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沈归雁头沉吟片刻,头也不抬,手中稳稳将靠角象拿起,也不犹豫,重重打在楚河岸上,迸出一声清脆响动。声音不大,却如有万钧力气。
散叶道人深吸一口凉气,撒开道袖,横移河岸卒子,沉声道:“这步虽然精妙,却也不能反败为胜。”
沈归雁却笑道:“你给我讲了个故事,我便也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散叶道人不免发笑,道:“你这当口啦,还有心思讲故事么?”
沈归雁淡淡道:“这象棋既然化自楚汉争霸,却是有一个小典故,昔日沛公霸王曾在广武山头对骂,沛公正骂的兴起,却被项羽一只冷箭射中。自此以后,二军对阵,刘邦再也没与霸王一同出现阵前。”
散叶道人嘿嘿一笑道:“不错,这边是象棋之中,两将不能相对的缘由。”话未说完,笑声蓦然一顿。却见沈归雁缓缓将帅子横移一步。
散叶道人闭上双目,喟然长叹,半晌才道:“老夫输了。”
沈归雁摇头道:“再走下去,还是和棋。”
散叶道人突然双目圆睁,沉声道:“这盘残局我想了许多年,未得其法,你小子竟能逼作和棋,我已经败了。”
沈归雁一时语失,散叶道人转而抚须大笑,道:“罢了,我一行将就木的老头,胜败之数理应看的淡然,现下却在与一个小儿如此较真儿,端的可笑之极。”
沈归雁陪着笑了几声,又听散叶道人道:“你这娃娃十分对我的性子,我居在这孤岛八载,今日最为开怀。臭小子,你可想知道我为何被流放到这里么?”
沈归雁不妨此问,怔在原地,散叶道人却不管沈归雁听与不听,自言道:“想那八年之前,我贵为天玑门门主,却与殿主夫人私通,犯下了滔天大错,被殿主发觉,我本应以命相赔,奈何殿主顾念昔日情谊,将我流放翠微岛上来。”
“绝不可能!”沈归雁面红颈赤,跳起身来,他紧握双拳,双目似要喷出火来。
“不可能么?”散叶道人不以为意,淡淡道:“此事事关重大,各门门主焉能不知,他们是顾忌殿主脸面,想来这些年来也是闭口不言,要不是侯老弟与白丫头那时候正在外援助瓦岗寨起义,也应能知晓。”
沈归雁瞧着眼前老道,想起白日里他教说云秋之言,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又想起叶潇潇对着他叫小酒鬼,他更不信叶潇潇的娘便是私通养汉之人,想罢狠狠摇头,咬着嘴唇,缓缓道:“侯伯伯与白婶婶贵为魁杓殿门主,当时不知道,日后也必定会知道的,他们却还来看你。”
散叶道人一咧嘴,仿佛看到了十分好笑之事,慢慢说道:“风言风语自然是听了不少了,只是他们愿不相信而已。”
沈归雁还是摇头:“我仍是不信。”
散叶道人忽然双目紧盯沈归雁,笑眯眯道:“你信我?”
沈归雁不知为何,只觉着眼前这人,大义凌然,不拘小节,即便是他亲口承认,却也认为此事并非如此简单。他瞧着散叶道人双目,狠狠点了点头。
散叶道人忽而哈哈长笑,老眼中似有亮光闪动,他负手而立,仰望天上钩月,繁星似幕,拍额而曰:“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他吟完作毕,再不回头,转身而去。
沈归雁呆了半晌,伸手去收拾棋盘,却心神杂乱,拾掇了一半,蓦地重重一拍石盘,恍然道:“这老道行事光明磊落,定然是被人冤枉的,叶姊姊待我极好,我便是性命不要也必揪出真凶,还他们一个清白。”主意打定,胸中已然坦荡,收好棋具,也回客房睡觉。
一夜无话,隔日清晨,沈归雁起个大早,推开房门,只见一个小小身影正在院中忙活,沈归雁笑道:“云小弟,你倒是十分勤快。”
云秋咧一咧嘴,却听得一旁房门‘吱呀’一声,侯重爽朗笑声传将出来,侯重出门正撞上沈归雁,问道:“昨日老牛鼻子把我们赶走,不知道那局棋到底是谁赢了?”
