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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七章 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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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太阳已经落到山背后去了,天也微微地有些暗了下来,树梢上仍然挂着一串串的水珠,我没有走大路,而是抄一条很少有人走的山路,向葛利江家跑去。掩没在草丛中的小路又湿又滑,我跌跌撞撞地经过山腰上的芭蕉林,踉踉跄跄地穿过赤红色的田梗,一口气来到那片悬崖上的别墅前,直奔葛利江住的房间。这时,我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浑身上下泥水斑斑了。

    看见我的狼狈样子,葛利江吃了一惊,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有件急事,请你务必帮忙?”

    “你讲,什么事儿?”

    我简单地给他讲了陵江大学红旗造反兵团红卫兵被抓工业大学冲锋号红卫兵团拒绝放人以及以后事情的发展情况,只是没有讲我们要包围和攻击工业大学“冲锋号”的事。然后说:“我想请你现在就去告诉杨南雁,今天晚上八点钟前务必找一个借口,从工业大学撤出来。”

    他满脸狐疑地看着我说:“你的意思是今天晚上八点钟,你们要对工业大学‘冲锋号’进行‘武器的批判’?”

    我一字一句地说:“我的意思是今天晚上八点钟前,杨南雁务必从工业大学撤出来,否则就将面临即时的危险。而且包括你,八点之后绝对不能留在工业大学,那怕杨南雁不能如愿撤出来,你也不能留在工业大学。”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马上就去。”他的脸色也从未有过地严峻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橱柜上的小闹钟,急忙套了一件衣服,就跟我向外走去。因为时间紧迫,我没打算象以往一样到他父母房间里去问安,不料却在院子里碰到了他的母亲,她正把两只母鸡轰到笼子里去,见到我们急急忙忙地往外走,停下来问:“你们要干什么去?”

    葛利江没有停下来,边走边说:“没什么,一会儿就回来。”

    她母亲却对我说:“木生,你可不能让我们家利江跟你去搞武斗啊,我们家可不象你们家,我们老俩口就他一个儿子。”

    在跨出大门的时候,我回头说:“伯母,你放心吧,我不会那样做的,一会儿就把葛利江还给你。”

    天已经黑了下来,我再不能从原路返回学校了,只能跟他一起到化龙桥,然后各奔东西。

    我们一路小跑,他一边跑一边说:“你要我帮这个忙,我愿意,但有一个前提,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讲。”

    “你是不是对杨南雁有那一方面的意思。”

    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让我很难回答,但又不能不回答,我说:“我是感觉是有那么一点意思,但确实不知道是不是你所说的那种意思。”

    “那么你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呢?”

    “那种感觉就是在愿意跟她呆在一起,要不在一起,就常想到她。”

    “还有当她有危险的时候为她担心吧。”

    “嗯。实际上我并不知道这些感觉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也没法上升到你所说的那种高度来认识。”

    “你有病了。”

    “什么病?”

    “相思病。”

    “去你的吧。”

    “我早就看出来了。”

    “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那次在嘉陵江里救人的时候,开始的时候,你一直在犹豫,只是杨南雁跳下去后,你才跟着跳下去的,对吧!还说什么‘我看到他们都跳下去了,就跟着跳下去了’,什么‘他们’,不就是杨南雁吗?却把我们都绑来做了你的人质,你够朋友吗?”

    在这以前,对那糊糊涂涂的一跳背后的动机,我一直都不能给出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解释,经他这么一说,心里有一种豁然一亮的感觉,因为,确实是当杨南雁的身体在空中划出那道优美曲线的瞬间,我的犹豫便瓦解了。于是我说:“这也是困扰了我好久的问题,你不说我也想不到这一层意思上去。或许你说得对,但我确实不知道。”

    “你骗谁呀?”

    “向**保证,我真的没骗你。”跑了几步我又问:“你还从哪里看出来了?”

    “还有,大字报上写‘体育老师卢鹏举,表面装得很规矩……’的那一首顺口溜,不是你们一起演的一出双簧剧?”

    “这又是怎么让你看出来的?”

    “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大字报是你写的,你当然知道那个人是谁。在去北京的火车上,杨南雁狠狠地扇了卢鹏举一个耳光,如果她不是当事人,哪里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即便是她有这个胆子,卢鹏举也未必就会那样地忍气吞声地一言不发。”

    长久以来的一个猜想终于被印证了,我感到脖梗子一阵阵地发烧,没想到那样地小心翼翼,遮遮掩掩,自以为捂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在他看来却是明明白白,我窘得连心上都出汗了,只是仍然毫无底气地反抗说:“你瞎说八道。”

    “自以为高明,实际上只是一点雕虫小技,此地无银三百两而已。”

    我知道我已经一败涂地,只好举手投降,于是问:“这么说,在**华表前的时候,你说要给我们照一张‘一年同桌’的照片,也不是‘无心插柳’了。”

    “但也不是‘有心栽花’,有意无意之间罢了。”

    “那么,你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样呢?”

