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枪一发到手里,就传来了号派集结了大批增援队伍,即将从市中区出发的消息,六位队员立即被派到化龙桥执行阻击任务去了。
剩下的人把枪提在手里,跟着贺志纯来到临时指挥部。
指挥部坐落在工业大学教学楼的东南角,是一栋单层小平房,许多人在这里匆匆忙忙地进进出出。透过宽大玻璃窗,看到屋里有一张乒乓球台子,上面凌乱地摊开着几张地图,围着台子站了一圈脸色铁青的人,我认出其中有王远志刘国清陈焱和闻梅。贺志纯进去报告后,他们一齐来到窗前,看到我们后,紧绷着的脸上露出了宽释的表情。
指挥部的旁边还停着一辆广播车。
一个穿一身没有帽徽和领章的旧军装,瘦削干练的中年人随着贺志纯走出来,在我们面前站定后,贺志纯向我们介绍说:“这是现场马指挥。”
马指挥轮廓分明的脸上威严肃穆,压低了声音对我们喊道:“立正——向右看齐——稍息。”
随着他的口令,我们迅速站好了队伍。
马指挥犀利的目光从我们脸上扫过,说:“就在今天早晨,捍卫红色政权指挥部的一个广播员和一个《陵江日报》社记者,就是在这辆车上,被对方开枪打死的。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这不是游戏不是表演不是演习,而是真正的战斗。因此,你们必须立即进入战斗状态,把思想和精神都集中到你们所面临的严峻和冷酷的现实上来,从现在起,你们任何微小的疏忽和大意,所付出的都将是鲜血和生命的代价。”
说着,他往旁边跨了一步,一手拉开了那辆广播车的侧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立即从那里冲了出来,两行拖拽后形成的血迹从地板上一直延伸到踏板处,一架血痕斑斑的海鸥牌照相机挂在车门上,摇摇晃晃地仿佛仍在往下滴答着鲜血。
我浑身一紧,头皮一阵发麻,心里想着却又不敢问那个死去的摄影记者是不是文峰。我想,如果我事前告诉他们“他们有枪”,是不是就不至于如此了呢?从而陷入了深深的悔愧和自责之中。
马指挥带着我们来到教学大楼的南面。这里背靠一面杂树丛生的山坡,有一条前些年挖成的防空壕和一个防空掩体,从这里往前,经过一面长满芭蕉的斜坡,有一道石条砌起来的挡土墙,挡土墙下面矗立着的就是工业大学的教学大楼。
这是一栋依山而建,坐南朝北的五层高的大楼,我们所在位置的海拔高度大约与教学大楼二楼平齐。从那片斜坡往前,穿过芭蕉树的间隙,看得见一片灰色的墙面一排排暗红色的窗框和一个个黑洞洞的窗口。与东西两边几十米外的新式楼房比,这座大楼朴素得有些古旧,只有楼顶上的那间玻璃温室有几分现代和时髦的意味,从温室里移到楼面上的热带植物在房顶上长得郁郁葱葱。房顶的四角各有两个大喇叭,正中间朝北的一面立着一根十几米高的旗杆,一面陵江市工业大学冲锋号红卫兵团的旗帜在风中高高飘扬。
马指挥对我们说:“我们面对的就是工业大学教学大楼,一共有左中右三条从一楼到五楼的通道,每条通道有贯穿南北的两个出口,大楼的正面是北面,是他们防卫的重点,又是一个无遮无拦的斜坡,易守难攻,所以我们选择从南面发起攻击。
根据指挥部的安排,下午一点钟,正式开始广播要求他们放人的最后通牒,如果他们仍不放人,下午二点开始用半个小时的时间展开试探性攻击,如果试探性攻击中没有发现新的重大情况,立即展开正式攻击。整个战斗部署已经下达到各个战斗单位。
试探性攻击的主要目的,是要引诱他们进行还击,摸清他们手中除了八支运动步枪外还有没有我们所不知道的武器,其配置的楼层和射击位置?为正式攻击创造条件。因此,试探性攻击时,我们在房屋四周都设置了燃放鞭炮的地点和假人。‘冲锋号’手里现有的追风牌小口径运动步枪,只在五十米内有较高的射击精确度和杀伤力,其不论是射程还是威力,都无法与大家手里的56式半自动步枪相比,因此我们选定的射击点都在九十到一百米开外……”
有人问:“我们是对着人射击吗?”
