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时候，天气照例变得暧昧。夏天狂暴的风雨，渐渐平静下来。有的时候，从沉闷的天空，漏下几缕炫目的阳光。过了立秋，迎来绵绵的风雨。
任凭世界如何变化，租界里都像洞天福地。国人开的银行，利率高过通货膨胀的水平，人人都排着队去存那已经不太值钱的票子。里弄内外被重新地粉刷，国货花花绿绿摆在架子上。闸北虽然被炸，但经过恢复，尤其是火车站，比没有轰炸的时候还要气派。电报虽然完全被洋人控制，可是发送速度变快，价格也下降了。
街头的买卖似乎重新复活，小贩们的货单不再局限于日杂。珠宝首饰，衣服鞋子，甚至还有他们闻所未闻的进口洋饼干。
那时候，人人都在卖力工作，报纸上天天传来股市上涨的好消息。宵禁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烟酒的销售也受到了管，可是似乎没有几个人遵守这个约定。妓女们头上的珠宝又靓丽起来，每夜里弄响着轻柔的歌声，叫人无法入睡。
等到熬过了年关，胡浪槐就十七岁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长高壮了不少，几乎算得上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物了。小妹胡子最近出落得真是标致，而且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为了保持这个稀薄而伟大的形象，他必须在经济上取得一定的独立。最近，他在百货商场得到一个无人问津的差事，送货到青楼。
世界上大部分的人，对妓女都是敬而远之的，然而和妓女接触得多了，他的心里有一种以前不曾有过的深刻感受。妓女，虽然是下流的角色，可那是生计逼迫，境遇使然。他所认识的妓女，不论胖瘦，任意风格，无一不是冰雪聪明，只因为很不幸地生错了时候，除了认命，只好认命。有个胖大的妓女，在客人面前凶神恶煞的，绰号母狮子，看见年轻人却异常的温柔。她是烟酒的狂热爱好者，见到送货员的时候，常常是不清醒的。门一打开，踱出一个千娇百媚的杨贵妃，拿着雪花的扇子，哼唱着四季歌，目光空洞，呵呵地笑着。她的要求非常低，谁把货物按时送到她的手里，她就付给谁双倍的价钱。有时她还会赏赐送货员一些过气的饰品，不过胡浪槐并不打算要。还有个妓女，瘦的像鲁迅笔下的泼妇，骂起人来丝毫也不逊色，每次听见送货的来了，人没有上楼，她就已经站在门口，两手往腰上一插，就把送货的人数落一通。待到送货的人上楼，她又变成祥林嫂，絮絮叨叨，也听不清说了什么。他当然只有一笑了之。当然，他最喜欢的还是那个央求他造假户口的女人。她叫羚，名字是羚羊的羚。那是一个温柔的女人，浑身散发着胭脂油腻的香味，短短的卷发垂在肩上。穿一件深绿色的缎子旗袍，外面罩着白色的绉稠薄外套，踩着红色的高跟鞋。她有一条大约是羊毛的围巾，上面是许多棕红色的山羊。他和她坐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非分只想，只有一种难以逾越的宁静，母亲般的温柔。这个女人给他带来额外的收入，但也让他受了不少惊吓。
喜欢他的女孩子多了起来，他却不喜欢其中的任何一个。
那个秋天的某一日，星期六的傍晚，小妹说她和男友，吹了。
说这话的时候，小妹胡子和他坐在公园里。她围着围巾，抹上口红，散发着水一样清淡的魅力。倾斜的日光投射到海面，由海面的波光折射到天空，晕染了漫天金子似的云彩。小妹一边说，一边昏昏欲睡，头垂到他的肩膀上，依偎着他，就像一只可爱的猫头鹰。
分手的原因是她喜欢上了班上的另外一个男同学。好情，好景，小妹好魄力，这让他颇为快意。
送货的时候，他还是常常看见小妹的前男友。那个男人跟他是一个姓，叫胡笑安。但是，这个姓和他的姓不是本家。胡笑安，最近不知道得了什么好差事，变得体面起来。他穿着中山装，刮净胡茬的脸颇为俊俏，秀发一丝不苟，千层底的蓝色布鞋亲切得不得了。他不仅比任何人都整洁，而且多愁善感，俨然成了正人君子。以前见到他，胡笑安总是点起一根烟，居高临下，现在他变得有礼貌了。他跟妓女讨回了所有的珠宝，决心一辈子不再去青楼。他常常拿着报纸，并说兴许一切都是读书的功劳。
