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阳光，给白雪镀了一层淡金，苍茫大地，涩风呼啸，卷起几缕未化的雪花，飘向梅林。
“夫君，皓儿年纪才近一岁，乳牙未齐，你……你真的忍心，将他丢弃于此……”
年轻妇人面带不舍，说道。她凝视着尚在襁褓的婴儿，明亮双眸中，有深切的无奈。
就仿佛，要在最后的时间，多见自己孩子一面。
她身旁，那剑眉星目，满面威严的男子，却是一脸坚决，道:“必须如此，皓儿跟枫儿，虽同是吾子，但相差甚远，倘若只能选其一，你也会如此决定的。”
年轻妇人沉默，不语，一身锦裳，在白雪皑皑中更显华贵。
她并不否认，虽然同为自己的孩子，但皓儿与枫儿之间，着实差距太大。
枫儿出生时天带祥瑞，金云漫天。之后，更是一岁通人语，三岁能识字，聪慧过人，长相清秀。据那真人所言，枫儿若是长大，必为王者！
皓儿出生之日同样天带异召，但却是漫天乌云，雷电交加。出生后，也分外愚钝，如今一岁，尚不会爬行。
并且，皓儿的脸上，天生便带着一块黑斑，形状奇异，将婴儿小脸衬得分外可怖——这样一个孩子，似乎生下来，便教父母绝望。
这两个孩子，仿佛天生就是两个不同的极端。一个是天生的王者，一个，是天生的废物……
“但……那道人的话也未必可信……”妇人依旧有些犹豫，她紧紧抱着襁褓里的孩子，不愿放下。
前些日子，曾有个道人来过雁家，掐指一算后，告诉他们，这两个孩子，必有一斗，且其中一方，定会伤于另一方之手。
两子，只能存其一！
英俊男子摇了摇头，一身华服，威严尽显，他道:“张真人乃圣道门长老，道法修为盖于当世，他的预测，自不会错。”
妇人轻轻叹息，眼眶，浸上了几分晶莹，混合着远方，淡淡的梅香。
弃子，仅为一句预言。
不知不觉间，雪花，又如漫天飞絮，纷繁而来，如一缕缕，弥漫在心间的不散的回忆。
雪花中，妇人的双手，有轻微的颤抖。
“皓儿，莫要怪娘，枫儿是你大哥，也是你父亲全部的期望，将来，他是要振兴家族的，而你……”
婴儿在襁褓中看着她，纯真的笑着。纵然婴儿脸上一块黑斑可怖，但那对明亮的双眸，却纯洁如雪。
最终，她放下了婴儿——连着襁褓一起，放在了那柔软的雪地上。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被抛弃了一般，婴儿，开始啼哭，哭声嘹亮。
漫天飞霜，霜华不语。
他的出生，仿佛原本，就该是一场悲剧。甚至，许多人认为。他不该出现在地位显赫的雁家。
雁家已经有雁凌枫了——那个绝世小天才。
“等等！”
即将离开时，英俊男子突然开口。
妇人眼泪止住几分:莫非，夫君回心转意了？但倘若那预言是真的，枫儿岂不是会伤于皓儿手上？
然而，一切与她的预想，并不相同。
那英俊男子五指化爪，从啼哭的婴儿体内，吸出了一片湛蓝光辉。
“这……这可是皓儿的先天灵气，你若是取走了，皓儿这一世，可就再与修炼无缘……”
妇人呜咽着说道。悄然间，清泪已盈满眼眶。她头一次发现，这世界，是如此不公。
“皓儿资质愚钝，就算有先天灵气，也不会有任何作为，不如将这先天灵气附于枫儿身上，同时具备两道先天灵气，枫儿的修炼之路定然长远。”
男子一字一句，语气铿锵有力。
既然这一个孩子注定是废物注定要被抛弃，不如将他所拥有的，都交给那个注定成就大业的孩子。
被夺取先天灵气后，地上婴儿显得憔悴，啼哭声，却越来越大。似乎不解，一母同胞，为何他们要如此偏爱于二哥？
他的哭声，散落在漫天风霜里。