马指挥接着说:“试探性进攻时,你们的任务不是向人射击,而是把一切能看见又能打碎的坛坛罐罐全部打碎,包括楼道里的灯泡窗户上的玻璃,打碎得越多越好,要给他们造成我们枪枝弹药不计其数的感觉,造成他们心理上的恐惧,把他们的人全部逼到房间里去。不过,如果在你们的瞄准具里,发现他们的持枪人员做出射击的动作,也要坚决予以消灭——这一点务必请你们想明白了,记清楚了,任何的犹豫动摇,都不仅仅要你们自己而且要“红旗”的战士付出鲜血和生命的代价。
楼里的情况是,一楼各个房间都没有住人了,堆放着从楼上撤下来的办公用具和桌椅板凳,陵江大学被抓去的人员全部关在五楼。正式攻击时,我们要用******把通道左右两侧的房间点着,利用通道形成抽风效应,在滚滚浓烟的掩护下展开攻击。为此,我们要组成每队三个人的三个突击队,其中两个突击队从东西两边的通道逐层往上实施攻击,另一支从悬贴在墙面外的应急检修通道,直接攻击楼顶上的广播站。中间最宽的通道只进行佯攻,发挥吸引他们注意力的作用……。”
在他的介绍刚刚结束的瞬间,我立即举手说:“报告总指挥,我愿意担任从应急检修通道直接攻击广播站的任务。”
马指挥的眼神在我的脸上停顿了一下,说:“这一路突击队的任务更接近于偷袭,所谓的应急检修通道实际上只是一排钉在外墙上垂直于地面的爬梯,你们必须一步一步地从一楼爬上楼顶。而且这支突击队的任务非常关键,只有你们成功实现目标,才能保证整个战斗的胜利。”
我说:“保证完成任务。”
这时,柳月举起手来说:“我愿意参加直接攻击广播站的突击队。”
接着艾云和“亚非拉”也举手说:“我也愿意参加对楼顶的直接攻击。”
马指挥的眉间起了一个疙瘩,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翻开来看了一下说,:“你叫柳月,你叫艾云。”
他们答应:“是。”
马指挥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说:“好,就由你们三人组成一个突击组,林木生为组长。”接着他指着“亚非拉”说:“你的动作不够敏捷,但心理素质稳定,射击成绩优秀,正式攻击时,你就作他们的掩护吧。”
显然他事前研究过我们在射击训练班的情况,对我们每个人都有相当的了解。
以后他对我们进行了编组,讲明白了攻击的目的地点和方法等。这时已经中午了,我们来到食堂,每人领了两个面包两节香肠和一瓶汽水,各自奔向试探攻击时自己的射击位置。
我们四个人的射击位置在教学大楼西端一座相邻的楼房里。当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一楼的房间里埋伏有许多手执冷兵器的战斗人员,他们看见了我们背着的步枪,纷纷围拢过来,人人眼里都露出惊慕的目光。
上到二楼以后,大楼里就空荡荡的了,一个人也没有。我们找到一间接待室模样的空房子,坐在绵软的沙发上开始享用我们的午餐。
这时,远远的地方响起了广播《最后通牒》的声音:“工业大学冲锋号红卫兵团:这里是陵江市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联合指挥部给你们的最后通牒,从现在开始,限你们在一个小时内,送还非法扣押的陵江大学红旗造反兵团的红卫兵战士,交出杀害我方广播员和《陵江日报》记者的凶手,如果在一小时内得不到正式回应,我们将对你们进行攻击,并且由你们承担一切责任……”
我听出那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是闻梅的声音,看了看柳月,她也点了点头。
这时,“冲锋号”广播站针锋相对地播出了**的《西江月?井冈山》歌曲:
“山下旌旗在望,
山头鼓角相闻。
敌军围困万千重,
我自岿然不动。
早已森严壁垒,
更加众志成城。
黄洋界上炮声隆,
报道敌军宵遁。”
义正词严的《最后通牒》与大气磅礴的《西江月?井冈山》在同一个时空里互不相让地彼此干扰,给人一种燥热而又混乱的感觉。
