‘嗒——’
你关上灯,听到回声从你双耳的隙孔中穿过,荡在四面墙壁间不断撞击,随着声音逐渐弱去,你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寄存着生命特征,打鼓般的心跳。
你的影子离开你,房间是漆黑的,你的双眼只能感知到黑暗的轮廓,有人在你身后呼吸,吐在你后颈敏感的汗毛上,冰凉的柔软触摸着你关灯的那只手``````你紧张地寻找刚刚的开关,摸到的却是一片光滑空白的墙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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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临,除了睡在大厅沙发上的保安,只有你选择留在公司加班,发了一条简讯交代给老婆孩子,手机就调成了静音。明天一早,你的领导们要开一场重要的会议,可是发落给你的资料却还未准备齐全。
偌大的公司一眼望去,只有你一个人的脑袋顶,电脑映射出墨绿的光,那是一份设计草图的颜色,你的手指在跳跃,键盘‘嗒嗒’的声音覆盖了整层楼的空旷。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
``````
数个小时过去,你的手指终于停了一下,然后用力地按下回车键——大功告成!这是你忙碌了一晚上的成果。
隔着大块儿透明的玻璃窗,月亮已经隐到地球的另一边去了,窗外的霓虹灯四起,你心生温暖,翻看手机,但简讯栏里只有发出,没有回复。
你忘了,你们已经离婚三天了,孩子被送到了奶奶家。
你摇摇头,无声的叹息。
关掉电脑屏幕,你看到黑色的屏幕上居然映出一个男人的脸!他的头就在你身后,正对你笑,你看到他的手抬起来了,那是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子,里面不知装了什么,淡红色的液体正一滴滴地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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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就是这么被吓疯的。”画家指着远处站在树下的一男一女,女人一根根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男人直挺挺地坐着,“看到了么,这两个人才是真疯。”
语毕,他闭上眼睛,伸出五颜六色的舌头,舔了舔手指上的油彩,口水在舌尖与手指间游移,连成晶亮腥臭的的一条线。他是成精的调色盘。
我见过他。
我们同住在三层,午休时分,他是走廊上的讲师,讲述他和毕加索的不同,我独自去往1818号病房的那天晚上,曾见他蹲在病房门口抽烟,病号服上有成片的油彩,那颗烟变成渺小微弱的光点。
起风了,枯树枝上最后几片干叶也被吹成了块儿和渣,它们或许会黏上院外谁的车轱辘。阳光刺目,地上的雪却丝毫没有要化开的迹象。
我裹紧身上样子粗鄙的棉服,那是一件面料极糙的军绿色大衣,长到膝盖——‘我们’冬天的标配,换做以前,我会认为自己正在什么地方行乞。
“怎么不说话?”
画家用肘部顶了顶我,他佝偻着脊背,右手插进了左手宽大的袖口,整个人缩成一团,我认定他是这件衣服真正的标配。
“我在听你说。”
我礼貌性地对他微笑,我们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礼貌。
“你不相信我说的?”
我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避而不言。
“我知道这里所有人的信息,包括你。”他笑得别有深意,用那根还粘着他口水和颜料的手指,指向刚刚揪着自己头发的女人,“知道么?来到这里之前,也就是三天前,她还拥有一间自己化妆工作室,有学徒,有大把的业务,她身上穿皮草,手里拎着名牌包。”
画家蹲在石阶上,头朝下吐了口口水,晶亮的液线黏在他青绿色的胡茬上,他咳了两声,挽起袖子,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
“需要回病房么。”
我问他,他摆摆手,嗓音沙哑,像吃了很多沙梨的皮,“这个女人的工作室是二层设计的欧式loft,所以空调机一直开的是上下扫风,她被吓疯的那天晚上,心神不宁,临走的时候空调还开着。女人关上灯,暖风扫在她的脖颈上,犹如有人在她背后呼吸,加之楼上的空调机漏水,她感受到的那股冰凉的触感,是漏下的水滴到了她的手背上。慌乱之中,她胡乱摸索,以至于找不到开关。”
女人的神经难免更脆弱,就像女人们没有受到惊吓的时候,也常常有神经质的一面。
汀娜,彦娜,乔娅薇,简宁,都如是。
“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侧过头,没有情绪,没有表情地面向他。他的逻辑没有问题。
画家跳下石阶,站到地面上,“在她进院的档案袋里,有一盘黑色的录像带,我刚刚阐述的所有画面,都被记录在这间工作室的监视器里。”
他突然笑了,低身附到我耳边,我闻道一股浓烈的酸臭味儿,他的牙上附着积累的牙渍好像来不及被舔干净的黄油块儿,“但是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监视器里没有的。”
“那监视器里没有什么。”
我不动,他也不动,这一刻,没有人理会我们。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被吓成这个样子么?”他嗤嗤地笑,环住我的脖子,“心鬼——这个女人两年前有个飙红色摩托车的男孩朋友,在准备结婚前,她又傍上了男孩儿四十多岁开红色跑车的老爸。在那恶俗的一晚后,女人成了男孩儿父亲名符其实的情人,这段畸形的关系维持了整整一年,男孩儿为了他可怜的母亲,生生把这件事,这份屈辱咽了下去。”
“所以,现世报么?”
