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叶道人笑毕,微捋长须,当先道:“无论如何,你们能登我翠微岛,已是另瞧了老子一眼,这份情谊,老子自会记在心里。”
侯重连道不敢,散叶道人又道:“天下无不散筵席,这满桌子佳肴,权当作是老子给你们送行啦。”
侯重面色一凌,笑道:“你这老牛鼻子,我还没说要走,怎的就撵起人来啦。”
散叶道人将手中满酒一饮而尽,深情蓦地凄凉,缓缓而道:“老子戴罪之身,乐得清闲,只是魁杓殿众般杂务繁琐,我强留不得,实不是老子有驱客之意。”
白四娘现出一抹狐疑,转而即逝,也举手相迎,笑道:“四娘虽不胜酒力,却也要陪上一碗。”
沈归雁初次比斗,不知惜力,激战之下,不免饥肠辘辘,见满桌蟹膏虾肉,鸭掌鸡脯,也不管他人,自行取食。只是吃相不知不觉难看起来。
叶潇潇瞧他狼吞虎咽的脏样儿,方要开口嘲笑,忽听散叶道人笑道:“沈小子放浪形骸,却十分合老子的意。”
听散叶道人如此言说,沈归雁饶是再厚的脸皮也不禁阵阵发烫,抬头笑笑,算作应了。
散叶道人与侯白二人频频换盏,几番下来,酒力颇微的白四娘已是杏眼婆娑,香汗淋漓,几就败阵,散叶道人却正在兴头,眼见几人蔫头耷脑,猛然大笑起来。
这笑声如雷,直把众人惊了一跳,捂着滚圆肚皮的沈归雁更是吓得一颤,差些从椅上滑将下来。
他被屋里酒气熏了一晚上,不免也有了半分醉意,此时浑然无惧,大声叫道:“你这老头,好端端的又笑什么?”
散叶道人大笑道:“我喝醉了。”
沈归雁一努鼻头,道:“喝醉有甚么了不起么?”
散叶道人指了指侯白二人,俱是憨态可掬,微笑说道:“在我们这群醉人眼中,你何尝不是醉的?”
沈归雁一愣,又听到散叶道人瓮声道:“醉与不醉,又有何妨,日间你破了我的棋,叫我喝酒也没大滋味,一会儿饭饱酒足,你小子再陪我一局如何?”
沈归雁昂首挺胸,不甘示弱道:“我害怕你这只醉虾不成?”
散叶道人大笑,酒也不喝了,对着云秋道:“快去将棋盘摆好。”
云秋闻言去了,叶潇潇却皱眉道:“下棋没趣极了,我才不看。”
侯重瞅了瞅白四娘,后者酒意上涌,摇摇晃晃挣不起身子,当下一把揽住白四娘,道:“四娘醉了,我将她安顿妥当,再来观战。”
散叶道人一吹胡子,连连摆手道:“谁也别来,我要与这小子公公正正比试。”
侯重嘿嘿一笑,对着沈归雁道:“臭小子小心了,老牛鼻子霸道的很。”
沈归雁点点头,见散叶道人提溜起半坛老酒,大步流星迈进院子,也慌忙赶上。
月朗星稀,竹影婆娑,沈归雁回身看了一看,见众人都向着客房走去,云秋点着一盏灯,正在日前下棋的石盘前手忙脚乱的码棋。
散叶道人将酒坛重重放在石盘之上,一摆手道:“你回房休息去吧。”
云秋手上一停,敬谨如命,再不啰嗦,回身走去。
散叶道人坐到黑子前方,大大咧咧道:“别说老子以大欺小,你来执红子吧。”
沈归雁也不推脱,盘地而坐,笑道:“又没有让子,说的倒凌然大气。”
散叶道人冷哼一声,道:“我先考你一考,可知象棋来源几何么?”
沈归雁点头道:“这难不倒我,来自秦末楚汉相争。”
散叶道人笑道:“那你知道又为何红子为先?”