吃完饭后,我们将装子弹的书包放在小茶几上,把闪耀着橙红色光亮的子弹一粒粒地压进弹匣里。压完子弹后,艾云又拿起那个******在手里玩。那本是一个做化学试验时用的三角形玻璃瓶,里面装满无色透明的高纯度汽油,一根试管固定在塞子上,里面装有紫红色的半透明液体,给人一种晶莹剔透的感觉。
艾云随柳月主动提出来要跟我一起发起向楼顶的攻击,让我很感动,一直想对她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这时我说:“艾云,你怎么总拿着这个东西玩呢?,不小心碰碎了会出危险的。”
他说:“我就觉得这个东西好玩。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漂亮的东西,一投出去就会燃烧。”
我说:“你看见试管的底部没有,那里有一块白磷,投掷出去后,******和试管在触地的时候都会摔碎,透明的汽油和红色的********溶液就会流了出来,将白磷暴露在空气中,白磷与空气接触后,立即产生自燃,随即就引燃了泼洒出来汽油。”
他说:“哦。原来是这个道理。”
正在这时,闻梅手里提着一个军绿色的挎包,突然出现在大门处,我们都惊奇地站了起来。
柳月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闻梅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说:“我在突击队名单里看到了你们的名字,想来看看你们,就急急忙忙找到这里来了。”
这时我们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最后通牒》的广播已经停止了,空气中只剩下《西江月?井冈山》的广播仍在继续。
重新坐下来后,柳月简单地向她讲了我们的情况。
闻梅把脸转向我,问:“我的那封写给杨南雁的信你交给她了吗?”
我向他讲了我去找杨南雁的情况,说:“……她非常真诚地谢谢你谢谢我们大家对她的关心,但她不愿意重新回到我们中间来。她与我们的分歧,已经不是过去同学间的友谊和兄弟姊妹般的感情所能弥合的了。”
闻梅沮丧地说:“这么说,现在杨南雁就在楼里了?”
柳月说:“昨天晚上包围工业大学前,木生让葛利江去把杨南雁叫出来,结果她不肯,现在他们俩都被堵在教学大楼里了。”
闻梅顿时一脸的悲哀,说:“你们知道吗?那个被打死的《陵江日报》记者就是文峰,就在临时指挥部门前那辆广播车里……噢……噢……我刚从那里来……噢……噢……那血腥味……噢……噢……”她用一只手捂着嘴,眉毛眼睛皱成了一团,一边说,一边干呕,痛苦的脸上纸一样地苍白。
柳月赶紧把手里的半瓶汽水递给她,她喝过后,稍微喘过一口气来,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我知道为你们为什么要参加突击队了……我真的很感动……”她欲言又止,眼眶里滚动着泪花:“一会儿对大楼的攻击就要开始了,危险无处不在,希望你们各自小心,注意安全。”说着从挎包里拿出几包东西一一地分给了我们。
我一看,那是一个军用急救包,透明塑料袋中央有着一个鲜红的“十”字,下面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陵江市警备司令部”的字样,看得见里面装着的纱布等战场急救用品。
进行试探性攻击的时间到了,闻梅匆匆地走了。
根据正式攻击时的需要,我们分配了各自的射击位置,然后一人从沙发上拿了一块软垫从接待室里走了出来。根据分工,艾云留在二层,柳月在三层,“亚非拉”在四层,我在五层,分别负责向对面教学大楼的相应楼层进行射击。
闻梅的到来再一次地激起了我心中的感动,来到三层和四层之间时,待“亚非拉”上去后,我面对柳月站住了,喉头有一团东西在上下滚动。
“柳姐,谢谢你!”我第一次也叫她“柳姐”,话一出口,眼圈已经红了。
她愣了一下,说:“谢我什么呢?”
