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意正酣之时,一群人笑笑闹闹地做起游戏,没多久就玩了三轮。这三轮里有猜对的,也有没猜对的,输了的罚酒,赢了的欢呼雀跃,众人你损我一句,我笑你一句,喧哗阵阵,几乎把屋顶都冲破了。
外头已经是子时,一弯月牙已经升得老高。就连端茶送酒仆役都开始犯困。一个绿衣婢女抱着那只雪白的波斯猫,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几乎就要迷糊过去。但大堂中央依然一派欢声笑语之象,人们仿佛丝毫感觉不到困倦,酒宴气氛愉悦,能令人全身心投入游戏之中。
此时此刻,就连韩琅也感到一丝迷茫,如此笙歌曼舞人人忘忧的场面,真是妖邪作祟的结果么?
又是一轮结束,赢的那队笑着喊人斟酒。韩琅看见贺一九继续举杯豪饮,然后偷偷把酒水倒在了饭碗之中。两人依旧不敢碰这酒宴上的任何食物,整夜假意欢笑,此时已有些倦,但其余众人兴致正高,仿佛永远不会犯困一般,又开始张罗着下一轮的事。
这次是韩琅这一队藏,贺一九他们来寻。忽然藏钩一队开始交头接耳,不知道在商量什么秘密计划。韩琅凑过去一听,原来这伙人想把扳指藏在一旁的花瓶底下。那花瓶有一人多高,任谁都不会去冒然搬动,更别提找寻了。
这不是作弊么?韩琅寻思道,但没有说出来。这群人商议结束,一起笑嘻嘻地转过身,整齐划一地伸出手臂等着对方来猜。对方谁也没想到扳指根本不在任何一人手中,依旧认真打量每个人的表情,企图找出一丝蛛丝马迹。
“藏钩藏钩,‘醉坐藏钩红烛前,不知钩在若个边’。”一人笑着吟诵道,眼眸一直盯着队伍中的一位年轻女子。贺一九则直接朝韩琅走过来,眼珠子一转,抛来一个眼波。
“在哪儿?”他无声地朝韩琅暗示道。
韩琅看了旁边的花瓶一眼,贺一九登时会意,暗自发笑。
“奇了怪了,都不太像呀。”对方有人道。
“那你们就认输吧!”
“才不认!”
“认吧认吧!”
眼看着对话拐进了死胡同,好几个声音同时笑起来,快活的笑声和悠扬的乐曲声混在一起,在热闹的大堂中回荡着。韩琅情不自禁地瞥了旁边一眼,发现那乐师还在演奏,他闭着眼,全身跟着节奏轻轻地摇晃着,仿佛已情难自禁,神魂颠倒。再看他旁边那个吹笛子的伴奏,早已经放下竹笛,静坐聆听。就连舞女也停下脚步,或站或立,眼神牢牢盯着那乐师,竟看得目不转睛,如痴如醉。
整个乐团只剩下乐师手中的琴还在奏着,曲子一如既往的动人,好听归好听,韩琅觉得好像也没那么特别。莫非是自己不懂欣赏?韩琅思及此,突然眼前黑影一闪,一个人猛地用手指着他鼻头道:“这人怎么发起呆来,莫非心有鬼,定在他手里!”
韩琅大窘,贺一九顿时笑得不能自理。只见一队人声势浩大地冲上前来,逼他展开手掌。韩琅无奈,直接打开手,里头当然空无一物。
“哎呀!怎么错了!”对方顿时捶胸顿足,唯独贺一九还在幸灾乐祸地捂脸直笑。韩琅扫过去恼恨的一眼,又听自己这边的人笑道:“猜不着了吧,哈哈哈哈!”
“再给一次机会嘛!”那边有人哀叫,“我们自罚三杯,再猜一次可好?”
“再猜多少次也行呀,”那个提议藏在花瓶下面的人道,他暗搓搓地瞟一眼周围,立刻得到几个领会的笑容,“来,大伙儿伸出手,再让他们猜个够!”