大雪纷纷，匆匆的光阴仿佛在哭声中变得悠长，于天地间，回荡着一曲无言的悲歌。
苍天无眼，大地悲鸣。
远处，那漫天回旋的流霜中，一名苦行僧伫立。
皑皑的雪花，落在他身上，不见消融，却似落下了一片岁月的沧桑，烙印在他脸上。
斗笠，遮盖了他的容貌。
“世人信因果，却不知正因为‘信’，所以才造就了因果……”他双手合十，喃喃叹息。
大雪纷飞中，他走了，身影飘逸，如一朵天云。
他知道，雪地中，那个被抛弃的孩子，另有一段宿缘……
………………
十五年后。
金轮升起，普照万物。
晨雾中，凌天峰巍峨，似一座金铸大佛，无比神圣。
凌天阁，主堂内，各弟子议论纷纷，或同情，或嘲讽。
这个号称五阁之首的大门派，已经许久没有发生这种有趣的事情了。便是平日里性子冷傲的修炼天才们，也饶有兴趣的看着。
君皓，站在大堂中央，成为所有人的焦点。
他的左脸，一块黑斑妖异，掩去了稚气，看上去分外可怖，就仿佛，恶魔的印记！
他望着那一身白衣的少女，眸光中，有三分讽刺，七分自嘲。
那女子名为云芳梦，自幼，与君皓一起长大，甚至是君皓唯一的朋友——毕竟，凭脸上那一块丑陋的黑斑，他几乎不可能交到朋友。
近乎所有人，都将他当作怪胎，唯独，云芳梦除外。
云芳梦容貌出众，气质清丽，加上天赋卓绝，可谓百年不遇。故此，她自幼，便名扬檀山城。
而君皓，则如云芳梦华丽光彩背后，一抹永久相随的阴影。
当然，若不是因为一次机缘巧合，让君皓对云芳梦有了救命之恩，他恐怕，连成为那一抹阴影的资格都没有。
毕竟，云芳梦太优秀。
同为修炼之人，两人或多或少，总能找到些共同语言。加上云芳梦性格开朗，天资聪颖，便经常在修炼之时，对君皓指点一二。
作为回报，每次云芳梦修炼剑法时，总会找君皓对练。虽然使用的是木剑，但练习完毕，君皓的身上，都会留下许多淤青。
偶尔，云芳梦会细心的为君皓涂抹伤药，陪君皓聊天。聊着聊着，开心了，就会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对君皓而言，云芳梦，就如上天对他的唯一一抹眷顾。也正因有了这个美丽开朗的女孩，君皓的修炼岁月，才多了几分温暖与亮色。
君皓不惜代价的修炼，只为在红尘世俗中，跟上那个女孩的步伐。生怕有一天，她走远了，自己，再也追不上……
再后来，他们，一起进入了凌天阁。
君皓，也一直陪着云芳梦修炼。虽然，这种修炼，几乎是在挨打，但能够博得美人一笑，他无怨无悔。
青春多事，情愫暗生。
三千红尘中，总有一个人，会让另一个人魂牵梦断。
不知不觉间，少女的一颦一笑，都如那微醺岁月里漾起的溋滟秋波，回荡在，少年心房的最深处。
细腻的情愫，仿佛让君皓忘却了自己脸上，那狰狞的黑斑。
十年的相处，也让君皓在云芳梦面前，放下的自卑和伪装。
终于，他鼓起勇气，向云芳梦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千言万语，浓缩在过往悠悠岁月中。那一刻，也许是他一生中，最紧张的一刻。
“对不起，你真的很好，但是小皓，修炼一途讲究清心寡欲，为了前程，在成为真正的强者之前，我并不想和谁在一起……”
最俗套的拒绝，连措辞，都是如此简单。
君皓有些失落，但也明白，云芳梦清冷高傲，醉心于修炼，的确不太可能与人日久生情。
于是，少年打算继续以朋友的身份，陪伴在少女身旁。
然而，一个月后，云芳梦与另一个人在一起了——凌天阁第一天才，雁家少爷，雁凌枫。