沈归雁想起昨日情景,颇为尴尬,缓缓道:“仍是平局。”
“什么平局,是老子输了。”话音如雷,散叶道人从外头进来,手中提着两块竹笋。
白四娘与叶潇潇闻言也出得门来,叶潇潇笑道:“原来是老道你输啦,怪不得我昨夜隐约听到有人唱歌来着,莫不是输得太惨,得了失心疯?”
散叶道人干笑两声,晃了晃手中竹笋,递给云秋道:“这笋芽很是新鲜,一会儿做个菜,保证吃的你们牙都掉出来啦。”
侯重神色一正,道:“也罢,吃完这笋尖,我们也该告辞啦。”
散叶道人强笑一声,大袖一挥,道:“走便走吧。”再不多言,甩着道袍进屋去了。
众人用过早饭,收好行囊,来到散叶道人门前道别,方要叩敲,散叶道人却先一步将门扉拉开,淡淡道:“要出翠微岛,非得老子送你们不可。”
侯重想起来时的几处漩涡,抱拳道:“如此,就劳烦道长啦。”
散叶道人怪眼一翻,当先出去。众人也慌忙跟上。
几人一路下坡,小径曲曲折折,散叶道人只顾猛走,侯重渐觉气氛不畅,方要开口,忽听散叶道人问道:“你信我么?”
这话没头没脑,众人齐齐一呆,白四娘面色苍白,却听侯重笑道:“老牛鼻子,信与不信,容我下次来时再行相告。”
散叶道人嘿嘿一笑,脚步不歇,可沈归雁分明觉得,散叶道人步下倏的轻快起来。
几人顾不得翠影春色,只肖一个时辰,便到了来时的渡口,散叶道人从一旁拖出一尾旧船,笑道:“老子这里没有人来,这船已经好些年没出过门啦。”
侯重打个哈哈,待要作话,忽然心神一动,抬头看向远处,茫茫烟波的洞庭湖上,正有一只八艘快艇的船队正疾驰而来。
船速又疾又快,只搅的湖面泛开涟漪水花,片刻之间,已临近翠微岛。
散叶道人不怒不喜,淡淡道:“看来,老子今天送不了你们啦。”
沈归雁眼力好,已看清船上皆竖着金边黑底的大旗,上书着一个斗大‘唐’字,不禁奇道:“是朝廷的船么?”
船队转瞬而至,八条快船将破旧渡口挤得严严实实,船上站立的俱是蓝衣劲装的汉子,不怒自威,声势涛涛。
散叶道人当前一步,朗声道:“是哪位老友来啦?”
“老牛鼻子,你这地方可是难寻的紧呢。”一声娇嗔,船头上缓缓转出一个婀娜身影。
众人细细观瞧,竟是一绝色少妇,笑靥如花。更奇的是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彩飞扬。此时旭日初诞,江风徐徐,这人只挂着一件轻衫,露出半截莲藕玉臂。
散叶道人深施一礼,笑道:“即便难寻,你也是来了。”
少妇冷哼一声,见到场中几人,又捂嘴笑道:“我出门却没看黄历,今日倒是访友的好日子。”
沈归雁听得好奇,转眼一看侯白二人神色激动,待要发问,却见侯重上前一步,深深捧手道:“嫂夫人,多年不见,不想在这里碰到了。”
美妇转而看向侯重,眼中闪过一抹惊异,强颜道:“侯门主,原来你也在这。呦,还有白门主,今天这是怎么啦?都知道我要来么?”
白四娘也低头施礼,不温不火道:“虽不知道你要来,却也是天意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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