韩琅打了个哈欠,他已有些犯困,那《旖旎从风曲》似乎已进入下一乐章,悠扬婉转,催人欲眠。但这伙宾客依然不知道累,精神反而更足了,各个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又是一排胳膊伸出,对方挨个来看,看到韩琅这里忿忿不平地望他一眼,叹道:“你这人,好生狡猾哩。”
韩琅回以尴尬一笑。
这时又有一个矮个子被人揪出来,说扳指藏在他手中。这矮个子神态古怪,被揪出来以后战栗不止,好似非常害怕一般。这反应更加坚定了对方的判断,结果他把手打开一看,还是空的。
“怎么会!”对方发出喟叹,“不,定是你把扳指藏在别处了。”
矮个子叫道:“我没有!”
“他这么紧张,定是*不离十了,”许式古抚须笑道,“不如搜搜他的衣兜?”
立刻有人照做了,矮个子战战兢兢地,但也没有反抗。他们搜出来一个方形的木盒子,不大,应该是用来装玉镯子的。搜到的人一脸困惑,问道:“藏这里了?”
矮个子不说话,韩琅这队的人则互相传递眼色,各个暗自发笑,信心满满的模样。盒子被打开了,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对方大声笑道:“看这是什么,哈哈!”
里头竟然就躺着那枚玉扳指。
“怎么可能?!”韩琅这队人惊呆了,面面相觑。他们明明把扳指放在了花瓶底下,所有人都亲眼看见的。就连韩琅也满面惊异,他也看到花瓶被扳起一角,扳指已塞入其中。趁着人们窃窃私语的时候,他朝贺一九投过去困惑的一瞥,对方也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比了一个“不知怎么回事”的手势。
奇了怪了,这扳指会移形换影不成?
赢了的那堆人欢呼雀跃,韩琅这边却各个大惑不解,挠头苦思。忽然,发现扳指的那人开口叫道:“这盒子里头怎么还有东西?”
众人忙伸头去看,只见盒子的角落里还有一个盒子,外头的有两个巴掌那么大,里头的就只有一掌。他们打开一看,发现里头还是更小的盒子,有人哑然失笑道:“这是作弄我们么?”
“不不是……”矮个子一面摇着头,一面往后退了半步。人们都在关注这盒子,只有韩琅和贺一九看见,矮个子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两股战战,仿佛看到极其恐怖的事情一般。
韩琅感觉不对,正要出声叫住他,其余人已经打开了最后一个盒子。那是个很小很小的首饰盒,只能装下耳环一类的玩意儿,然而里面装的并不是耳环,而是一个湿漉漉亮闪闪的东西,好似还轻轻地转了转。
“这是什么?”
有人问,于是大家凑得更近了,想看的清楚一些。突然有人大声尖叫起来,“哐当”一声把盒子摔了出去。韩琅一个箭步跃上前去,看到人群犹如鸟兽般轰然散开,那盒子安然躺倒在地,里头滚出来一个圆球--那竟然是一颗还在滴溜转动的眼珠子!
大堂骤然死寂,唯独乐声还在继续,婢女怀中的猫轻轻地叫了一声。韩琅浑身战栗,好似被人浇了一桶冰水,淋得里里外外一片透凉。这时贺一九反应更快,已经一个箭步冲向那花瓶。“哗啦”一声巨响之后,花瓶被整个打破,里头滚出一个庞然大物,再次引得众人惨叫连连。
是一具尸体,是……是沈明归的尸体!
青衫道袍血迹斑斑,这人死不瞑目,一只眼珠已被剜去,血流遍地。
“这是谁!这是谁!”许式古吓得不断惊叫,许氏更是脸色煞白,彻底晕厥在地。一两个胆大的人凑上前去一看,茫然道:“不不认识,不是我们当中的人……”
“怎么会……怎么会在这里……”许式古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是是个入室偷窃的贼人么?!”
“定是如此!”宾客中有人苦着一张脸高叫道,“他他埋伏在花瓶之中,想等我们散去以后偷走财物,没想到被被闷死了!”
“那那就埋了他吧,”许式古浑身打颤,尽管这说辞完全不能解释刚才遇到的怪事,更不能断定沈明归的死因,但在场众人都没遇到过这种血腥场面,脑子都被吓懵了,说什么都信,“来人啊,把这贼人,扔扔到院子里去!”