“我就是不能想象,不是我,而是其他人冲上楼顶,用子弹上膛的枪口对准杨南雁和葛利江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就是不能……”我的声音很大,说着就哽咽起来。
“哦!不用谢……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大家都能兄弟姐妹般地互相想着,这就好……”说着,她的眼睛也湿润了。
“你怎么啦……?”我有些惊慌。
“……你们把我的心都弄得一团糟了。”眼泪从她眼眶里涌了出来。她摘下刚刚戴上的眼镜,用衣袖在眼眶上抹了一把,扭头向她的射击位置走去。
我的射击位置是五楼通道尽头山墙上的一个窗口,我将堆在那里的一些杂物扫下来,放上柔软的坐垫试了一下,感到太矮,于是又在旁边的屋子里找来一把椅子,倒过来放在窗台上,再放上垫子,觉得很合适了,再估计了一下距离,把枪上的标尺定在了九十米的位置上。
从窗口望出去,可以远远地看到对面教学大楼山墙上的窗户和里面宽宽的走廊以及在走廊中晃来晃去的人影;瓦灰色的外墙上与地面垂直地竖立着一溜用钢筋和铁片焊成的半圆形爬梯,那爬梯在二楼和三楼之间的地方已经被拆除了,距离地面有六七米的高度只剩下光溜溜的墙面;楼顶上玻璃房子和绿色植物之间,隔着一道用沙袋垒起来的矮墙;一帮人正在屋顶上急急忙忙地用缆风绳固定那根在风中摇摇摆摆的旗杆,还有几个人围着旗杆忙碌着,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漫无边际地去想象那玻璃房子里的杨南雁或者还有葛利江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状况,结果却是毫无头绪,却想起了杨南雁那天说的“他们所面对的是那些当权派们利用手中的权力所动员起来的一切力量”,而现在,与她隔垒相对的我,是那“那一切力量”中的一部分吗?顿时,我感到一种痛及心肺的悲哀。
突然,在《西江月?井冈山》的乐曲中响起一片“噼噼啪啪”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一阵阵呐喊呼叫的声音,刹那间,一条条防空壕和一簇簇树丛后面旗帜挥舞,人影晃动。
试探性攻击开始了,我从窗口把枪伸出去,一时间,喧嚣和嘈杂都退到背景中去了,套在瞄准器圆环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甚至有些安详,没有面对血肉之躯举起棍棒时扭曲而凶残的面孔,没有端着钢钎对峙时互相眼中的恐怖和惊惶,也没有曾经想过无数遍的爆炸的火光中人喊马嘶刀光剑影甚至血肉横飞的场面,所要面对的好象只是射击场上一个个的胸靶,甚至连胸靶都不是,只是一动不动的器物和在窗户玻璃上闪烁的光斑。这些使我突然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心情在一瞬间就平静了下来。我瞄准了五楼走廊里一个乳白色的灯罩,屏住呼吸,慢慢地抠动了扳机,只感到肩膀轻轻一抖,那个白色的小圆点便从瞄准器里消失了。我又瞄准了稍远处同样位置上的一个灯罩,也是一击命中。几声枪响以后,走廊里的灯罩一个个地都被消灭了,原先还在走廊里窜来窜去的人影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又瞄准了山墙上的那些窗户,不紧不慢地打碎了几面玻璃,感觉没什么意思,就把枪口往上抬,这才发现大楼顶上已经一个人影也没有了,首先出现在准星前面的是那面高高飘扬的“陵江市工业大学冲锋号红卫兵团”的巨大旗帜;接着看见的是旗杆下面刚刚垒起来的一个个沙包和围在周围的一圈铁丝网,铁丝网前面竖着一块牌子,牌子上画着的是一具黑色骷髅,上面写着“撼山易,撼冲锋号难”几个红色的大字,下面还写着一排看不真切的小字;继续横着扫过去,套在瞄准具里的是一个个沙袋垒起来的矮墙,矮墙后面是那间挂着绿色布帘的玻璃房子,下午的阳光在隔热瓦上反射回去时,被严重地扭曲了,变成了幻觉般升腾起来的波浪。
