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七月，整个小镇陷进令人狂躁的高温中，当空的烈日直射地面，肉眼可见的热气升腾，部分柏油路更是多了股焦味。正午时分街面人迹寥寥，多是窝在家里，躲避灼人的暑气。
南芹大刺刺地半躺在竹制的躺椅上，这是客厅通风的位置，厨房和南芹房间的门窗都打开了，指望着流动的气流带来一些凉爽，她穿着件宽松的背心外加短裤，露出一对细细白白的腿。天气好热啊，南芹心情颇为焦躁地吐出舌头，妈妈也好讨厌，出门之前说什么小孩子吹太久风扇不好，把电风扇搬回卧室去了，现在只有手上一把旧旧的蒲扇可以用来祛暑。
有什么用嘛，南芹理所当然地想着，如果不动不出汗，动了会出汗，那每扇一下扇子就会流汗，扇风又是为了把汗吹干，明明是白费力气啊。抱着这样的想法，即使贪恋着那份清风，手上却是极为懈怠地有一阵没一阵，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半张贴在椅背上，挤出几道红痕。
“小南，你看我这样像不像小狗？”窗外传来悠长的蝉鸣，南芹实在睡不着又很无聊，向坐在地上的弟弟吐着舌头。
小南专心地捧着和南芹手上同等样式的蒲扇，其实都是蒋云拿回来百货公司发给员工的福利，他原本正乐此不疲地挤压着凹凸不平的扇面，这时候听见南芹的招呼，疑惑地抬头应了声“啊？”。
“就是小狗，汪……汪汪，那种啦。”南芹手舞着用声音演示。
“喵喵——”这是小南给出的回答。
“哈哈哈……”
熬过一个下午，门口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是蒋云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提了一个西瓜。
这西瓜很大，南芹一眼就望见了，从躺椅上翻起，在妈妈身后跟到厨房，接着小南也跟进来了，明亮的眼睛露出期待。蒋云笑着用水洗净瓜皮，把西瓜放上砧板熟练地用菜刀破开，顺便和两个小孩传授选西瓜的独门经验，一个合格主妇的经验自然是很有道理，但一心想着吃的小家伙是怎么也听不进去的。于是蒋云并不急着把已经分开的半片西瓜再切割开，点了一下南芹的脑门，让她去书房叫爸爸出来。
两眼巴巴的南芹恋恋不舍地从湿润的红色瓜瓤上移开视线，留下一句“你们不能先吃啊——”快速跑出厨房。还在厨房里的一大一小相对默契一笑，蒋云手里的菜刀再次开始动作。
今年的高考过去不久，沈照奇从之前的忙碌中脱离，手里刚解放了一批学子，自己却想着成为学子，他准备考江南大学的研究生，所以又把自己整天关在书房里。直到南芹过来敲门他才出来，一把抱起南芹，去厨房吃瓜。
酷烈的阳光经过一天的消磨变得温柔起来，从厨房的纱窗透进来，是恰到好处的光线，一家四口一时间挤在厨房小小的空间里，大人说笑，孩子吵闹，像一张不能忘记的暖黄相片。
……
过了些天，电视上开始出现一些和宝岛有关的报道，似乎对国家而言有非常大影响的消息在普通群众嘴里也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对沈照奇一家更是不相干，沈照奇和蒋云都对政治不感兴趣。
同一时间兴河小学的教职工宿舍，林明德正在自己的房间里通着电话，自从上次小南被劫走的事件过后，他觉得手机的确是个好东西，所以从特调科人员那里顺手拿来的那部诺基亚就一直留在身上。
“……是我，对……结果出来了，嗯……上次？上次能查到的不都说了……让我来？我已经不管这些事了……”
接完电话，林明德的情绪似乎有些复杂，坐在床边用右手抵了抵自己的额头，几秒钟后长舒一口气，随意地仰面向后倒去，弹性床垫接受了他的重量，他好像已经放下了什么。
这时候一阵敲门声传过来：“林老师……林老师？在吗？”一个轻柔的女声。
林明德目光重新汇聚，又变回了平常亲切儒雅的林老师，他从床上起来，走到门厅。
门外是三年级的音乐老师叶可，小叶老师见到林明德似乎变得有些紧张，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特地换了一条牛仔裤，上身是淡粉色荷衣，显得很淑女，手上握着一副羽毛球拍。
“嗯，有事吗？”林明德主动开口。
“那个……我听见你在屋里，正好没事做，你可以陪我打羽毛球吗？”话说出口，小叶老师不自觉低下头，要是被拒绝就太丢脸了。
“好啊。”林明德换好鞋出来，随手带上门。
兴河小学从放暑假开始就很少有人活动了，大多老师也都已离开学校，只有早上的时候会有附近的老人进来晨练，耍耍太极拳之类的。小叶老师是苏省人，这个年纪身处外地的女孩应该很想念家里的亲人，但她竟然在简陋的教师宿舍留下来了。