他话音落下,隔了好一会儿,才来了两个仆役搬动尸首。韩琅只看见沈明归那张血迹斑斑的脸正朝着自己,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沈明归死了?他竟然这么轻易就死了?这宅子里到底怎么回事?什么厉害的妖物能轻而易举杀死这个荒山流弟子?连沈明归都不敌,那自己和贺一九……岂不是凶多吉少?
怎么办,怎么办?可他现在连妖物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不但敌暗我明,他还没有一丝头绪,这该如何是好?!快想,快想想这是怎么回事,快想出来!可恶,头开始剧烈的疼起来,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诡异的噩梦,有个女声在凄惨的尖叫:“快跑,他们来了--”
灯火通明的大堂,满室的美酒佳肴,叽叽喳喳胆战心惊的人群,在韩琅的视野里都渐渐变成了一团嘈杂的幻象。他浑身透凉,止不住地发抖。眼看着沈明归就要被人搬出去了,他才幡然醒悟:不行!不能让他们草率处理尸首!
他艰难地迈动步子,正欲上前喊道“不可”,突然后背一重,贺一九猛地捂住了他的嘴,把他拖到后方。
“暂且冷静!”对方道,“你仔细想想,沈明归那厮会是如此轻易就被撂倒的人么?”
韩琅呆怔着,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感觉自己像神智出窍一般,脑子里乱哄哄的,什么声音都云里雾里,听不分明。
“笨!”贺一九大骂,突然扇了他一巴掌。这回韩琅彻底被扇醒了,捂着脸骂道:“操!”
贺一九心疼地帮他揉揉红肿的脸,急忙问道:“好点了没?”
“好你娘的蛋,”韩琅眉头拧成了疙瘩,“你发什么疯?”
“我看你整个人都不清醒了,只好出此下策,”贺一九叹了口气,“你想清楚,从我们进到这宅子里,所有的一切都不太对劲。沈明归那混球没那么容易死翘翘,不然我们可就太亏了。先冷静,好好分析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韩琅这才苍白着脸点了点头,回身一望,大多数人都已经吓得跑了出去,有人要躲回家,有人要去报官。白子涂还在屋里,哆哆嗦嗦地蜷在墙角,屋里全乱了套,他的老爷夫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贺一九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醒醒。”
白子涂抬起眼泪汪汪的一张脸,看来是吓得不轻。韩琅帮他擦了擦眼泪,一句话直接问到了重点:“这……这也是在重复之前发生过的事?”
白子涂使劲摇头:“没没有。”
贺一九追问:“你确定?”
“真的没有,”白子涂抽抽搭搭地道,“家里肯定没死过人,这么大的动静会把我吵醒的,但是前几天我都一觉睡到天亮了。”
韩琅沉吟道:“会不会是你睡熟了没听见?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声音没传到你那里去?”
白子涂噎住了,猛地打了个哭嗝:“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第二天大家又变成原样了,好可怕,呜呜……”
他哭得凄惨,看得韩琅也有几分难过。他转朝贺一九,长叹道:“现在怎么办?”
“去看看沈明归的尸首吧。”
两个人刚一出去就感觉阴风拂面,冷得人直缩脑袋。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刚才还吵吵嚷嚷往外跑的人竟然就像掉进虚空一般全部消失了,韩琅紧紧抓着贺一九的胳膊,生怕这人也一起不见了。两人三步一停,走得极其缓慢,周围一片死寂,只听得见互相急促的鼻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那具尸首应当就被放在院里,但两人走到地方一看,挖的坑还在,但尸首已和这里其他人一样消失不见。韩琅不禁打了个寒颤,回身望着贺一九,从对方眼里看到和自己一样的迷茫和惊慌。
“许老爷,许夫人--”
两人拔高嗓门大喊,但周围除了微微的风声,没有任何动静。大宅内仍然是宴会的装扮,灯火隐隐,红光摇曳,怎么看怎么瘆人。冷风像刀尖似的,刮得人脸颊生疼,还不停往衣服里钻。贺一九拢了拢衣领,伸手帮韩琅将衣物拉得更严实些,后者咕哝着道了声谢,抬起头来,继续呼喊相识之人的名字:
“小白,白子涂--”
无人应答。
“太诡异了,”韩琅喃喃道,“先前我遇到沈明归时也是这样的场面,周围一片死寂,阴气沉甸甸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倒像是走进了什么鬼怪布下的阵法一般。”
阵法这种说法贺一九还是听过的,当即问道:“到底是什么鬼怪?或者妖物?”
