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原以为革命造反联合委员会成立了，又进行了镇压反革命的运动，对立的一派从此就会偃旗息鼓了，谁知一些态度激烈的对立派组织的领袖被抓了起来后，反对派不但没有被压服，反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处都出现了大规模的抗议活动，化龙桥上又走过一队队游行示威的队伍。
那天，我们来到“风雷”队部的时候，看到满屋里都是人，一片忙忙碌碌，屋里除了“风雷”的卢鹏举和另外两名校工外，其余的都是“火炬”红卫兵，卢鹏举正指挥他们用又厚又硬的纸板，剪出一个个状如跑道的椭圆形的环。看见我们进来后，也没有停下手里的事儿。
汤博讪讪地说：“没想到你们这儿还挺热闹啊。”
卢鹏举走过来，面对汤博冷冷地说：“没想到吧，‘火炬’虽然被你封了，却是树犹倒猢狲不散，只好挤到我这儿来，自然也就热闹了。”
汤博听出了他口吻里明显的敌意，皱着眉头，说：“这哪里能说是我封的呢，你没看到封条上的印章吗？”
卢鹏举说：“退一步说，你也是个执行者吧，那门上的封条难道不是你亲自贴上去的。”
汤博无意和他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说：“我们有点事情想跟你谈一谈，看你这儿人多嘴杂，说话也不很方便，请你到独立师队部去一趟行吗？”
卢鹏举说：“有什么事儿就在这儿谈吧，这里除了‘火炬’的人，没有其他人，而对于他们来讲，我没有什么可以保密的。”
汤博说：“我们主要是来跟你协商，如何落实上次夺权会议所形成的《会议纪要》第四条中，关于酝酿新的权力机构组成的问题，其中将要涉及金鳞中学新的权力机构的组成人选等话题，这儿的场合不太适合，还是另外找一个地方吧。”
卢鹏举说：“《会议纪要》不是讲‘会后由三个革命群众组织共同组成筹备小组’吗？如今‘火炬’被封，谷易容身陷囹圄，谁来代表‘火炬’参加协商呢？”
汤博说：“‘火炬’已经被政法委员会查封，已经不能算作是革命群众组织，当然只能由独立师和‘风雷’来协商。”
卢鹏举咄咄逼人地说：“就连你们所谓的政法委员会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结论，你根据什么说‘火炬’不是革命群众组织呢？”
汤博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说：“现在陵江市革命造反联合委员会已经成立，街道上已经在清理以前张贴的各类宣传品，学校里也收到了教育局准备复课的通知，各项工作刻不容缓，所以，我们没有时间毫无希望地等下去。”
卢鹏举嘴巴一歪，在脸上挤出一个冷笑，说：“在你看来也许毫无希望，而在我看来却是大有希望。”
汤博说：“如今大局已定，你还指望什么呢？”
卢鹏举说：“只怕大局已定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在‘火炬’没有得到平反，谷易容没有回来之前，我不会与你们进行任何有关建立金鳞中学权力机构的协商。”
眼看事情就要搞僵，柳月想转圜一下气氛，说：“对于金鳞中学新的权力机构的组成，我们本来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方案，因为尊重你是‘风雷’的勤务员，才来跟你商量。”
此前，卢鹏举一直是正对着汤博的，这时，他眄视着柳月说：“你们的方案，我不听也知道是什么内容，无非是组成一个由你们独立师为主导的领导机构。”
柳月说：“我们的方案合适不合适，大家可以共同来商量，可你这是什么态度呢？”
这次卢鹏举转过身来，正对着柳月反诘说：“那你以为我应该是什么态度呢？难道违反三方约定，趁人之危，浑水摸鱼，配合你们夺取学校的领导权，才是正确的态度吗？”
汤博已经有点愤怒了，说：“卢鹏举，我们来找你商量，表明我们对你和谷易容有所区别的态度，对你转变立场仍然抱有希望，如果阳关大道你不走，偏要去过独木桥，硬把自己与谷易容绑在一起，恐怕也会和她一样，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卢鹏举的脸上没有任何激动的表情，只是转过身来说：“你是在威胁我吗？就象你向政法委员会检举谷易容一样，也要检举我，把我送到你们的公安局里去吗？”
汤博的脸一下子红了，说：“她之所以得到这样的结果，完全是咎由自取，怎么说是因为我的检举呢？”
卢鹏举以攻为守地说：“如果你要威胁我，我还要帮你添上一条‘罪状’，让你可以作告密的材料。今天，当着你的面我正式宣布，我就是本学期开学后在校门口贴出那张《这里有一个大阴谋》的大字报的‘革命群众’，有本事你把我也抓了起来！”
以前的猜测终于得到印证了，我在心里愣了一下。
汤博说：“写张大字报，还那么鬼鬼祟祟的，可见你也绝非光明正大之人。”
卢鹏举说：“我告诉你，我之所以没落下自己的名字，确实有自己的担心，但其中也不乏另外的原因，那就是想给你们留下一个自己站出来认识自己问题的机会，可以这样说，直到今天，我才彻底地失望了。”