沈归雁未想有此一问,茫然摇头,散叶道人似乎早有所料,接着道:“秦末大乱,沛公刘邦芒砀山斩蛇起义,第一战就是攻打胡陵古城了,胡陵城为秦朝三十六郡之一的泗川郡郡治。打下不久,项羽便也来攻打胡陵城。于是二人隔着泗水摆开战场,刘邦先到,占据泗水北岸,项羽后到,占据泗水南岸。双方约定,两军同时筑城,先筑好城者胜。天明为限。”
沈归雁忽然道:“那项羽力气大,自然是项羽赢了。”
散叶道人嘿嘿笑道:“呆小子,筑城又不是比谁的力气大。”
他见沈归雁听得认真,便不再调笑,又道:“刘邦占据泗水北岸为阳,很多人都跑来帮忙筑城;项羽占据泗水南岸为阴,很多鬼都来帮忙筑城。鬼自然要比人筑城快,眼见刘邦要输,刘邦急了,忙派人去学鸡叫,结果鸡鸣震天,鬼便以为天作大亮,赶紧逃跑去了,待到晨光初上,刘邦的城早已筑成,项羽的南城却差很多。项羽不服,要杀刘邦。刘邦要与项羽拼命,张良劝道:‘项羽势大,你战他不过,不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于是,刘邦认输,与项羽握手言和,南走丰县。”
沈归雁听得如痴如醉,散叶道人却忽然道:“故事听完啦,该你行棋。”
沈归雁不知散叶道人为何冷不丁突然要突然讲故事,也依言走棋,仍是上马为前,散叶道人不假思索,迅速落子,二人你来我往,便似套路般狂风暴雨换了七八着,如此这般,却又缓慢起来。
沈归雁从未与散叶道人对阵而局,此时方才发现,不知是不是醉酒缘故,散叶道人棋路大开大合,颇合平日做派,连番抢攻之下,不觉着着受制。
好在沈归雁棋力精湛,前后相击,纵横捭阖,并不落下风。更隐隐有反客为主之兆。
“好好好!”散叶道人下得兴起,连说三个好字,神情倏忽激动,却不行子,猛地举起一旁酒坛,狠狠地灌了一口,大笑道:“老子喜好摆阵之道数十之载,真正看在眼里的不过寥寥两人,你算一个。”
沈归雁心中一动,不由问道:“还有一个是谁?”
一句话似勾起陈年旧事,散叶道人也不管残局,长叹道:“老子青年时候便深谙奇门遁甲之法,后来依理入棋,端的以为再无对手,一时间意气风发,信心满满,到处约人比斗,却也当真没碰到过对手。”
讲到这里,他又拽起酒坛,狠饮一口,酒气凌冽,呛得沈归雁喉咙发痒,却又听他道:“小人得志,不知天高地厚,时间长了,约棋之人愈来愈少,我整日里技痒,竟许下百两黄金引人来战。”
沈归雁越听越奇,笑道:“哪有自己诩作小人的?”
散叶道人猛然发怒,道:“不是小人又是什么?我只管自个儿痛快,差点害人性命。”
他见沈归雁没有追问,接道:“来人虽多,能胜我的却少,我从让一炮子到炮马齐让,仍没有赢我的,那一日,来了一个书生,坦言是来取我百两黄金的,我自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数十合下来,棋子已经被我提的干干净净,怪我嘴欠,赢便赢了,却还要讨嘴上的便宜,那些肮脏话儿就不说了,反正直教那小子脸红脖粗,非要再摆一局。我道:‘再来一局也不难,只是这局你需出些彩头。’那人问是甚彩头,我便说:‘谁若输了,就留一双招子。’”
沈归雁深知这对招子最后定然没有留下,不由笑骂道:“看你出家之人,心肠却坏。”
散叶道人摆首道:“那时我还没有皈依道法,也是被人相激,否则断断说不出如此狠话,那书生似乎也不管不顾,一口应允,双方以一双眸子为注,又开一局,这局事关身家,我自然是慎之又慎,结果那书生输的比上次还快。还未待我答话,那书生猛然张开双指,要自插双目。我来不及反应,眼见那双明晃晃的眼珠子要被戳坏,忽然斜地里飞来一个物件,正打在书生腕子上,那书生吃痛,招子才没被戳瞎。”
沈归雁忽然发问道:“那飞来的是什么东西?”