人生，实在是痛苦又短暂。因为比二哥提前地来到世界，胡民国背上了忧心天下，关怀小家的重任。眼看要升高三，学业一天比一天紧，宵禁却提前了，他的学习时间被压缩。眼看国内战事一天天紧张，太平的日子也不多了，不幸，家庭一天不如一天。父亲吵吵闹闹要卖地产，开发副业，真是让人忧愁得不得了。工资贬值了，报社却莫名其妙增刊，捡报纸的人工作量大了。更可怕的是，他才发现，二哥胡浪槐虽然看起来很豁达，其实敏感多愁，让他整天不放心。这一切的一切，压迫着他。他多么想停下来，喘息片刻。
虽然天下很不太平，但是很快就会太平的。痛苦到了极致，他想。唯一的出路，大概就是多读书。百忙之中，只有恋爱，是唯一的解药。然而这个解药也要拼尽全力，才能得到。胡民国所爱慕的女孩子，要求相恋的完美，而后才肯恋爱。想来想去，他突然想起，二哥素来喜欢去的公园，算是一个浪漫的地方。行动胜过空想，自己不妨先去踩踩点。
很快，他到了公园。遗憾的很，对于上海土著来说，公园是********的地方。那里有外国人，也有中国人，主要是害羞的男人和女人。
隐约之中，他好像看见两个人影，立马屏住呼吸。
有个男人，二十来岁，一身熨帖的中山装，拘谨地坐着。这人若论长相和多愁善感，和二哥有些神似，若论起燥热张狂的劲头，却和二哥差得甚远，像是本分人家的老实孩子。旁边的那个人，似乎就是小妹了。不得了，小妹一会儿搂着那个人，亲昵地在他的怀里打滚，一会儿愤怒了就拳打脚踢。一会儿撅起嘴，一会又从怀里掏出花生，两个人一颗一颗剥了，互相塞进嘴里。到了动情处，小妹就眼光闪闪的，别提有多么崇拜了。这个人脾气真好，好像很享受和小妹在一起似的。
这样的人，若不是绝世的好男人，就一定是情场上的老手了。小妹有点早熟，不过女孩子，应该恋爱了。也不知这观点对还是错。
悄悄地，胡民国转身离开了。虽然在家的时间有限，可是二哥和小妹的关系，他大概也了解。这件事情要是叫二哥知道了，指不定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他想，也许在胡浪槐的眼里，小妹并不是这样，不然也不会叫他那样关爱。
小妹还没有走出朋友被打死的阴影。
很快，胡民国见着了自己父亲指派来的对象，果断地抛弃了她，可是她还是不离不弃。为此，父亲狠狠地教育了他。这严重地损害了大哥的威信，大哥和父亲的关系更加冰冷了。
不知为什么，家里的气氛让他感到不安。最近胡浪槐回家的时候，疲惫不堪，带着一股子淡淡的胭脂气味。小妹胡子的零花钱几乎多了一倍，显然是胡浪槐暗中资助了她。大学教授的家庭，是受不起这样的侮辱的。
二哥胡浪槐的长处大多没有派上用场，但飞毛腿很厉害。跟踪他的大哥胡民国实在是追不上，坐下来休息，这个时候，他发现二哥走进了妓院。
私塾的教书先生现在又多了个工作，就是伪造戏院的票。伪造户口的生意渐渐少了，大约是人们已经穷得不知道有物质生活了。和往常一样，他想要把这个事情给胡浪槐一点。第二天，据说闸北又发生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报复事件，而胡浪槐没有来。正在担心，他的大哥来了，头上还敷着一个冰袋，鼻青脸肿的。胡民国看他的模样，真像是猛鬼看着夜叉，脸色不好看自然不必说。
“请你帮我好好教育我的小弟，他叫胡浪槐。”他气喘吁吁地对教书先生说。
然而教书先生能不能教育胡浪槐，胡民国无可奈何。他转念一想，人总有自己的活法，拉也拉不住，小弟自己不珍重，大哥挂心也是白费。越想越明白，越想越释然，终于达到可以平静地看着小弟的程度。结果那天，胡民国逛书店，随便拿起一本书，作者是鲁迅。扉页上书：“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放下书，然后，觉得有些失望了。
也许是压力触发了灵感，胡民国开始作文章。他想，一旦作着作着，竟然有名堂了，就给二哥买一副平光的眼镜。他似乎只是看别人，对于自己则完全是盲目的。停下笔的时候，他不禁会想，二哥，他到底是在为别人活着。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