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洛提棍横举,右掌在前,步法不丁不八,竟然是最简单的佛家韦陀棍起手式。崔翁虚空接过乌木戒尺,将青衣袖管卷起,看到僧人一脸严肃,大笑起来。“原来是修的此道,妙极!”说罢踏前一步,虚空掠起,手中戒尺也跟着泛起淡淡青光,直向僧人眉间刺去。老人速度并不快,至少在南墙眼里,这招比刚才一击破敌的花哨招式逊色了不少,招式也没了刚才的诡变。唯有秦洛有苦自知,老人激增的气势已将他完全遮掩,每当自己要出招,老人闪烁的眼睛便立刻停留在自己要出招的方位,原来他已将自己的所有出招可能全部看死,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这个招式不停后退。
两人的对决放在南墙这个门外汉眼睛里十分古怪。少年眼中,高手对决原来也像孩童打架:一个手中拿着家伙追,一个面露惊慌的跑。两人追逃十几步,小梦溪担忧的询问道,“南墙哥哥,看那和尚身材那么魁梧,爷爷能打过他吗?”后者坚定的点了点头,凑到女娃耳边,“告诉你,和尚都不吃肉的,你不看那傻大个一脸菜色。”
“什么叫菜色?”
“就是满脸都写着四个字,我是菜头!”
“哈哈哈哈。”小梦溪已笑倒在南墙怀里。两人对话传入老翁耳中,后者狠狠瞪了眼孩童,眼中尽是失望,孩童连忙缩了缩脑袋。
老人分神间和尚已出招,只见他左臂后仰,短棍撑到地上止住了退势,右手画圆捏住了尺头,同时以短棍为支点的双腿呈剪刀状踢向老翁前胸与小腹。老人嘴角没人察觉的一扬,微微屈起左膝顶在了秦洛扫出的左脚上,右手反向画了个圆圈,拇指食指交错,戒尺在手中又转了个小圈挣脱了和尚铁闸般的手指。两人一触即分,竟然又各自飘出三丈。
此时,年轻剑客还沉浸在方才的羞辱中不能自拔,悄悄凑到绿蝶耳边低声道,“你我绕到牛车旁边趁机擒两个小鬼,不怕他不就范。”绿蝶眉头一皱,不屑的看了眼剑客。
“快走!休要再动邪念!”应敌的秦洛不耐烦道,和尚扬棍大喝,木棍轻轻一扫,轰的一声,几丈外的天王庙院墙应声而倒,挡住几人去路,三人见秦洛一棍的威力竟有如此大,又想了想不知武功深浅的老人,终于放弃了偷袭的念头,迅速登上小舟,不多时已没了踪影。
“哎,你不该放他们回去。”老人叹息一声。
和尚不知所谓。
“你并非庸人,当知道‘她’行事滴水不漏,论功夫这三人虽然凑合,但到底只是小角色,会不会成为替罪羊,那些背后的大人物并不在乎。其实他们做的事情原本也未必能瞒得过大理寺几位寺卿,不过你站出来挑明了立场,那便不再是小事。”
和尚若有所思。
“你我都知道,‘她’不会傻到以为凭几件谜案就能改变什么,这桩连环案不过一场戏罢了,你可能不知道,这几名死者并非毫不相关,老头子猜这几人八成跟几年前的那桩公案有关。再看看这些做事人的身份,南疆刺客,吐蕃僧人,西十里镇捕头,无名剑客,名媛近侍,还有太行一脉的年轻剑客。大理寺逮住谁,结果八成都是要把他们放了。只要破了案,有了交代,这几人自然无事。”崔翁将戒尺抛给孟浩然,“不过你冒出来,还把主犯给救了,那这是不是触到了某些人的底线?老头子想,你坏的不仅是大理寺的事,更是坏了‘她’的事,你猜,这三人回去还能活吗?”
老人讲到这里,僧人恍然大悟。王维与孟浩然更是震惊异常,莫非这几桩案件背后还有扯不清的门道?老人说的‘他’会是谁?
“和尚,你我可还要再打下去?”
秦洛一愣,既然人已救走,似乎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但转念一想,庙堂政治跟博弈者的尔虞我诈与自己何干。他再次将短棍横在眉间,嘴角一瞥“先生多心了,我不过一介寻常僧人,所求唯武道尔,你我相见不易,如不能畅快切磋一番,岂不扫兴?”