柳月愤怒了，说：“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忘记了你那不光彩的过去！在校耍流氓，在外骗女人，还想以匿名大字报的形式挑起事端。什么是‘得到一些组织的密切配合’？其不可告人的企图就是把斗争的矛头引向中学生红卫兵。”
我原以为卢鹏这次会被激怒了，谁知他清癯瘦削的脸上白中带青的颜色没有任何改变，并且没有对着柳月，而是直视着汤博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我过去是有过一些小小的污点，但是比起你们来，也没有太多值得大惊小怪的。从过去到现在，你们什么时候正视过自己的问题？一到关键时候就采取回避的态度：明明是走资派一手包办组织起来的保皇派，帮助走资派转移斗争大方向的帮凶，曾几何时，被走资派送到北京去转了一圈，回来后摆了个姿势，就成了批判走资派的先锋；明明是走资派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打击革命造反派的爪牙，又是曾几何时，摇身一变，换一张标签就成了造反派；穷途末路之时，不但不痛改前非，改弦更张，回到**的正确路线上来，反而采用‘莫须有’的罪名和卑鄙下流的手段，必欲置‘火炬’于死地而后快，还腆着脸装出一副一贯革命的样子，趁火打劫，浑水摸鱼，企图夺取学校的领导权。如此的是非混淆，黑白颠倒，天底下还有没有公理和正义……”
卢鹏举一字一句地说完上面的话，把我们几个人听得目瞪口呆。
他的话点着了一帮‘火炬’红卫兵的愤怒，一齐围上来，把我们挤在屋子中央，七嘴八舌地一齐嚷：
“你们要说清楚，谷易容是不是因为你们告密才给抓起来了的？”
“你们不是要抓反革命吗，我们正要去投案呢，把我们都抓起来吧！”
“你们是不是心怀鬼胎，想趁机夺了学校的权力？”
……
我连忙说：“我们是来找卢鹏举的，不关你们‘火炬’什么事。”
他们便挥舞拳头，对着我高呼：
“‘风雷’和‘火炬’，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
一切都已脱离了原先预想的轨道，我们被他们一帮人轰着，只能且战且退，最后被挤到了过道里，才一转身走了出来。
在我们走下台阶的时候，郑中还紧追着我们吼：“这么多的‘牛鬼蛇神’都没有抓起来，奢谈什么从此大局已定？做你的白日梦去吧。”
走出好远我们的心情仍然没有从这场遭遇中走出来，汤博气得脸色煞白，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卢鹏举，今天也太疯狂了。”
柳月也情绪激动地说：“没想到他竟是这样地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我仍然心有余“愕”，说：“刚才卢鹏举骂我们时讲的那一席话，恐怕早就一遍遍地打好腹稿，背得滚瓜烂熟了，要换了一个另外的人，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一定是会是满腔激情挟带着气势汹汹，可他怎么能够做到一直板着一张冷冰冰的小脸，跟枪子儿似的一颗颗地往外蹦呢？”
柳月问：“你们知道卢鹏举在老师中有一个外号吗？”
“我不知道。”
“记得批斗卢鹏举的时候，那个外校的女老师不停地骂他‘鬼脸壳’吗？”
“记得，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是那个女老师老家乡下的土话，就是面具的意思，卢鹏举的外号就叫‘面具’。”
“为什么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呢？”我感到很奇怪。
“石老师给我讲过，卢鹏举那张脸长在他的脑袋上，就跟贴了一张面具似的。”
“是喜怒不形于色吗？”
“不是，是无喜怒形于色，缺乏羞恶之心。”
汤博说：“以前，总觉得对他看不透，现在想来这个人确实有些不简单，受到斗争后还敢写出那张匿名大字报，企图影响学校的**********；一个人去北京打探中央的精神，回来后又成立了自己的组织，联合‘火炬’共同对抗我们；谷易容被抓了后还敢把‘火炬’的人团结在自己旗下，如此下去，真不知他还会给我们找来什么麻烦。”
柳月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汤博说：“我就不相信治不了他。你们看，如果学校再成立一个属于旗派的教职员工的革命群众组织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说：“红岩战斗队自动解散后，除了很少几个人参加了‘风雷’外，大多数老师都成了‘逍遥派’，要重新组织起来，人是有的。”
柳月说：“得有人愿意出来挑这个头。”
汤博说：“你们看还是让古一泉和石秀来挑头做这件事怎么样。”
柳月说：“只是不知道他们愿意不愿意。”
汤博说：“明天我要去总部开会，你们俩去找一下他们，跟他们商量一下，看有没有可能让他们挑头来成立一个新的组织。同时通知他们不得报销‘火炬’自从查封后所发生的一切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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