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离了思维与记忆的桎梏,排除了理性与感性的干扰,自我化为存粹而独.立的存在漂浮于精神之海上,头顶是与海水难分彼此的黑暗虚无,耳中只能听到随着思绪起伏而拍击卷涌的海浪声。
哗啦啦,哗啦啦。
自我的存在随波逐流,不受思绪所支配,只是作为统合整个精神世界的中心点,接收着海洋任何一处细微的变化。
而在精神之海的深处,在幽深幽静幽暗的海水之下,存在着一个空洞。
在穿越死亡获得新生的过程中,精神之海的海底一部分被“死的旋臂”所带走,留下了这样一个与另一头“死的世界”相连接的空洞。
空洞蛰伏在海底,安静地吸纳着落进海底的精神之海生成物——快乐的游鱼,悲伤的贝壳,恐惧的海藻,哀愁的浮游生物……
漂浮在海面上的自我知道,与死相连的空洞迟早会将海洋内的存在之物吞噬殆尽,但自我什么都做不了。自我只是被动接收的象征之物,无意也无力干涉精神世界。
海水将自我与空洞隔离,海面之上的生成物由自我接收,落进海面之下被空洞吸走。
生和死,存在与虚无,被拟似液态的精神信息相分隔,彼此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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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特感觉自己正处在一头巨兽的食道之中,包围着她的**蠕动着产生一股股巨大的推挤力将她带向胃袋深处。
被蛇吞食的青蛙应该对她的处境感同身受吧。不,考虑到蛇也不是一吞下猎物就能从食道中分泌胃酸,她的处境该说更类似于猪笼草中的苍蝇?
比喻对象怎样都好啦。
**之中充满了强腐蚀性的粘稠酸液。伊斯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仿佛被烈火烧灼一样剧痛无比。双眼已经被酸液腐蚀干净,她无法视物;耳朵连同耳膜深处也灌进了酸液,现在能聆听的大概也只剩下穿透耳膜的酸液灼烧脑神经的噼啪声;酸液还从鼻孔与嘴巴涌进体内,肺叶被烧穿让她的脑髓承受着窒息与腐蚀的双重痛苦,食道与胃部也变得千疮百孔,从中流出的酸液开始侵蚀腔内的其他器官。
一头及腰的白发同头皮一起早已脱落,衣服饰品还有在此之下的皮肤几乎在酸液出现的瞬间就被蒸发一空,失去皮肤,体表脂肪与肌肉随着**的阵阵推挤被一层层刮了下来。
没法尖叫,没法挣扎,诺亚强悍的生命力在此时此地反而让伊斯特清醒地承受着被活生生消化的凄惨过程。
憎恨。
在神经意如文字所表的燃烧剧痛中,恨意成为了这份疼痛的唯一产物。
她恨自己的前世,她也恨自己的今生,她恨给予自己如此痛苦的世界,她也恨对这样的世界曾还抱有幻想的自己。
不想死,又祈求着死亡快些终结活着的痛苦。
求生欲与现实的冲突催生出恨意滔天却又无可奈何的悲哀境地。
绝望。
随着最后一阵推挤,伊斯特被压力抛出狭窄的**进入更大的空间之中。这里同样充满了酸液。
这大概就是最后一站,只剩下薄薄一层肌肉纤维,甚至能从胸腹薄膜看到内脏颤动的伊斯特应该就要在这里被消化干净。
恨。
恨所有人。
恨整个世界。
即使以诺亚之躯,她也到了最后的弥留之际。模糊不清的思维中,残留的是人生感悟的渣滓。
接受吾。
不属于伊斯特的意志流入她的思维。
与吾同在。
与吾一体。
以汝之躯。
为吾之身。
难以名状却能感受到其不凡与崇高的强烈意志侵入伊斯特的心灵。
身体依然在酸液中溶解,她甚至能感到自己的灵魂也在分崩离析。
存在于酸液之中,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强大意志蚀灼着她灵魂的外壁,似乎想要侵入伊斯特这一存在最深的深处,腐蚀掉伊斯特之所以为伊斯特,“她”之所以是“他”的本质。
这股强大意志要抹消她的自我意识。
肉身终于消融于酸液之中,彼此融合,成为浑浊粘稠的深褐色液体。
失去了肉.体这道坚壁,柔软脆弱的灵魂不再设防。
漆黑的天幕被撕裂,强大意志化作浑浊的血肉之雨,倾泻在精神之海上。黑暗的海面被血雨染上血色,海洋变成鲜血骨肉与脂肪相融合的血肉之汤。
精神之海在巨变下掀起滔天巨浪,伊斯特漂浮在海面上的自我犹如即将倾覆的孤舟。
接受吾。
与吾同在。
与吾一体。
以汝之躯。
为吾之身。
强大意志化作声音在精神之海中犹如雷暴炸响,伴随着掀起浪潮的呼啸狂风,伊斯特的自我意识能感知到夹杂在风声中绝望怨恨的哭号——那是被强大意志吞噬后的无数灵魂的残渣,而她也即将成为这些残渣之一——此时,伊斯特清楚地知道了这点。
抵抗吗?