如果这个时候扣下扳机,我担心会打着了在那屋子里的人,至少矮墙后面的玻璃墙面就会一下子都碎了,破碎的玻璃就会“哗哗啦啦”地掉下来,砸着了那玻璃房子里的杨南雁或许还有葛利江。于是我扫瞄回去,对准那具骷髅打了一枪,子弹仿佛打在了空气中,什么动静也没有。接着,我又对着那个银灰色的喇叭扣下了扳机,仍然是毫无反应,空气中依然回荡着那威武雄壮的歌声。
我向下面的楼层看去,只见各个窗户口都不断有人向外扔出手榴弹和******。那些用一硝二磺三木碳的土法制作出来的手榴弹掉在地上后,发出一声声沉闷的爆炸,使楼房周围一片烈火熊熊,浓烟滚滚。那面挡土墙前面种着一排茂密的夹竹桃,墙面上有一个黑洞洞的防空洞口,十几个人猫着腰从那里迅速地跑出来,趁乱运动到三个通道口的雨棚下躲了起来。
待《最后通牒》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立即撤回到了大楼北面半山坡上的防空壕里。大家重新见面,都是一脸的兴奋,互相讲述自己射击时的情形。
这时,从远处传来了一阵密集的枪声。
一会儿,那个马指挥来到这儿,大家的目光一齐集中到他身上,他问:“有没有需要报告的新情况。”
“真是太过瘾了。”
“攻击非常顺利。”
……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
等大家说完后,马指挥说:“根据各个观察点反馈回来的情况,一是没有发现楼里有新型号的枪支,所受到的枪击全部是追风牌小口径运动步枪发出的,十五个假人身上共有二十三个有弹着点。二是共发现了六个射击点,其分布状况是大楼南侧二层两个,三层两个,东西两侧各一个,应该还有两个射击点没有发现。三是发现两侧通道有新增加的金属栅栏。根据新的情况,决定改变由下向上逐层占领的计划。把解救被俘人员作为最主要的目标,正式攻击开始后,首先对通道上的金属栅栏进行爆破,冲上二层后不进行横向扩展,直接向三层以上楼层攻击前进,攻击到第五层才横向展开,得手后再由上向下攻击。除三个突击组外,剩下的五支枪,西面和东面各布置两个射击点,位置仍然在进行试探性攻击的地方,目的是掩护三个突击队的攻击,重点瞄准各个楼层的窗口和楼顶,不让对方的阻击人员在楼层的转角处和走廊里出现,从侧翼保证三个突击队的攻击,剩下的一个射击点布置在大楼的南面,主要任务是虚张声势,配合主通道的佯攻,不停地进行射击,看见什么打什么……”
正式攻击开始后,“亚非拉”将在试探性攻击时我的位置掩护我们的进攻,分手的时候我红着脸第一次叫了一声“亚非拉”,握住她的手说:“拜托了”。
她没有说话,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柳月和艾云都过来和她握了握手。
马指挥再次向各个突击组讲解了作战意图和攻击注意事项后,亲自领我们突击组,从离大楼很远一个很隐蔽的一个防空洞口进去,经过一段黑暗而潮湿的山洞,来到挡土墙下那个防空洞口。将随我们一起向楼顶进攻的突击队就埋伏在这里。
在马指挥把我们介绍给那个小个子的突击队长的时候,远处再一次响起一阵春节时燃放鞭炮般密集的枪声。
马指挥转过脸来对我们说:“听到了吧,这就是化龙桥传来的枪声,我们在化龙桥只有六支枪,但听这枪声至少也有十几支枪,这就是市中区号派增援‘冲锋号’的火力,如果不是因为江水上涨阻止涉水通过金鳞溪的可能如果不是桥上易守难攻的地形,恐怕早就顶不住了,而且我们的观察人员也来了电话,说警备司令部制止武斗的解放军部队也出发了。你们再给我复述一遍你们的任务。”
艾云说:“拔掉房顶上工业大学冲锋号红卫兵团的旗帜,破坏工业大学冲锋号广播站里的设备,迅速瓦解他们抵抗的意志,打消市中区号派队伍增援的企图,防止陵江市警备司令部制止武斗的解放军部队的介入。”
马指挥说:“说得很好,但太复杂了,你们再给我说一遍。”他指了指我和柳月。
我回答:“让红旗没影儿,广播没声儿。”
柳月说:“保证一击成功。”
马指挥说:“好。”
