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穆姝老师望着我,“我明白了,你来这个地方,是被卖猪仔了!”
“卖猪仔?”
“对,卖猪仔。那么,后来呢?你就这么留下了,没离开?”
“嗯,我留下了。我想看看这地方。这里很多水,这里的人善跳水,对吧?”几年前,我看到电视里的一个跳水比赛,赛队出列时,引导员举的牌子上大大的两个字:“东莞”。
“差不多。但是我猜,你应该是怕水的。”
她什么都知道。
我怕水。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我怕水。在一个梦里,我看见我的嫂子樱子,衣衫破烂,向西河方向一路狂奔。我看见她的光脚丫在风中越过,然后,汪洋恣肆的西河出现在眼前,水里有巨大的漩涡,涡流一圈圈狰狞地微笑。樱子伸出了一直脚丫,伸给涡流……
我还做过许多和水有关的梦,蓝绿的水像幕布一样向我席卷而来,灰色的水像岩石一样抛过来,透明的水漫过风镇,漫过朱家的房屋,漫过所有曾经森林密布的山头……
我深深地呼吸:“不过,我留下来,是想找莞草,穆老师你听说过吗?我听说过,莞草可以治痛经。”
“可怜的孩子,痛经……”
“难道你没有吗?”
在我12岁的那年,冬天,我的肚子痛了一个星期。某个早晨,我在教师宿舍对面的茅斯里排泄,我的身体里还掉了一些别的东西出来,我低头看,是一些暗红色的血块。
从那天起,我恐惧得无法言语。我相信我的身体里有了可怕的蛆虫或者动物,它们正在撕咬我肚子里的血肉。我偷偷跑到最远的河沟,洗我裤子上的血迹。我冷,痛,浑身发抖。
三天以后,我的身体不再流血,疼痛也消失了,恐惧感慢慢消失,忘记了我肚子里会有什么东西。
但是,21天以后,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刚好过去了21天,新的一轮疼痛了流血再次袭来,我用枕头抵住肚子,在床上翻滚,悄悄痛哭。我听见石头的妈,也就是李忠福老师的女人笑面狐,和陈大陈二的妈,也就是陈少伦老师的女人麻雀,在我家窗前走来走去。她俩的身影不时遮住我家窗户的光,屋子里十分幽暗。我知道她们是在看我,既羞愧又愤怒。但是我没有力气呵斥她们,我浑身汗湿,无力地呻吟。
“痛经了!”我听见笑面狐大声说,“我刚去过茅斯,看见血了,肯定是她,她在我之前去过。”
我不知道教师宿舍前有多少人听见了她的话,不知道小白是否在场,我痛苦又恐惧,全身都紧缩起来。
“痛经了!”我听见麻雀发出嘻嘻的笑声。
“风谷的女人都痛经。”麻雀说。
“不单是风谷,整个风镇的女人都痛经。”笑面狐说。
我不敢见人,一直躲在房间里,躲在被窝里,忍受腹部的疼痛。
大概是第三天的时候,我的疼痛轻了很多。我还是怕出门,怕见人。我听见有人砰砰敲门,把头躲到枕头下面。
“紫音在家的,在家的!”我听见我弟弟在宿舍外面喊。
我只好起身开门。
一个身板宽大的女人跨进来,她坐下后,我才看清她的脸,她是我父亲的学生尹大芬,比我哥哥早两年高中毕业,已经是我哥哥的知青战友。她笑吟吟,满脸母性,有些讨好地问候我。她两腮暗红——这颜色让我想起果树上被人遗忘的过于成熟的果子,是风镇朱大娘脸颊上的那种颜色。
“紫音,”她说,“我刚从知青点回来。”我心中充满感激,我知道,她是来告诉我们我哥哥的消息。她虽然只比我哥哥大几岁,但看起来却是镇上朱大娘的那种年纪。不仅腮红和朱大娘一模一样,她还天生一副大妈像,大脸盘,气色很好,眼睛总是笑笑的。
我问穆姝老师:“你知道尹大芬吗?”
“尹大芬?有点印象,她也是风谷中学毕业的。”
“对啊,她一直想做我们的母亲。”
“哈哈,你怎么知道?”
“她看房间里就我一个人,就问我,如果她给我和弟弟当妈妈,我要不要。”
“哈哈!那,她怎么会和你说痛经?”
“她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我就是肚子痛。她立刻去镇上买黑糖回来,煮姜糖水给我喝。我等了她几个小时,终于喝到她煮的姜糖水,果然感觉好了很多。她说,那黑糖是古巴进口的。”
“是,那是古巴糖。”
“后来,她说,她老家南方,有一种草,叫莞草,可以治痛经。”
“哈哈!”穆姝继续大笑。“这么说,你的确是找莞草来的?莞草早没了,只是传说了。”
“可是,可是,”我有些着急,“我是来找人的,我要找很多人,包括你!”
“哈哈!哈哈!”穆姝的笑声引起路人的注意,有人站在街边看她。
她发现有人专注地看她,就对那人扮了一个鬼脸,那人脸色立刻变得苍白,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她居然能大笑!一个不在人世的人,居然能够发出那么大的笑声。
她从哪里得到的能量呢?
她收住笑声,问我:“是不是所有你没见过的东西,都要去找?你这一生,够用吗?”
“肯定不够,我知道。你呢?你来这里,找什么呢?”
“我也找人。我要证实一些我想证实的事情。”
“什么事情?”