崔翁也是诧异,传闻当代禅宗在世间的佛头是个武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走到牛车边,拾起地上的那柄沉重石剑,挽了个剑花,“每一个认真习武的人,都值得被认真对待。”
石剑虽然驽钝,虽然沉重,虽然易碎,但它毕竟不同于柳枝,不同于戒尺,因为它总归是把剑。拿起剑的崔翁,气势竟然一个劲的攀升。站在老人面前的秦洛感受到一股威压如潮水般扑来,填充到两人间的空气都似乎开始暴躁。他暗自心惊,“想不到儒叟的气息比巅峰状态的师傅还霸道。”
虽然站在老人身后好远,但王维孟浩然依旧感受到了这股霸道的气息,惊叹之余忙将两名孩童护在身后。
“儒生善借‘势’,释门善炼‘体’,所修不同罢了。”秦洛想到这里,神色恢复如常。
“很好!”崔翁略一点头,脚尖微微用力,身子便弹射出去,手中石剑似携带万钧之力劈下,南墙只见一道清辉划过,两人便已碰在一起,一声巨响,伴着一道火光,骇得他目瞪口呆。再看秦洛,双手托着短棍堪堪架住石剑,也不知他手中短棍是什么材质,竟能接下这罡猛的雷霆一击。
老人借招架之势高高跃起,而后倒转身躯再次袭来。只是此次剑招已变,相比刚才的高速移动,这次他身体自然下坠的速度反倒不让人感觉快速,至少场外几人已能看清他的身影。只见他臂肘一抖手腕一颤,手中石剑竟颤的如一把折扇,让人摸不清剑尖位置。石头不是纯铁,自然不会弯折,只是因为老人手腕招式变的太快,以他手腕为圆心的石剑才跟着大幅度异动起来,看不清踪影。王维孟浩然两人见此招根本找不到破绽,换做自己已然无解,不约而同看向和尚,他会如何应对?
秦洛见人剑即将落下,竟然俯身背对老人,手中短棍从腋下插到背后,竟是一招‘苏秦背剑’的架势。他左右手猛然用力,短棍瞬间弯的像拉满的弓箭,只不过短棍既像弓又是箭,双手一错,短棍便向老人激射而去。老人手腕一抖,掌中石剑立马变攻为守,恰好抵在棍头,短棍更快速反向朝秦洛飞去。和尚后退半步,短棍射入面前的地上,入地三分。老人借反震之力斜斜掠出,空中转体正与探出云层的月亮重影,借月光之势虚空刺出两剑。秦洛单掌抓着短棍另一头,手腕回拉,再次将棍子弯出个弧度,借弹力荡到另一面。“噗噗”两声,和尚方才站的地上已多了两个碗大的深坑。王孟两人各自心惊,看这身材魁梧的和尚竟有如此矫健的身手,方才动作看似写意,其实已经超出了寻常人体的动作极限。
老人足尖轻点地面,石剑如影随形,剑尖到处始终不离和尚握棍的双手,秦洛辗转腾挪总能以诡异的姿势避开袭击,一刻钟过去,一个时辰过去,两人由天王庙前打到远远看见西十里镇的灯火。沿途草木不堪剑气与棍罡挞伐一片狼藉。王维牵着牛车始终跟在交手两人半里以外,孟浩然手握戒尺不时挡开突飞而来的木屑石块。
东方泛起鱼肚白,今夜的西十里镇彻夜未眠,先后赶来了三四波不同衙门的差役。
入长安的驿道上,远远传来雄浑的号角。听见号角声,俩人终于各撤开几步,老人粗重的喘了几口气。和尚从裤脚撕下块布条,擦了擦身上新添的几处伤痕。
“今夜十分尽兴,老先生解开了和尚连日来的不快。”
“奥?”
秦洛欲言又止,将齐眉棍插回背上,昂头道,“先生剑法高明,你我再斗下去输赢如何?”
“你我若不搏命,再斗一日怕是也难分输赢。”崔翁嗤笑一声,心中暗想,“好个放不下嗔念的和尚。”
“老先生所言不错,我受伤重过你,但你年迈,再斗下去气息便不如我顺畅,再斗一日怕是难分高下,再往后你气不接,我力不足,胜负五五开。”崔翁微微点头,“他这话倒还算公允。”
“佛儒各有所长,千百年来难分高下,老先生身经百战,经验远胜和尚,若以死相博,先生胜;先生年过古稀,气力不及当年,若真在当年,和尚也不来讨打,所以,若先生盛年,依旧和尚败;久闻先生剑法精湛,若那柄神剑在手,和尚怕是一出手就败了,即使先生用寻常铁剑,怕是和尚也难撑百招,所以,若有趁手兵器,依旧先生胜。秦洛替禅宗行走天下十年,十年前不敢与先生一战,十年间和尚败一品以上武夫不下三百,原以为可以胜过先生,没想到竟然连年过古稀手拿石剑的你都不能取胜,秦洛愧对家师。”
老人没想到和尚竟如此失落,看着远远朝这边奔来的烟尘,脸上显出一丝不忍,“和尚,你该走了。”秦洛没有动静,老人又催促道:“老头子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若你有所悟,可再寻我来战,即使老头子死了,还有我孙儿承我衣钵,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与你一战。”
和尚闻言,抬头凝视着老人,轻轻点了点头,转身一瘸一拐朝着树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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