失去了肉.体的包裹,灵魂的屏蔽,精神的承载,自我意识已是失去所有保护的风中残烛,代表伊斯特,代表她或他的存在象征不过是统合符号,无所作为也无意作为。
强大意志所化的血肉浪潮即将吞没她的自我。
腥红的巨浪高高掀起,风中灵魂残渣的哭号宛如为她奏响即将灭亡的哀乐。
?!
没有明确信息传来,但伊斯特感知到了意志中突然涌现的惊疑。
仿佛失去了支撑的力量,从四周向伊斯特自我意识涌来的巨浪突然重重落下,血肉的海洋跌宕起伏,但伊斯特的自我存在却无疑消除了被吞没的危险。
这是什么?
竟然在吞噬吾的存在?
不,放开……
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存在?
汝究竟是什么?
不要……
吾还没有恢复完整……
怎么能在这里灭亡……
不……
像是伊斯特自己落进精神之海的思绪片段一样,为了同化她而过于深入精神之海的强大意志也被海底空洞的吸力拉住,最后坠入空洞之中。
在伊斯特的灵魂与心灵深处,在她的自我与精神之下,存在着一个与死相连的空洞,这大概是连伊斯特的表层意识都不知道的事情,侵入进来的强大意志应该也没法想象在一介凡物的灵魂当中会有这种东西存在吧?
那是即使以祂的强大也无法战胜的绝对概念——万物之死。
只有怨恨等负面情绪的哭号声依然响彻海面,因为没有随强大意志深入海底,这些外来的灵魂残渣飘荡在伊斯特的精神之海上。虽然失去了原本的意志支配,但精神之海已经被液化的血肉浊流所同化,风平浪静的海面血红一片。
伊斯特的自我依然漂浮在海面之上,就像自她存在起一直以来那样,不出意外,在今后她能存在的时光中也将继续如此下去。
凡物生灵的自我只是存在的符号,是统合一切个体行为的象征,其本身并不具备构成意志与意向的驱动力。
但是,此时此刻,象征着伊斯特存在的符号,漂浮在海面犹如橡胶人偶一样徒具人形的自我具象突然颤动起来。
如同玻璃珠一样无机质的红色眼睛上下左右狂乱地转动着,然后猛地停止,从未闭拢过的眼皮眨了一下,在红色眼眸中已经有了具备意志的神采。
红艳的嘴唇慢慢勾起,露出了白得渗人的整齐牙齿。像是想要把自己的嘴角撕裂一样,笑容越来越大。
向着被撕裂的天幕抬起手臂,苍白而纤长的手指张开,与自我达成统.一之境的伊斯特在漫天阴魂的哀嚎中,轻声呢喃:“我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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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别塔内部的神之居。
遍布整个巨蛋型空间的粗壮脉络散发着暗淡诡异的幽幽白光。花瓣闭拢,睡莲花蕾犹如一枚纯白巨大的茧,倒悬在巨蛋顶端。
神之居已经重新封闭,只待承载着白神埃索玛意志存在的容器损毁,为了举行转生祭神之居才会再次开启。
新的容器正在埃索玛的体内“回炉再造”——首先是将容器素体分解为生体溶液,然后埃索玛的意志会化为液态原质吞噬随着肉身一起溶解的灵魂,与生体溶液融合重塑形体,最后容器与埃索玛巨大的身体连接在一起。
经过以上三个步骤,转生才算正式结束。