“以后再告诉你。”她捋了一下被风吹拂到脸上的鬓发,“你看,这里是珠江的东岸。太多人来这里了,原住民无比痛恨他们,男的被叫作捞仔,女的被叫作捞妹捞B,捞食的,要饭的,轻蔑侮辱。但是,北方人,内地人,他们依然一个跟一个地来。一个人来了,就将一村的人都带来。你看,香港那边,十个人里有一个是东莞人。这里,街上十个人里就只有一个是本地人,九个都是外来的。你小心点,漂亮的北方女孩子在大街上可能会被人撕脸!你别不信,人家都说她们是二奶情人,或者是鸡。那些眍眼睛黑皮肤的本地女人,看见水灵灵细皮嫩肉的北方女孩,就想撕碎她,把她一口吞下……”
“你说的这些,和我没关系。”
从16岁开始,我不时会感觉到有男人喜欢我:同学,暑假火车上认识的外省某院校高年级师兄,同事,某个在公交车上扶我一把的陌生青年……他们都有个共同点:目光纯净,脸孔干净,待我小心亲切,既高度关注,又保持距离。他们那么严肃谨慎小心,特别注意分寸,唯恐让我不安受惊。某些细节,让我后来想起来,感到甜蜜温暖。
我接着说:“没有男人会对我不敬。”
穆姝想了想:“当然,如果我是一个男人,也不会对你不敬。但环境变了,这是南方啊,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人涌来的南方,一切都在发生变化,人的**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多,越来越强烈。”
“听起来是有点可怕。我说,穆老师,你看见我的第一眼,是不是不认得了?我长大了,离开风谷很久了。”
“事实上,你刚到东莞我就看见你了。如果我不想见你,你永远都不会遇见我。你样子没变,头发还是那么黄,那么卷,不过没小时候卷的那么厉害了,小时候就是羊毛卷。你走路的样子,还和小时候一样,歪歪倒倒的,灵魂出窍的样子。”
我的眼睛发潮:“记得我小时候模样的人,就是我的亲人。没想到,我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你。我特别想找到我妈妈,我没怎么见过她。我总以为她就是你的模样,尹大芬的模样,别的那些女人的模样。她离开我太早了!她应该找我才是,她应该让我找到。这么说,我没遇见她,是她不想见我了……”
“这个……你不要太悲伤了。我们说别的吧。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说不上。在大街上问路时,那些老阿姨总是对我翻白眼,或者咕咕囔囔,她们在骂我。”
那些街边的老女人,又黑又瘦,脸孔皱巴巴的,像脱水然后风干了一样。但她们眍陷的圆眼睛黑亮亮地,充满对我的厌恶和恨。她们冲我嘎嘎咕咕,然后抬手一指,将头扭到一边。我知道她们是在骂我,给我指的也是反方向。
“就是了,她们一看就知道你是北妹。”
“但我预感到在这里能找到什么。”
“你被骗过吗?”
“当然。哪个出门在外的人不被骗呢?”
公交车上,腰包系在肚子上的女售票员来到我面前,皮肤粗黑,表情很凶。我没零钱,只有几张蓝黑色的百元纸币,一面是4个伟人的浮雕头像,另一面图案是井冈山。她一把抓走其中一张,放进她的腰包里。很快,她拿出另外一张百元纸币还给我,大声说:“你这钱是假的,换一张!”“不可能。我的钱都是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少废话!”她抓住我的手,抽走我手里另外一张百元纸币,把她的假币塞进我手里。
同样的把戏,士多店的老板娘也做了一次:她将我的钱放进抽屉,拿出另一张给我,说我的钱是假的,轰我走。
现在,我兜里有了两张假钞,一直不知道怎么处理它们。
“还好你没被拐卖。”
“当然有人想拐卖我!”
某天,我饿晕了,在路边休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带着红色蛇皮袋,目光狡黠,笑容很假,靠近来。女的说:“妹子,你哪里人?什么时候来东莞的啊?找到工作没得?”男的说:“小妹,看你饿的,我帮你买个盒饭吧,说不定我们是老乡呢。”
男的去买盒饭,给女的递眼色要她看住我。
女人向我更靠近一些,抓住我的一只胳膊:“妹子,我看你好面熟,等一哈吃过盒饭,我就带你去沐足城上班哦,收入很高的,还有小费,好不好?”
我想挣脱她,她却抓得更紧了。买盒饭的男人身后又跟了一个男人,正向我们走来。情况紧急,我突然站起来:“谢谢你们给我买饭,我带了很多钱,在衣服里,你放手,我拿钱给你。”
女人一放手,我拔腿逃跑,动若脱兔,得益于我在学校里的田径比赛训练,我的百米短跑最好成绩是11秒。
“我跑掉了一只鞋跟。你瞧,我的鞋。”我给穆姝看那只没有鞋跟的鞋。“我垫了一块纸板在里面,只要不着水,还可以磨几天。”
“唉……那么,你在城里,有没有被打劫?那些飞车党,一个人驾车,后座的专门抢行人的包,你还没醒过神来就被抢个精光了。”
我立刻萎靡:“昨天被抢了,呼机,身份证,钱包,日记……”
“没有身份证,你回不去了。”
“我没想回去。我要找你们。穆老师,你们一个个都不见了,我爸爸,还有我的那些小伙伴,我一直在找你们。我的预感是对的,在这里能找到什么。我找到了你!”
“有人在找我们……”她面容激动,自言自语,“有人在找我们……告诉你,我也在找,只是,我不知道能找到谁,能不能如心所愿找到我想找的。”
“你找谁?找他吗?那个送你半导体收音机的男人?他不是在重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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