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想去那个可以看见未来的城市的,但却到了这里。
我得说说,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有天早晨,我像平常一样,穿长裙,戴上草帽,去上班。我总是把自己打扮成一个18世纪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妇女。我享受微风拖动裙裾在我脚背上拂扫的感觉,喜欢炫耀罗裙轻裹的细腰。我将用细软的稻草编成的草帽扣在头发上,压低至眉,避过迎面而来的路人。
“路人”,这对我来说是个特殊的词汇,我不会看他们,不会和他们说话,更不会模仿他们。他们和我生活在同样的时代,仅此而已。不能没有他们,没有他们,我将无法了解这个时代,了解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他们是我研究的对象,他们的一切,也是我批判的依据。
是的,我要批判你们,时代,路人,我要批判你们!
我微低着头,走过去。我更喜欢微抬起头,头微偏,望向远方,最高的楼宇,或者低垂的云,或者树梢隐隐约约的花团。我享受路人的侧目和注视,他们的目光正勾勒我面颊的线条和柔和的鼻翼——我对我这张清瘦的小脸非常满意。
我在狮子山脚下,穿过每天都要走的一条马路,沿着报社的报栏,在屋檐底下走。
又过了一个街口,我开始走上一段斜坡。斜坡上的左边那里,有个小院子,就是我工作的杂志社。杂志社相邻的大学是我的母校,所以,斜坡上狮子山脚下的这一大片地方,就像我的家园。
杂志社和校园之间,有大片绿野,虽然隔有矮墙,但墙身有缺口,是早年被学生们拆的。这个幽僻之地,青草比别的地方更茂盛,空气湿润,野花在草丛中开得十分美丽,金黄的阳光在早晨和黄昏照进小树林。平常,只有一些谈恋爱的学生拾狗粪的附近的农民,才会光临此地。
那天早晨,我走上斜坡后,看看手表,离上班还有半个多小时。我就想去那片绿野走走。
我踩过一些新鲜的青草,露水湿透了鞋帮。一些小小的黄蜻蜓在眼前飞来飞去。阳光金黄新鲜,空气里有青草和野蔷薇的甜香。我穿过绿野中的小树林,抚摸小白杨灰白光滑的树身,树身上已经有了一些年轻的眼睛。
我走出小树林,继续朝北,从覆盖着青草的矮墙缺口处穿过,走进校园,迎接桃花源一般的豁然开朗。
但是,我看到的是陌生的景象,眼前只是一个荒芜了很久的地方。我看到一些废弃很久的旧厂房,塌陷的屋顶上有鸟窝,围绕旧厂房的断墙被高大的芒草掩隠。
杂草里的刺棵钩拉着我的裙子,蒲公英的花絮粘在上面。我小跑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我以前读书的中文系教室,没有找到图书馆和椭圆形的大操场。没有从球场上传来的呐喊声,没有红楼和白楼,没有白楼的男孩子到红楼底下对着某个窗户弹吉他。
四周宁静陌生,空气新鲜。
我退回来,重新回到斜坡的道路,去上班,回到可靠的现实当中。
但是,我好像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不再是我来的路。我只能继续往前。
就这样,结果是无法想象的,我竟然走到一个公交车站。
路边,布满尘埃的亭子盖下面,竖立着绿色的站牌,我凑上去,想看清楚站名,这样我就得以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从这个地方又可以去到别的什么地方。
我没看清站牌上的字,站牌上的绿油漆已经斑驳了,黑色的字太小,它太模糊了,我看不清。没等我再凑近些,我听见汽车的喇叭声喧哗的人声像洪流一样滚滚而来,很快,一些扛着行李拧着包裹的人就在我后面推攘,他们急迫,不顾一切。我身不由己,被后面那些涌来的人推上了一辆橘红色的破旧公交车。
公交车驶过我不熟悉的街道,经过广场和石桥。
广场上有灰色的巨人雕塑,高额头,军呢大衣是前苏联款式,皱褶生动。巨人挥臂直指天空,手指头上蹲了五只麻雀,在窗外一晃而过。
我扑到没有玻璃的车窗前。
这是我生活的城市吗?