正式进攻开始了,潜伏在雨棚下的战斗员迅速运动到大楼的墙根下,将一个个的******扔进底层通道左右两边的教室里,立即便点着了屋子里的桌椅板凳和办公家俱,霎时间烟雾腾腾,浓烟滚滚,炽热的火焰和浓烟就从窗户冒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汽油味和酒精味,仿佛整个大楼都在燃烧,到处都是枪声鞭炮声呐喊声爆炸声……。
在**********和******“隆隆”的爆炸声中,我们从防空洞里窜了出去,躬着腰迅速冲到大楼的山墙根下。十几个配合我们的突击队员,抬着一架长长的消防梯紧跟在我们身后,到了地方后,立即用消防梯勾住了那个所谓的检修爬梯。我把枪往身上的一背,正要伸手去抓消防梯。
谁知柳月抢先一步,一只手抓住梯子,一只手拦住我说:“我先上”,说着就要往上爬。
我猛地一使劲把她推到一边,大声吼道:“我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随即抓住了消防梯往上攀去。
一楼的燃烧所形成的炽热气流,在通道里迅速上升,一股火焰从一楼顺着通道向五楼就窜了上去,黑色的浓烟就在旁边翻滚,汹涌的热浪从楼道里横着就扑了过来,烤得半边身体火辣辣地疼,还不时听到旁边传来步枪子弹击碎玻璃的声音。
攀爬的过程比预计的顺利,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楼顶,第一个感觉到的是《西江月?井冈山》那震耳欲聋的广播。当我攀着屋檐,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我已经熟悉了的那面高高地飘扬着的旗帜,接着是盖着隔热瓦的玻璃的房子花盆里一丛丛的热带植物一层层沙袋垒起来的矮墙那个画着一个骷髅的牌子……
在我正准备从那里爬上去的时候,突然楼面上传来“砰”的一声,我听出那是射击的声音,但又远不如半自动步枪射击时的响亮。循着声音望去,穿过一排排花盆间的缝隙,我发现矮墙上有一个刚才试探性射击时没有发现的射击孔,一支黑洞洞的枪管从那里伸出来。我赶紧停下来,向下看了一下,示意正紧跟着我的柳月上面有情况。在柳月一仰头的瞬间,我看到她的眼镜掉了,在半圆形的爬梯上摔了一下,翻滚向下落去。艾云因为胸前吊着那个摇摇晃晃的******,只能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上爬,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
我背靠在半圆形的护拦上,腾出一只手来,将枪从身后移到前面,慢慢地把枪从屋面上探出去搁在屋顶的边缘上,轻轻地打开了枪上的保险,这时,我听到了屋面上又传来几声枪响,随即听到了一阵玻璃破碎时“唏哩哗啦”的声音。当我的视线再次穿过花盆间的缝隙,将那个射击孔套在准星上的时候,发现那支枪口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断定在我进行试探性射击的位置掩护着我们的“亚非拉”也发现了这个射击孔,因为,在沙袋上方几厘米的地方有了一个弹着点,黄色的沙子正从那里“簌簌”地流出来堆积在那个射击孔上,而且至少有一颗子弹穿过射击孔,击中了沙袋后面的玻璃房子。
为了防止万一,我把准星对准了那个黑洞洞的射击孔,慢慢地抠下了扳机,子弹射出去的瞬间,堆积在射击孔前的黄沙呈半圆形飞散开来。紧接着,我双手撑住楼板的边缘,奋身一跃爬上了楼顶,抓起枪来向玻璃房子冲去。跨过矮墙,我看见那个射击孔后面已经没有人了,沙袋后面的玻璃墙也已经坍塌了,满地都是破碎的玻璃。葛利江半蹲在地上,一只手的臂弯里斜靠着倒在那里的杨南雁,另一只手捂着她的头。这时杨南雁已经双眼紧闭,面色苍白,牙关紧咬,鲜红的血从头顶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葛利江抬头看见了我们,大喊:“有没有纱布?”