    他颇费踌躇,好一会儿才说:“这是要靠感觉的,你问我干什么。”

    来到化龙桥头,我们就要分手了,他说:“你又不把话说透,让我用什么理由说服她呢?”

    我说:“这我不管。你只要把她骗出来就行。哪怕骗出来十分钟,没事儿了你们再回去也没关系。拜托了。”

    和葛利江分手以后,我又一路小跑回到学校。看到操场上一片影影绰绰的人影,五百多人的队伍已经集合完毕,整整齐齐地排成了六路纵队。我赶紧往教学大楼冲去,却在楼下碰到了柳月。

    “到处都找不到你,你上哪里去了?”

    我边跑边说:“等会儿,我上去拿了我的钢钎和安全帽再下来告诉你?”

    她追着我跑了几步,说:“不用了,我们不去了。”

    我停下来,喘着粗气问:“为什么?”

    “我把你说的意思告诉了贺志纯,他也认为很有道理,就打电话与王远志商量,决定让我们射击技术培训班的二十个人全部留下来,已经悄悄地通知下去了。”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路边的一个水泥墩上坐下来。远远地看见操场上的队伍已经出发,用小跑步的姿势向校门跑了起来,苍茫的暮色中,没有嘹亮的歌声,没有飘扬的旗帜,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一列列闪亮的钢刺。

    我问:“他们都走了,我们这里岂不是唱《空城计》了吗?”

    她说:“大楼里留了一部分担任保卫人员,况且他们一部分人是去‘围点’,还有一部分人是去‘打援’,阻击点就设在学校下面的公路上。”

    那支长长的队伍消失在校门外后,我惦记着葛利江和杨南雁是不是已经离开工业大学,便转身要往楼上去。

    柳月说:“你还没告诉我刚才上哪儿去了呢。”

    我说:“不告诉你行吗?”

    “你说话不算数。”

    “我要去打一个电话,等打完电话再告诉你吧。”

    她感觉出了我的异样,跟着我来到指挥部。指挥部里仍然灯火通明,但却一个人也没有,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桌子上的小闹钟不紧不慢“滴答滴答”地响着,还差几分钟就到八点整了。

    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拿起话筒,拨下了那个号码,话筒里响起“嘟—嘟—”的声音,听到那边有人拿起了电话,心立即便以自由落体的速度向黑暗的深渊坠落下去:

    “请问您是……?”

    “我是杨南雁。”

    “我是林木生。”

    “你有什么事吗?”

    “你见到葛利江了吗?”

    “见到了。”

    “他没有告诉你有急事,让你回家吗?”

    “我不回去。”

    “为什么呢?”

    “葛利江骗我。”

    “他怎么骗你啦?”

    “他说我爸出车祸了,把我吓得够呛,当我正准备跟他下楼的时候,我爸却给我来电话了,我爸好好的,哪来什么车祸?”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骗你吗?”

    “我大概猜到了。”

    “那么你还不赶快撤离?”

    她犹豫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坚持,我不知道你能够为你的坚持付出什么,我却愿意为我的坚持付出代价!”

    她如此决绝的回答,让我彻底的绝望了,赶紧问:“现在葛利江还在你那儿吗?”

    “他就在我旁边。”

    “你把电话给他,我给他说话。”

    刚听到那边传来葛利江“喂”的一声,电话就断了,连电磁波的声音也没有了,我把拿在手中的听筒在臂弯上猛砸了两下,不甘心地高声喊叫:“葛利江……葛利江……”

    这时,小闹钟的铃声响了起来,“玎玲……玎玲……”的声音在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格外地响亮,我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知道完了,对工业大学教学楼的包围已经实施,工业大学与外界的一切交通和通讯联系都已经切断,葛利江和杨南雁都被堵在楼里了。我把话筒放回音叉上,失魂落魄般地来到的露台上,心里一片黑暗。

    我打电话的时候,柳月一直就站在我旁边,现在她终于忍不住了,问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失魂落魄地向她讲了在过去一个小时里所发生的事情,沮丧地说:“谁能料到在那个时候,杨南雁的爸爸会突然给她去一个电话呢?”