散叶道人不妨此问,嘿笑道:“我哪有功夫看那些,不过现在想想,那东西速度太疾,也没有看清,我只被书生举动吓得后背发凉,忽然听到有人道:‘玩乐而已,何苦要受失目之痛?’待我再看,一个灰糊糊的影子已经闪了进来,竟然是一个灰袍老头,我约人比斗,都是包下一间上等客房,免受打扰,那人想必在外看了多时,我竟浑然不知。那老头又道:‘我与你下一局,你若赢了,我再多赔给一双招子,倘若你输了,也不要多,便取你右手大指食指。’要知道,老子下棋,用的便是这两根指头,如此一来,是不想让我再碰象棋啦。”
沈归雁点点头道:“这招妙极,你老头绝对吓得屁滚尿流,不敢应战。”
“屁话。”老道气急败坏,想要猛灌一口酒,却发现坛中空空如也,不由得将酒坛重重顿在地上,道:“老子哪有你想得这般没出息,当下欣然应允,那老头摆好棋子也不多说,第一步便是挂角马,我从未见过有这种下法,慌慌张张的跟了一步,那老者似乎早就想到,紧着又是一步,我平时日下棋总是想出三个后手,如他这般紧逼,我却是半步后着也没想好,这来来回回,我便输了个干干脆脆。”
沈归雁不禁笑道:“那你指头可就不保啦。不过你双手完好,难不成你混蛋耍赖?”
散叶道人哼道:“我挽开袖口,行将自残双指,却未想那老者伸手拦我,道:‘你这两根指头宝贝的紧,如若没了,莫不是白白当一世的残废?’我听了这话,忽觉悔恨,又听他道:‘你这指头要紧,旁人的眼珠子就不要紧么?’我默不作声,那老者笑道:“两人对弈,翩翩君子,你却不要误入歧途了。”我莽撞过去,早就悔恨不已,当下给那书生赔了不是,那书生原也是进京赶考的秀才,行经此处,被山贼抢了包袱,无法可想,才来此赌斗,我又取了些碎银给予书生,却听那老者笑道:“如此便是双赢,可要记得,得饶人处且饶人。说罢头也不回的去了。”
沈归雁听了此言,忽想起白日里散叶道人管教云秋的话来,一时间若有所思。
散叶道人长笑道:“瞅着你小子,无端端的却想起这桩往事来啦,下一步该谁走了?”
沈归雁晃了晃脑袋,定住精神,笑道:“黑子。”
散叶道人冷不丁行了一步挂角马,沈归雁顺势飞炮,却见散叶道人越走越快,棋风也一改开局时的大刀阔斧而变得逊和谦让,沈归雁一时间摸不清棋路,只能稳扎稳打。
二人越下越慢,盘上棋子也越来越少,散叶道人忽然沉声道:“不知不觉,咱俩的棋便下成了当日赌斗那局啦,不过现下黑子是我。”
沈归雁恍然大悟,散叶道人棋术老道,自那个故事讲完,便换了棋路,活生生将当日残局搬了出来,他猛然发觉,当日那老者棋力惊人非常,散叶道人并非没想后手,而是那老者原本便是没留后着。
沈归雁望着眼前斗大棋盘,便觉寥寥几子似有万种变化,一时间踌躇起来。
散叶道人嘿嘿笑道:“臭小子看出来了吗,这局棋原本就没有后着可寻。认输算啦。”
;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