霎时间我想到,杨南雁怕是被破碎的玻璃划伤,又晕血了,赶紧从挎包里掏出急救包,丢给了葛利江。
一迟滞的瞬间,柳月已经冲到前面去了,并一脚踹翻了屋子中间的一张桌子,磁带和唱片稀里哗啦地滚落了一地,耳朵里巨大的广播声顿时没有了,只有楼板下面自备发电机发出来的喘息般低沉的轰鸣,世界突然变得非常安静。
我下意识地蹲下去帮葛利江,突然听到柳月的喊声:“有人。”
我赶紧回过身来,把枪口对准了屋子南边那个通往五楼的通道口,只听下面有人气急败坏地大声喊叫:“喇叭!喇叭怎么不响了!”略一停顿,就看见通道口出现了一顶草绿色的钢盔,紧接着半个人身从那里冒了出来,就在他还没把头抬起来的时候,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抵在太阳穴上,他只是愣了一下,便下意识般地把手中的一只运动步枪放到地上,低低地埋着头举起了双手。
这时,艾云也冲了过来,在那个俘虏从通道口离开的瞬间,将那个******向楼里丢了进去,然后就去扳通道口旁立着的那扇沉重的铁门,这时,只听“哄”的一声爆炸,一股炽烈的火焰夹杂着浓烟一齐窜了上来,艾云赶紧将铁门“咣”地一声盖在了通道口上,随手扣上了门扣。
我和柳月一左一右地押着那个俘虏来到玻璃房子的外面,喝令他在那个画着一个骷髅的牌子旁边蹲了下来。这时我才看清楚了,牌子下面的那一行黑色的小字是——你将打开的是通往地狱的大门。
远处又传来一阵清晰而急促的枪声,可以清楚地听出,这枪声来自化龙桥。
楼顶上的风很大,吹动那面工业大学“冲锋号”的旗帜“哗啦哗啦”地响,粗大的绳索拍打着金属的旗杆,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柳月转身回头,一抬脚将那个画着一个骷髅的牌子踢得飞了起来,随即纵身一跃,跨过了铁丝网,抓住了从旗杆上垂下来的那根绳索。
那个画着一个骷髅的牌子在铁丝网上被弹了回来,“咚”地一声重重地掉在了那个俘虏的面前,他这才略略抬起头来,当他看见了我后,眼睛里一片惊疑,似乎不相信眼前的情形,大声说:“怎么会是你?”同时把眼光向柳月所在的方向转了过去。
我也才看清了,他是周文龙。
也正是柳月用力拉动手中的旗绳的时候,周文龙大喊着:“不——”,弹簧一样地蹦了起来,向柳月扑了过去。
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根本不用瞄准,他的整个身躯已经完全套在了我枪上瞄准具的圆圈里了,但不知为什么,我没有抠动扳机。也只是在那一刹那,眼前的世界“刷”地一片雪白,紧接着“轰”的一声巨响,似乎是被谁猛烈地推了一把,我腾空飞了起来,然后,这个世界就在我眼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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