那个潇洒出尘，俊逸不凡的青年，可以说是君皓生平所见，最具天赋的修炼者。
虽然雁凌枫眼光甚高，地位尊贵，但云芳梦这般优秀的女子，能被他看上，倒也并不奇怪。
不是只醉心于修炼，并不打算和谁在一起么？
原来，一切，不过是借口。
自此，云芳梦每天都与雁凌枫一起修炼，在甜蜜的氛围中你追我赶，实力日益精进。
他们，仿佛是金童玉女，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绝配的恋情，也得到了凌天阁高层的支持和赞成。无数弟子，更是对他们祝福不已。
云芳梦对君皓日渐冷漠，君皓，也日渐孤独，成为了被遗忘在角落里，一抹最暗淡的阴影。
“也许，师父说的没错，他们，才是真正的绝配……”君皓时常这样安慰自己，但内心，总会有几分怅惘。
回忆过往岁月，他忽然发现，云芳梦，也许并没有把自己当作朋友，甚至，只是将自己看成一个无怨无悔供她修炼的傻瓜……
原来，昔日的一切美好，不过是一种深沉的践踏。云芳梦，那个高傲的女子，一直都轻视着他。
之后，君皓近乎是在拼命般的修炼——他不想因为云芳梦的离开而消沉。
光阴匆匆，白驹过隙。
一年后，自卑的少年，从引灵境初期突破到了引灵境中期，并为此自喜。然而，在那一年的光阴里，云芳梦与雁凌枫，早已成就炼灵境，修炼速度之快，远超于君皓。
君皓与云芳梦渐行渐远，甚至，偶尔遇到，也只是形同陌路。
云芳梦是天骄之女，在她的路上，君皓不过是垫脚石。唯有同为天之骄子，且家族背景雄厚的雁凌枫，才能给予她修炼的资本和荣誉。
一切，本该就此平歇。昔日少年少女的人生轨道，也当再无交集。
然而昨夜，云芳梦却给君皓送来了《玄武剑法》——那唯有天才弟子才能修炼的密宝。
原来，她一直没有忘记自己……
夜雨潇潇中，君皓的心里，有过一丝温暖与欣慰。
今日一早，凌天阁决定，将君皓逐出师门。而罪名，则是君皓私自窃取，并修炼《玄武剑法》。
一夜之间，他见证了人心的难测，见证了世事的苍凉。
君皓心绪暗淡，一如他脸上，那一块漆黑的斑。
“呵呵，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暗恋云师妹也就罢了，居然还想着偷练《玄武剑法》。”
“哼，凭他那悟性，就算拿到《玄武剑法》，也不可能练成半分的。”
“练成了《玄武剑法》又如何？他与雁凌枫师兄根本无法比较，一个玉树临风，天赋异禀，一个丑陋不堪，资质愚钝。”
“天赋和容貌倒是次要，雁凌枫师兄为人正直，比他这个偷盗之人可强太多了。”
四周，弟子们的议论，如匕首般，一寸一寸，将痛苦扎进少年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君皓不语，明亮的双眸，此刻有几分光泽闪烁。他紧紧皱眉，心中，万千思绪涌过。
“咳咳！”
前方，大堂最里面的交椅上，一名老人干咳两声。正是君皓的师父——凌卫。
大堂内，所有议论声都随之停止。
凌卫一脸严肃，须发漆黑。他说道:“君皓私自窃取《玄武剑法》，违反门规，今日，按规定，将其逐出凌天阁！”
严肃的声音，回荡在大堂里，如道道惊雷，震碎了少年心中的希望。
君皓紧紧握拳，心头，一缕缕酸涩蔓延。
平日里严肃正直的师父，竟也不愿相信自己么？不信便罢，为何，他要如此坚决的将自己逐出师门？
君皓紧紧盯着云芳梦。是她给自己送来的《玄武剑法》。现在，也唯有她才能够为自己证明了吧？
当然，她不可能那么做。