    柳月愤愤而又不无鄙薄地说:“前几天,我们还希望着让杨南雁回到我们这边来,她却竟是这样地不撞南墙不回头。”

    我仰天长叹:“这下可好了,不仅杨南雁没救出来,还把葛利江也搭进去了。”心中充满悔恨和悲伤,止不住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楼里的手摇警报器响了起来,表示全楼已经进入警备状态。

    艾云手里拎着一个******,领着射击技术培训班那个外号“亚非拉”的女生来到露台上。

    “亚非拉”问:“柳月,我们今天晚上住在哪里呀?”

    柳月回答:“整座楼里都没有女生的房间。”

    艾云说:“男生们都走光了,随便找一间房子,暂时住一晚上吧。”

    “亚非拉”说:“谁到你们男生宿舍里去呀,乱糟糟臭烘烘的,我们就在这露台上将就一晚上吧。”

    艾云说:“在空荡荡又黑漆漆的阳台上过夜,你们不害怕吗?况且,我们我们是主人,你们是客人,把你们俩扔下不管,我们也不忍心呀,这样吧,木生,我们也在露台上陪她们一晚上吧。”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悄悄地擦去了脸上的泪痕,和他们一起将指挥部里的两条沙发和几把椅子抬出来,搭成了两张简易的小床,还从一个木柜下面找来两床薄薄的新棉被,柳月和“亚非拉”一条,我和艾云一条,准备半坐半躺地在露台上过夜。

    柳月和“亚非拉”都是第一次在晚上来到这里,对探照灯很有兴趣,便要艾云带她们到岗楼上去玩,临走的时候艾云把那个******递给我说:“帮我拿着一下,这东西带上去有点危险。”

    他们去了,不一会儿,岗楼上的探照灯就打开了,雪亮的光柱在夜空中漫无边际地移动,光柱里晃过绿色的树丛和灰色的房舍嘉陵江浑黄的江面以及弯弯曲曲的金鳞路沿着那一串珍珠般撒向远处的路灯,还能看见陵江市区那一片星群般迷茫的灯光……

    我抱着那个******,在沙发上躺下来,过了一会儿,艾云他们才回来,一个个仍然一脸的兴奋。

    “亚非拉”要上厕所,艾云便引着她去了。

    我问柳月:“她怎么叫‘亚非拉’呢?”

    柳月,说:“你见过那张《亚非拉人民团结起来》的宣传画吗?中间那个非洲女孩子是不是有点象她?”

    我想起来,那是一张当时到处都能看到的宣传画,画面是分别代表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的三个女孩,中间的是一个代表非洲黑人的女孩子,也是一张黑黑胖胖的脸。

    我说:“你们也太夸张了,人家再黑,也不至于象那个黑孩子。”

    柳月说“我们女生都这么叫她。”

    我说:“我可不好意思这么叫她。”

    柳月说:“没关系,她都习惯了,不会介意的。”

    艾云和“亚非拉”回来了,艾云把那个******要了回去,放在墙边的柱子旁,然后回来和我并排着半躺在沙发上。

    雨后的天空格外地明净,一片深不可测的湛蓝,玉一般温润的月亮悬浮在几片淡淡的云彩中,满天的星斗闪耀着金子般的光辉。

    他们漫无边际,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艾云和“亚非拉”还你一句我一句地朗诵起了郭沫若的那首《天上的街市》:

    “远远的街灯亮了,

    好象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星星亮了,

    好象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想那缥缈的空中,

    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

    那隔河的牛郎织女,

    定然能骑着牛儿来往,

    我想他们此刻,

    定然在天街闲游。

    不信,请看那朵流星,

    怕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从嘉陵江上吹来风,渐渐地有了些许的凉意。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想到这个时候,葛利江的父亲母亲肯定正在家里等待等候葛利江回去,于是眼前就浮现出他们坐立不安忧心如焚的情形,悔恨的眼泪再一次无可救药地顺着眼角静静地渗了出来:万一他们唯一的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用什么还给他们!

    锥心的痛苦让我睡意全无,漫无边际的想象纷至沓来,眼前浮现出:杨南雁葛利江柳月闻梅的父亲杨南雁的父亲母亲以及汤博谷易容……,当他们一齐来到我意识中的时候,我禁不住问自己,他们中的一些人怎么会互相成为敌人了呢?难道他们不是都希望着建设一个美好的社会甚至有的人还差点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吗?

    那么,他们心中的美好社会又是什么样的呢?