韩琅满脸苦笑:“这个我真不知道。你也清楚,我打小畏惧这一行,只翻阅书籍学了一丁点皮毛,成不了气候的。”
贺一九反被他逗笑了:“你说,你是个半吊子的真天师,我呢,是个坑蒙拐骗的假天师,咱俩加起来顶不过一个沈明归,结果还跑这里抓鬼来了。谁给我们的自信啊?”
“这要问你,傻子,”韩琅哭笑不得道,“罢了罢了,我虽然学艺不精,大体也是知道一些方法的。之前准备的东西,你可还带在身上?”
贺一九点点头,把随身的包袱解开,摊在地上。里头是朱砂砚黄符纸之类的东西,还有些别的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贺一九认识一个八卦盘,还有一个阴阳铃。
阴阳铃并无铃芯,但韩琅刚刚将它举至半空,它已无风自动,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这声音让两人不寒而栗,贺一九喃喃道:“这是有鬼的意思?”
“这铃铛只有污秽的东西才能碰响,想必我们早被团团包围了,嘘……”韩琅比了个少说话的手势,让贺一九提着铃铛跟在后头,自己则拿起那八卦盘东走西看了片刻。随着院子愈深,那铃铛声音愈响,一股无形的黑气弥漫开来,竟是连十步外的景物都看不分明。贺一九被那无休无止的铃铛声烦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这里阴气太重,连他这个体质特殊的“人”也有些受不了,但看走在前头的韩琅好似没受什么影响,他心中不由得泛起了几分疑惑。
“阿琅,你冷么?”
韩琅回头看看他,点头道:“还能忍。不过此地阴邪,一直不出去的话,会损阳寿。”
贺一九寻思对方是在强撑,顿时又想苦笑了:“折几年寿命算什么?我们要是真出不去,再来个妖魔鬼怪什么的,我们直接活不成了。”
韩琅知道他在开玩笑,但自己实在笑不出来。光线昏暗,八卦盘的刻度也模糊不清,弯弯绕绕好似变成了一团蜘蛛网似的虚影。忽然背后的传来一声轻笑,韩琅扭过头去,没好气道:“你还有什么可笑的?”
结果对上贺一九一张无辜的脸:“我没笑啊,不是你在笑么?”
两人面面相觑,好一阵子一动不动,突然打了个寒战。
“操他的乌龟王八蛋!老子都快被逼疯了!”贺一九骂道,狠狠跺了一脚,“管你什么猫妖猪妖狗妖!赶紧滚出来跟老子决一死战,偷偷摸摸算什么本事,狗日的!”
他本是流氓地痞出身,骂起脏话来比什么都顺,只听他中气十足地狂吼一通,周围一下子就安静了。贺一九随手抢过韩琅腰间的“凤不言”,运足内力猛地向外劈去。伴随着韩琅气急败坏地一声“别抢我的剑”,霎时间风摇树动,眼前的黑雾硬是被他劈出一条口子,露出些许光亮来。
“瞧瞧,就该这么办事。”贺一九得意一笑,将短剑还了回去。
韩琅默默地翻了个白眼:“铁器性纯,自古以来都被做成各种镇器和法器,用来辟邪简直理所当然,也就你这种土包子才连铁剑的功劳也往自己身上揽。”
“我怎么土了!还有你既然知道,刚才怎么不用?”
韩琅没吭声,继续低头研究八卦盘。他实在是没好意思说,直到贺一九挥剑之后,他才想起父亲留下的书籍上记载过有关铁器的说法。换句话说,他就是忘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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