容器对埃索玛的存在来说是必不可少的道具。
就像教母柏翠丝所说,白神埃索玛的存在是不完整的。
正是因为祂的存在有着严重缺陷,所以为了维持形体所花费的能量,即使疯狂地从大地中汲取,也赶不上消耗的速度,只有保持长时间的沉睡状态,才勉强达到收支平衡。而祂的意志保存在自己的身体之中同样是一个沉重的从负担,所以将意志转移到其他容器之中为主体分担负荷在所难免。这种情况下,与祂相性最好的诺亚一族,自然成为容器的最佳选择,虽然这最佳容器也会因为不堪祂的意志负荷而在短短十年间腐坏。
埃索玛以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已经渡过万年,即使最近得到了与祂同源的力量补充,情况也没有改善太多,毕竟祂如今的存在状态与完整时相比只是九牛一毛。不过对祂来说,能够在世间维持形体与具备自我意识,已属万幸。与祂同源的那些碎片——圣遗骸,神之晶,神躯碎片,贤者之石——无论被凡物取了多么伟大的名字,现在也不过是块无知无觉的石头罢了。
虽然样子有些凄惨,不过只要能继续维持着白神的形态,得到诺亚一族的供奉的话,即使不能恢复完整,但摆脱各种局限以更加自由的面貌出现在世间也是可以做到的吧。毕竟埃索玛并不缺少时间,而且知道白神全部真相的历代教母也在为了这一目标所努力——就像柏翠丝可以为了一枚神之晶就能放弃与兰托尔帝国结盟得到凡人世界接纳一样。
转生的第二阶段已进入后半程。
被掠取进睡莲花蕾之内的伊斯特完全溶解,埃索玛的意志化为有形的液体从花蕊中分泌出来,与溶成肉浆的伊斯特混合在一起。接下来本应像重复了千百次的转生过程一样,混合的“生命之汤”重塑为灌注了埃索玛意志的完美人形,但是,意外发生了。
先是巨大的白色花蕾猛烈震颤,紧接着遍布巨蛋之内,攀附着墙壁,或者从睡莲上直垂而下的粗壮脉络垂死挣扎一样地扭动起来。
巨蛋石壁龟裂发出巨响,像根茎似的插进地面的脉络,仿佛巨大的白色蚯蚓一样在干涸的土地上搅动翻涌着。
整个神之居,不,整个巴别塔,不不,整个迦南城,不不不,应该是整个古加尔戈壁都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大地震。
在地动山摇之中,倒悬于巨蛋之上近万年的白色睡莲带着巨大的碎石从高空坠落。犹如摔在地上的熟柿子发出“啪叽”这种带着水声巨响,崩开的花蕾中具有强腐蚀性的酸液四溅,将周围土地与碎石灼蚀出焦黑的深坑。
在四溢流淌的浊黄粘液中,一滩乳白色物质从摔扁的花蕾中“流淌”出来。
犹如融化的橡胶或是蜡烛,半流质的白色物质翻涌着团成一团不规则的圆球,接着以看似缓慢的速度构建变化着自身形体——似乎是以受.精.卵为起点,白色物质开始发育器官与系统,外在形象也在模拟着胎盘发育,从像鱼爬行动物,直到最终生出四肢,尾巴退化,成为了蜷缩着身体的人类胎儿形态。
比成年男性还要巨大的纯白胎儿活动着手脚,在皮肤褶皱的脸上,半睁的硕大双眼中部分眼白与瞳孔,一片血红。没有血色仿佛只是开了一个口子的嘴巴张开,发出了犹如千百个声音重叠在一起的嘹亮啼哭。
伴随着新生的初啼,巨大胎儿的额头上裂开了一道口子。仿佛羊水一样浊黄的粘液从裂口中流淌下来,滴在地上冒出了被腐蚀的青烟。两条沾满了这种腐蚀性粘液的苍白手臂从裂口中伸了出来,像是脱掉布偶装似的,手臂左右分撑,苍白而纤细的具有女性体态的人形从巨大胎儿体内钻了出来。