    于是,我想起了从使用我们从猿猴开始的祖先就使用的语言开始从使用从仓颉开始的祖先就使用的文字的时候开始,就无处不在的种种灌输:“天下为公”“小康之世”“世界大同”的理想,“明君——清官——顺民”的模式。然而,这种模式难道是靠得住的吗?一边是古往今来的无数仁人志士皓首穷经,奔走呼号,甚至泣血舍命;一边是历朝历代的当权者们用物质的手段来杀戮精神和思想,用刀枪和鲜血来剿灭怀疑和反抗,其结果呢?不仍然是一次次的官逼民反,一次次的揭竿而起,一次次的王朝更迭,一次次的血流成河吗?中国历史上真正曾经出现过所谓的清平世界荡荡乾坤吗?

    这是模式的乖舛还是中国人的宿命?

    我感到一阵深及骨髓的悲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出现了鱼肚色。吵醒我们的是楼下传来的一声声喊叫的声音,在马路边设置障碍,阻击增援的一些人回来了,说有人受伤了,让我们赶快给校医打一个电话。

    柳月趴在女墙上,听明白后,答应了一声,吩咐我下去看一下是什么情况,自己却赶紧打电话去了。

    我下到二楼,叫醒了昏昏欲睡的守卫人员,向他说明了情况,让他们帮我在抽去了楼梯的通道上搭上了一条跳板,摇摇晃晃地下到一楼。来到医务室门前,我看见雨蓬下放着一副担架,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担架上,借着青灰色的晨曦,我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个人我认识,他就是那个憨直善良叫“大老黑”的中年工人。他还是那么一张黑黑胖胖的脸,只是从那上面已看不出任何生命的迹象,两只眼睛紧闭着,厚厚的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鼻翼也不象正常人一样均匀地张翕,只有一片让人心里发瘮的平静。

    抬他回来的四个人正站在旁边一边抽烟一边说话,我问:“这是怎么回事?”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个瘦高个子的人吐出一口烟,说:“我们在公路上检查来往的车辆,一辆带蓬的解放牌卡车冲卡,没冲过去,从车上跳下一帮手握钢钎和棍棒的人,就向我们冲过来,我们早有准备,一阵滚木擂石,砖头瓦片,把他们砸得七零八落,然后发起冲锋,不知为什么这家伙就倒在那儿了。”

    另一个矮一点的人鄙夷地说:“胆小鬼,没出息!刚一冲出去,双方一照面,还没有打就被吓昏了。”

    我大感意外,大声说:“这不可能,他可是朝鲜战场上下来的老兵,不可能是吓昏过去了!”

    他们不再理我,只顾抽自己的烟。

    正在这时,那个姓张的女校医穿着睡服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她来到担架跟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把手伸到那个青年工人的鼻子下,突然象被烫了似的又缩了回来,惊呼:“他死了。”

    抬他回来的几个工人,两个胆儿小的已经退到远远的地方去了,剩下的两个人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看那个校医和躺在担架上的人,那个刚才还说他是被“吓昏了”的人说:“这怎么可能的呢,又没有伤着哪儿,身上一点血星儿都没有,怎么可能就死了呢,只是吓昏过去了吧?”

    这时,一群人押着几个俘虏从校门外回来,其中一个中年人向医务室跑来,远远的就边跑边叫:“快看看他身上有没有枪伤,我们抓着一个带枪的了。”

    我认出他是我们的刺杀教练,一个部队上的退伍军人,于是赶紧拉亮了医务室门前的电灯。那个吓坏了的校医凑着灯光,战战兢兢地捧着那个青年工人的头,转动着上下左右地看了看,又轻轻地放下了,然后慢慢拉起他身上薄薄的汗衫,这时大家才看见,在他心脏前面的皮肤上,有一滴已经凝固了紫红色的血珠。

    那个退伍军人粗鲁地把校医挤到一边,俯下身子仔细地察看了一下伤口,抬起头来,脸色沉重地说:“小口径运动步枪。”然后对那两个远远躲着的人说:“过来,把他抬到屋里去吧”。又对我说:“这是个很严重的新情况。我要立即到橡胶厂去找辆车,到工业校去报告贺志纯。你马上把这里的情况告诉刚才过去的那帮人,让他们看好那个拿枪的俘虏,不要让他跑了。”

    那帮人在大楼一层的一间教室外面,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在抽烟,几个年青学生模样的俘虏被捆绑着丢在屋里。当我把刚才的情况和那个中年人的话告诉他们后,他们一脸的悲愤,把手上燃烧着的香烟狠狠地丢在地上,互相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攥着青筋凸起的拳头,就进到关押着那几个俘虏的屋里去了,随后就从那里传出来骨肉搏击和撕心裂肺般的嚎叫。