我托住画家放在我肩上的头,仅仅像移走一颗人头那般,我无法接受他的口臭。
“这比现世报还要残忍一点。”他环住我不放,头向后仰,眉心鄙夷地凑在一起,笑嘻嘻地露出八颗牙齿,“十天前,这个女人,用最恶毒的语言,做出了最严重攻击,逼死了这个男人的原配。原配是个贤妻,洗衣做饭烧洗澡水,干了二十多年保姆的活儿,从租来的小平房,陪他一路挨到一栋用全款买下的二层别墅。”
“那不是很好。”
“好啊!只可惜她不能生育。”画家放开我,站上了一米高的石头圆桌,“原配就像这样,穿着艳红的晚礼服,吊死在将那二人捉奸在床的卧室里。那是满床的玫瑰花瓣啊!像溅开血点儿,浴缸里的水溢了一地,整间房像个大蒸笼,热腾腾白蒙蒙的一片,男人踩在滚烫的热水里哀嚎。而她——”
画家顿住,手指再次指向那个女人,“而她被吓疯的那天晚上,就是原配的头七,没成想原配没有回来,她的心鬼来了。”
两个护士向我们跑过来,看着她们胸前看似绵软的起伏,我却再也提不起兴趣。
她们奔着画家冲过来,制止他有可能造成危险的动作。在这里,我们最好是做没有手,没有脚,没有思维意识的人,我们必须承认自己是残废,只有这样,精神病院才不用面临赔偿高额保证金的危险。
“没有哪一种鬼是真正吓人的,唯独心鬼!看吧!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最终不过是活在自己心里!”
画家展开双臂,像一只振翅的鸟,高声喊着,两个护士拖着他的臀部,将他抱了下来,那一瞬间,我看到黑眸中有血红的仇视,落在我身上。
护士们将他放下来,便寸步不离地守着。
相比这些人,我更愿意躺在四面铁栏杆的病房。
我提前回到了病房,路过画家的房间,我看到门上被塑封的纸条贴着‘精神分裂症’。喂告诉我,他叫柯淄博,她像往常那样,出现在我身后。
柯淄博是名画家,在业界拥有颇高的人气,他热衷于临摹,像我热衷女人那样追捧着毕加索的画作,并创作出大量的类似风格的画。
噢。
那应该是个骄傲的男人,如今却成为了军绿大衣的标配。
柯淄博的私生活混乱,有三任妻子,两任情人,除了第一任外,其他女人都来这里探望过他——因为第一任妻子早在他进到精神病院前就死了,听说,是吊死在卧室里的。
我为这样的听说,致以我最礼貌的微笑。此后他恐惧任何绳子,起初在他痛苦的时候,还会将床单斜对角拧成一股长长的麻绳,勾在栏杆上,系在灯上,把它挂在任何可以吊住的地方,死死地勒住自己的脖子,吐出生满舌苔的舌头,脸色铁青地撞击墙面。
我抚着他门上的纸条,黑色的油墨被永远地禁封在透明的塑胶条内。
我拿着从汀娜办公室打印出的资料,拧开床头喂送来的小灯。
——
毕加索:PabloPicasso,1881~1973巴勃罗`鲁伊斯`毕加索。
1881年,毕加索生于西班牙安达鲁西亚自治区的马拉加市。
毕加索是个始终引起争议的人,除了他那让人倾倒与折服的过人才华。他为自己的几任妻子情人和孩子们画过许多画,他的亲人们对这位天才画家的评价却褒贬不一。
在毕加索的画中,人们还可以强烈感受到他的爱憎。
他反对战争,希望和平安宁。
1937年4月,为抗议希特勒轰炸西班牙北部城市格尔尼卡,他画了著名的大型壁画《格尔尼卡》。为抗议美国入侵朝鲜,1952年他又创作了壁画《战争》《和平》。至于他的《和平鸽》,更是世人所熟悉的名作。
——
我在这张纸上的个别字下,点出七个点:西班牙,战争,和平。
‘叩叩叩——’
现在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十五分。
我将纸笔塞进枕套里,听叩门声有规律地响起。
‘叩叩叩——’
“哪位?”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我,声控灯‘嗖’地射出一道昏黄的光束,走廊内一片寂静。
夜幕是一道会用微笑沉默的墙,黑暗的阴霾狭隘空洞地扩张。
我起身走向病房房门。
“霍教授,你忘记问我另一个男人的故事了。”
是柯淄博。
他双手撑住门框,长发挡在眼前,只露出一只眼睛,在他勾起唇角的那一刻,声控灯熄灭了``````他身后黑的突兀,颧骨的棱角凸显,藏匿在黑暗中的戾气伺机而动。
他握住我的手,低低开口,“男人的前妻收到简讯后,虽然没有回复,但是计算着平日里他工作的时间,为他订了一份外卖。男人身后的那张脸,正是送外卖的小哥儿。小哥儿站在他身后,拎着的,是刚刚女人为他点的西红柿炒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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