失去了内在支撑,随着巨大胎儿的空瘪,令人汗毛倒竖的啼哭声戛然而止。
苍白人形摇摇晃晃地站在蜕下的胎儿外皮上,一头沾满粘液的雪白长发湿漉漉地直垂臀际。脖子好像断了一样,留着长发的头颅以让人毛骨悚然的角度歪斜垂晃着。五指纤长的双手缓缓抬起,扶起耷拉着的脑袋,“咔吧”一声粗暴地将颈椎拧转归位。
左右晃着头,确认着脖子的状态,人形似乎很满意自己刚刚违反人体常识的恐怖手法。
扬起已经能正常活动的头,苍白人形将额前遮住脸庞的长发上拢到脑后,露出了其下容貌。
毫无疑问,这是一张绝世倾城的少女脸孔。
这同样也是一张具有魔性的美丽脸孔。
犹如将“美”这一概念强制灌输进观者的大脑,即使是最挑剔的人也难以在这张少女的面容上挑出瑕疵。难以具体描述,又能将任何形容女性美丽之词汇套用其身。是毋庸置疑能够夺取任何人眼球的美貌,但同时也因其过于完美,足以引起观者生.理.性的不适——这是生物在本能中对异类的恐惧。
异质的美貌,最后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在这张脸孔上,依稀还能看出伊斯特的眉目。只是无论是容貌还是体型,都比她本来应有的年岁更加成熟少许——十六岁左右,女性魅力开始绽放的花期。
在短短时间内成长发育,将本就精致的美貌再次升华,在这种巨大的改变之下,寄居于躯体之内的人格还是不是伊斯特本人呢?
骗子。
我不想死。
为了父神。
好痛苦。
放过我吧。
杀死他们。
诺亚一族万岁。
我恨你们。
骗子。
……
“都闭嘴啊,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吵死人啦……”
有着近似伊斯特成长后外形的少女嘴里嘀咕着莫名其妙的话语,对从头顶大块跌落的碎石雨不闪不避。
神之居濒临崩塌,曾经遍布其中的白色脉络全都泛着死灰,像是快要枯萎一样变得皱皱巴巴的。
一块拳头大的碎石正砸在少女苍白的额头上,低下头,殷红的血液从伤口中流出,漫进了她与血同色的眼眸之中。
“好疼,这一下。”
用手擦了一下被血模糊的视线,看着手掌上颜色鲜艳的液体,她自言自语着。
有一块碎石砸到她的肩膀上,巨大的力道砸得她一个趔趄。
手臂无力地下垂着,从肩膀被撕裂的伤口中能看到破碎的骨茬。
“好疼……”
耸立近万年的巴别塔已临近最终时刻,神之居崩溃的石块接二连三地砸在少女身上,血花四溅,可她悦耳的嗓音中,听不出一丝疼痛与恐惧存在。
“好疼啊。”
就像在描述一件与她毫不相关的变化。
“活着原来是一件让人感到如此疼痛的事吗。”
就像在陈述一件亘古不变的事实。
与平淡的语气相反,在她冒着血沫与吐出内脏碎块的嘴巴上,一抹疯狂的笑意越来越大。
“真的好疼啊,世上其他人有意识到这份疼痛吗。”
巨石与砖块山呼海啸地崩塌下来,少女依然在淡然自语:“有必要让世界感受到和我一样的痛楚呢。”
巴别塔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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