    我的心猛地一紧,惊悸之际,一低头,看到了在墙边立着一枝我没见过的枪,赭红色的枪托,细长的枪管,小巧的枪机,比我所知道的半自动步枪又要精致得多了。

    我赶紧返身上楼,回到露台上,向柳月他们讲述了所看见的情况。

    大家再也没有了睡意,一齐动手把沙发被子等搬回指挥部去。当我把两床棉被塞到那个木柜中去的时候,一抬头看见那张仍然挂在墙上中学生红卫兵在北京**留下的纪念照。闻梅杨南雁葛利江和我仍然那样满脸幸福地面对着对面墙上**那深邃和慈祥的目光,这使我想起了最后见到杨南雁那天她的那一席话,突然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接见红卫兵呢?难道不是为了号召大家起来造反吗?然而,他是不是知道那成千上万高呼着“**万岁”的红卫兵中,却有相当多数是我们这样的由对他的这一主张并不理解的人们并非为了跟随他才组织起来的红卫兵呢?如果他知道,他该对我们寄予了多大的希望啊,如果他不知道,又该是多大的悲哀呀!于是,我将那个镜框从墙上取下来,放到了玻璃柜子里。

    死人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早餐时间,食堂里不再有往常一样一片玩笑打闹人声鼎沸的声音,人人的脸上都铅块般地沉重。

    早餐刚过,就看见贺志纯和一帮人急匆匆地回到学校,直奔那个关押着那几个俘虏的教室。接着就又听到那里传出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声。

    紧接着,就有人通知我们射击技术培训班全体人员到图书馆集合。我们刚来到那里,贺志纯就来了。这时,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工作服,显得利索干练,只是从安全帽沿下那一双眼睛里能够看出他从未有过的焦虑和疲惫。他把我们的人数了一遍后,说:“我们遇到了最坏的情况:在工业大学,我们的广播车在向冲锋号进行广播的时候,突然遭到他们小口径运动步枪的射击,造成车上的现场广播员和一个是正在进行摄影的《陵江日报》社记者的死亡;几乎在同一时间,金鳞中学公路下面边设卡的工人,在拦阻一帮昨天去市里支援武斗,今天早晨返回工业大学的‘冲锋号’学生的时候,遭到他们狙击手的射击,不幸牺牲,所以,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有三人死亡。刚才审讯的结果是,工业大学‘冲锋号’手里还有八支小口径运动步枪,而且我们还得到新的消息,今天凌晨,市中区的号派抢劫了人民武装部,又有一批枪枝落入了他们的手中。工业大学历来是陵江市号派的精神首都,‘冲锋号’又是他们的‘旗手’,我们要攻打工业大学,他们势必竭尽全力地来保卫。所以,仅仅凭借我们手里现有的刀枪棍棒,肯定不可能取得成功,这样就必须依赖于在座的各位。关于枪枝的问题,我们正在联系,请大家耐心等候,不要离开学校。”

    说完,他就匆匆地走了。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贺志纯又回来了,布置了新的防守计划,主要的内容一是指挥部的留守人员全部收缩到教学大楼,集中加强指挥部的警戒和防卫,未经指挥部通知,不得进行任何出击;二是原先在金鳞中学下面公路上设置的阻击线后撤到化龙桥,在化龙桥西头设置防线,将任何可能的增援队伍堵在化龙桥以东。

    随后,贺志纯就带着我们射击技术培训班的全体人员,坐上一辆敞篷解放牌卡车,向工业大学开去。经过化龙桥的时候,我看到那里已经用废弃的汽油桶和粗大的石条垒起了路障,桥的西头还有人在用沙袋加固已经存在的工事,远远地还能看得见工业大学教学楼上高高地飘扬着的旗帜,隐隐地听得见从那里的高音喇叭里传出来的杨南雁的声音。

    我的心里一团乱麻。

    来到工业大学大门外的时候,看到仍有一队队的人从云龙区向这里赶来,队伍里的人们都头戴安全帽,手执钢钎和木棍,一个个都神色严峻。我们的车没有直接进入大门,而是沿着大门旁边的围墙,绕到学校的后门,然后从找后门直接开了进去,来到一个小礼堂的旁边才停了下来。下车后,进到小礼堂,我们看到了靠在墙上的一溜半自动步枪两筐锃光闪亮的子弹以及乱七八糟地堆在桌子上的弹夹和印着“要斗私批修”字样的军用挎包。

    大家立即兴奋起来,一人拿了一枝枪,装了半包子弹和几个弹匣,房子里立即响起一阵拉动枪栓时“哗啦哗啦”金属碰撞的声音。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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