无法确定,因为每个城市都那么相似,城市广场的巨人雕塑都一模一样。车窗哐当哐当地响,似乎窗框随时要跌落下来。道路边破旧的房屋斑驳的一排梧桐树缓慢地退后。一些人在街边等候。他们有着黄褐色的面孔,穿粗呢大衣和蓝布裤子,头发被行驶的车流带动的风吹乱。
公交车掠过树木和街边人们苍白疲惫的脸孔,不再停靠,勇猛地驶出市区,在郊区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前进。
约有半小时的光景,公交车在一个接近火车站的灰尘很厚的空地停下了。乘客们顿时凶猛地奔出车门。有一只手猛推我的后背,我几乎扑倒在前面人身上。后面等不及的人把我搡到一边,他们的行李磕碰着我的头和肩。我只好将帽子紧紧按在胸前,身体缩向一边给他们让道。
前方,火车站敞开的售票窗,像军事碉堡的枪口。我被人流推到了那里,我前面的人买了票,我正犹豫,后面又有手掌拍我,我只好也买一张,然后,被同样买到了车票的人们簇拥着进了一个大棚。这是候车室,条凳上挤满了人,地上也坐满了人。
我们在有着尿骚味的臭烘烘的候车室一直等到晚上,然后在漆黑的夜里上了火车。火车不断在隧道里穿行,黑夜变得多了起来,车窗玻璃像镜子,车厢里人们的脸孔,各种各样睡眼朦胧的脸孔,映在里面,像鬼。我盯着那些鬼魅一般的面孔,突然间,某张粗粝的鬼脸转向我,目光炯亮,吓得我立刻蹲了下去,蒙住脸。
黑夜终于结束,黎明出现在窗外。
温暖潮湿的风,从打开的车窗涌进来,我感觉到脸上手臂上的毛孔立刻张开,吞咽这带咸味的南风。大地平坦,银色的高速公路时而在天边,时而在眼前。
接近城市,火车减速,慢慢驶进站台。
我随人流走下火车。人们那么急促,匆匆地走,仿佛迟了就会永远被锁定在站台上。我跟不上他们的步伐。我腿发软,迟滞着,和一些妇女和孩子涌出最后一个验票口。几个逃票的半大孩子,被验票口穿蓝色制服的胖女人捉住。胖女人一手扭着他们的几只胳膊,另一只手抓住他们的衣领,像拧垃圾袋一样,将他们扔给同样穿蓝色制服的民警。
这些孩子去向不明。
一辆大客车在广场上接客。
它比我以前见过的所有汽车大很多,高很多,很新,仿佛是从别的国度,从那些资本主义国家开来的。
人人都乐意上这辆大客车。高靠背座椅,车窗也非常宽大,全密封。车厢里混合着无法稀释的浓烈的塑料味和机油味,我用手帕紧紧捂着鼻子和嘴。后面上来的人一把把我推开,坐到旁边的位置上。霸了位置的男人和女人,兴奋地打手势,呼喊没上车的人。他们大口呼吸车里的气味,显得欢喜和满足。我怀疑他们乘上这车,就是循这气味而来,要去呼吸的塑料味和机油味,呼吸更浓烈的金属气味和甲醛气味。
我想离开,但不可能做到。
车厢的过道快坐满了人。司机和售票员把在门边,只准上不准下。车里的人等待着。后面陆续上来的人坐在自己的行李上,或者直接坐在过道上。
我想着那几个逃票的小孩,心里不安。
大客车在平原上跑了大半天。尽管车窗很脏,我还是能看到窗外绵绵不尽的甘蔗林和香蕉林。
天黑时,大客车在高速公路的一个出口停下,有人在车下吆喝,司机和售票员也将我们驱赶。整车人下了车,又被车下的人赶到另一辆大客车上。这辆车的气味更难闻,玻璃窗很大,也是全封闭的,狭小的空间里混合着烟味汗味柴油味以及司机的臭脚丫味——敞胸露怀的司机坐在他的驾驶座上,将双腿架到方向盘上,粗糙乌黑的五个脚趾头大大地张开。
人都上车后,陌生的售票员又来收钱。有个男孩抗议,立刻被女售票员身后那个戴金链穿花衬衫的男人狠抽了一个嘴巴。后面的人不再吭声,默默地掏钱。大客车迅速开向另外一条高速公路。
不到一小时,大客车在一个有几栋破房子的厂区停下。司机高喊:“东莞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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