学校的操场挺简陋，只是一片砂石地，中间围了一圈宽度差不多十厘米的白色石杠高出地面，这是跑道内圈的雏形，里面是作为足球场，嗯……如果把场地两边各自立着的两根铁杆当做球门的话。
林明德两人一边聊天一边走到主席台下面，双方各自持拍，由小叶老师先发球，她很是认真地盯着手上的羽球，左手把球稍稍一抛，右手迅速挥拍将球击出去，相比之下林明德显得有几分漫不经心，因为他知道，不管对面击出怎样力道凶猛的球，他都可以接回去，所以看着半空中羽球划出的短暂轨迹，他随手迎拍，将球打回去，并且已经控制了力道，差不多小叶老师刚刚好可以接住。
这么顺水推舟地进行了几个回合，小叶老师产生了奇怪的感觉，到现在为止一直是她在失分，可是每次失球都是因为她一时失误，明明是视线里感觉可以接下的球，但或是因为脚滑了一下或是脑子突然走神，总之是没有一个令她感觉力有不逮的球，如果能重来，一定能接下那些失分球。不过更奇怪的是，林老师所有挥拍一次都没有落空，是因为他是羽毛球高手吗？
不对，小叶微微红了脸，既然林老师发出的球她都可以接住，那么他的实力应该和她差不多，一定是两个人相性太好了——所以你来我往的都是默契球。
林明德觉得小叶老师看他的眼神好像起了变化，他虽然年纪大过小叶老师很多，也实在没有办法了解一个怀春少女的想法，即使是有一身远超常人的能力也做不到。这时轮到他发球，其实光是简单地来回击拍让人提不起多少兴致，如果是还在那地方的话……想起过往一些有趣的事情，他心里升起一丝恶趣味，还是抛球，顺手挥拍，只是这次稍稍解放了一点力量。
迎面而来的球好像没有弧线，只是直直地擦过空气，明明一直全神贯注的叶可却似乎看不清球的方向，她没时间去想出现了什么状况，只是一瞬间，白色的羽球就从头顶飞过，她后知后觉地伸出球拍，球没打到，身体却因为用力太猛滑倒在地上，羽毛球静静地抛落在离她五六米远处。
“咝——”小叶老师疼得直吸凉气，这时候右手早已放开拍子，刚刚这一下摔得两只手都擦伤了。
林明德的眼神立刻变得愧疚，普通人怎么可能接得住呢，而她还算是个小妹妹，他几步上前，查看叶可的伤势。
小叶老师自己还没看清手上的伤，两只手已经被林明德握住，这时候大概是心理作用，小叶老师慢慢忘记了手上的疼痛，转而感觉到林老师手的温度——好暖，她的脸都红了。她手上的伤看起来有些可怖，两只手的手掌都有擦伤，覆满砂土，有几颗细小的石子都嵌在皮肤里面，真皮层下渗出的血这时候渐渐浸润掌心周围的砂土。
伤得这么严重，一半是地上砂石多，一半是小女生的手太嫩了。林明德拉着小叶的手，到主席台旁边水龙头下面，冲洗她手上的伤口，这水龙头原本是用来接管浇花的，倒是不辱使命。尽管林明德手上的动作很小心，小叶老师还是忍不住不停吸气。
因为暑假的原因，医务室一定关着门，而去外面的诊所更远，索性林明德带小叶回了自己的宿舍。教职工宿舍当然不分男女，同事之间互相串门也是常有的事，但小叶老师是第一次进来，还是有些紧张。
“先坐着吧。”示意小叶坐在床边，林明德打开柜子找医疗箱。没办法，屋里空间就这么大。
“林老师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小叶老师既惊奇又好奇，她看着林老师手上拿的物事——碘酒，纱布，还有一个装着白色粉末的透明玻璃瓶，一个男人怎么会细心到家里备着这些东西。
“你想要吗？想要的话请开口，我可以批给你八折优惠哦。”身为老男人难得开个玩笑，但是没骗人，看在他的面子上，那边不仅会免去邮递费，甚至大批量要货也没关系。
玩笑本来是用来慰藉对方的疼痛的，只是小叶老师现在似乎半点感觉不到痛，她直直地瞧着给她手掌抹碘酒，倒药粉，包扎纱布的这个男人，欣赏着他做事的专注，脸上的红晕一直延伸到耳后。
呼——林明德站起来，才觉得有些尴尬，空间太小了，他背后就是柜子，面前就是叶可，小女生似乎在默默地发呆，而在小叶发呆的时候，时间没有停止，将近下午五点了。
“小叶，小叶？叶老师？”
叶可意识到林老师在叫她，抬头看他，眼儿如水。
“我看你手不能动，时间也到了，留下来吃个饭吧。”
“嗯，好。”
最后吃完饭，林明德送小叶回了她自己的宿舍。小叶一进门，雀跃地趴到床上，床上有只色调朴素，体量长长的兔娃娃，她小心地避开手掌，用胳膊肘抱住娃娃，不知道说什么好——今天，她第一次清楚地知道，喜欢一个人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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