君皓并非一定要留在凌天阁，但对于修炼者而言，被逐出师门，可谓是巨大屈辱，甚至，连祖上都会跟着一起丢脸。
似乎注意到了君皓的目光，云芳梦与雁凌枫对视一眼，缓缓走了下来，走到君皓身旁，细声道:“我知道，你并未盗取《玄武剑法》。”
君皓面色冷峻，明亮的双眸中有几分倔强，就连脸上那黑斑，仿佛也冰冷了几分。
多少年了，人世风霜中，他的心思，依旧这般简单。
云芳梦，盯着洛宇，眉间，掠过一丝愧疚和不忍，但终究还是轻声道:“对不起，这次，是凌枫要将你逐出师门，我对你，终究有几分愧疚，你留在这里，可能影响我的修炼……”
君皓心头一震，眉头紧皱，冷笑道:“影响修炼？呵呵，好简单的理由，不愧是天才弟子，凭这样一个简单的理由，便陷人于不义之境！”
“你不必想办法留下来……”云芳梦轻叹，继续道:“不止是我，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你师父，他们都知道你的冤屈。”
君皓吃惊，抬头，望着师父。难道，连向来公正的他老人家，也只是在故意演戏？
“不……不会的，凌天阁中，师父一直很照顾我。”君皓摇头，说道。然而此刻，他的声音，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他知道的，你有没有盗窃《玄武剑法》的本领，他岂会不知？”云芳梦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凌枫执意要将你逐出师门，盗取剑法，不过是一个借口。”
君皓伫立在原地，耳畔，是一片无边的寂静。他望着云芳梦，望着这个曾经对自己笑，对自己好，和自己一起修炼的女孩。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凌枫的背后，是雁家，一个连凌天阁都要礼让三分的大家族，而雁凌枫又是绝世天才，有双重先天灵气，外面，想要拉拢他的门派成千上万，也正因如此，便是凌天阁，也不敢太得罪雁凌枫，你想留下来，除非你能比得上他，但是，你能么？”
云芳梦的话语，加重了君皓内心的酸涩。君皓沉默，千言万语，俱消弭于心。
是啊，倘若要在自己和雁凌枫中选一个，任谁，都不会选自己。云芳梦如此，凌天阁众多女弟子如此，连师父，也是如此。
君皓心里，有隐隐的自嘲:“他们不可能选择你……你连先天灵气都没有，论天赋，论相貌，论背景，更是远远无法同雁凌枫比较。”
他们，凭什么选择你？
“你们会后悔的！”怒火与苦涩交织后，君皓喊出了这样一句话。
满堂大笑讥讽和轻蔑。
恍惚间，君皓注意到了雁凌枫的佩剑。剑把，挂着一颗宝石，闪闪发亮。
君皓记起昔日，云芳梦曾让自己去悬崖边上帮忙寻一颗宝石。为此，自己差点丢了性命。
最终，千辛万苦，他将宝石捡来，送给云芳梦。
而现在，那颗宝石，成了雁凌枫佩剑上的装饰。
原来，她只将自己当成是一个无怨无悔为她默默付出的傻子么？
风默无言，芳华未远，少年已是憔悴颜……
凌天峰，在晨雾与金光的交织中巍峨屹立，一派神圣之气。
正值三月，桃李缤纷时节。下山的小路上，却是繁花尽落，化成一地殷红的沧桑。
三月的风，吹开了枝叶，阳光洒下，满地斑驳。
君皓被逐出了凌天阁，下山路上，孤寂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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