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折腾了一宿,西十里镇的早晨依旧没有停歇。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生存轨迹,为了生计,不管前夜镇子上发生什么事情,第二天这里依旧是个忙碌的市集。天刚泛白,镇子上的小商贩们便在各自的摊位上忙碌起来。
老人将牛车牵到一处卖早点的摊棚前,给车上睡熟的孩子掩上破毯子。王维看着脏腻的店面,微微皱了皱眉,孟浩然却坦然迎上了店家。“掌柜,三张胡饼三碗粥,另要两张胡饼包起来。”
“厄,掌柜,两碗粥就好。”王维看了眼木几上的碗盆接口道。孟浩然发现他的窘态,瞥了眼那只挂着菜叶的陶碗,呵呵笑道,“都忘了王老弟吃不惯这些早点,咱们换家干净点的馆子。”说罢便要往外走。王维慌忙拉住他,看了眼走过来的崔翁,“兄长说笑了,老先生尚且不嫌弃,我又充什么清高呢。”说罢,两人对视哄笑起来。
“两位小友在笑何事呢?”
孟浩然忍俊不禁,只是闭口不答。片刻,店伙计端来三张胡饼却只有两碗稀粥,老人瞥了眼旁边的木几,已然明了。
“难得小友洁身自好,与老头子当年一般无二。”王维情知老人为自己开脱,更觉羞赧,忙转移话题道:“孟老先生,您……”
“不瞒两位,老头子本名姓‘崔’。”孟浩然心思如电,武皇年间崔姓大儒,莫非是哪位?!原来江湖上久传的儒叟竟是昔年的……
“原来先生是……”老人看了眼孟浩然,摆手止住。又想到老人十年前的那些经历,起身连忙一揖。十年前王维尚且年幼,虽听说过一些陈年往事,却一时间没有将面前的老人与多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大事件联系起来。时过境迁,武皇中宗睿宗都已仙去,老人的名分虽未昭雪,但随着当年那些事情的水落石出,不管在朝在野都已被认可。算起来,如今的四平安定,天下皆需感念老人的一份恩德。想到这里,孟浩然心中顿生感慨,“我辈儒生,行此乱世,理当立此不世功勋。”如今正值开元年间,当年的魁首都已不在人世,自然也无人再去为几位“已死”之人翻案,想来老先生也乐得清闲吧。
“店家,麻烦你再来碗稀粥。”王维似乎下了不小的决定,“接下来先生要去何处?”
崔翁充满深意的看了眼王维,“折腾这一晚,老头子是去不了长安城了,一会儿吃过饭,我便带俩个娃娃继续往东。人老了,总要去见见当年的故人,顺便给女娃娃找个托付。”
“先生如不嫌弃,小生王维愿拜您为师,待在您老身边修行。”
崔翁端到半空的陶碗一滞,又自顾自的掰开胡饼和到稀粥里,“人老了,牙口大不如前了。”孟浩然早已知晓王维的想法,只是看到老人的反应十分不解,王维虽年仅十八,却可算天纵奇才,年少成名不提,一身学问远超同龄人,若不是求那儒侠之道,想来在庙堂之上求个官职并非难事。这等不世出的璞玉,换做南院教习的自己都放下身段,平辈论交,老人为何不为所动?况且听闻博陵已无崔氏,老先生年事已高,这孙儿年幼,老人家这一身所学无以为继岂不可惜?
“先生莫非觉得小生资质平庸?”王维追问道。
“小友天资聪慧,还未及冠便学富五车,换做谁能做你的授业师傅都该三生有幸。只不过小老儿年迈,行踪不定,四海为家,怕是没有做你师傅的那个福气。”王孟两人听出话中的推脱,却仍不知老人顾虑何事,如今已不是武皇年间,不是韦后时代,如今是政治修明官场清廉的开元年间。凭老人的一身绝学,天下无处不能去,他又会顾虑什么?
崔翁咽了口稀粥,“两位不要觉得老头子在推脱,你我三人相处时间虽不长,但小友品行端正,志向远大,令老翁佩服,想来不久便可谋得似锦前程。我辈儒生,有你这般天纵才学,若处在盛世,当到那庙堂之上为万民求福祉,达则兼济天下,处在乱世,当求辅佐君王,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退一步讲,若你无入世之心,也当著书立传,教书授业,为后世继文章,才不枉费这一身才资。不管你如何选择,都不应该是跟着老头子混迹江湖。”
“先生谬赞了,这一日与先生交谈,观先生绝技受益匪浅,子曰‘见贤思齐’,小生愿在先生鞍前马后侍奉,向您求学,求先生不吝赐教。”说罢王维正襟站起,一揖及地。孟浩然听后也是一惊,他知王维这十八年来锦衣玉食,虽然多次游历,却始终注重衣着言行,洁身自好,没想到今日为了求学,竟打算放弃安逸的生活服侍老人,去过那颠沛流离的日子。这份隐忍与决心惊世骇俗。不禁也跟着劝说道,“听先生说是要去那河南道东海滨,王贤弟正巧也在游历,您又何妨与他结伴同行,相互也有个照应?”
“哎”崔翁长叹了口气,“少年郎,这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之**,你们知我要东行,却不知我东行所为何事,孟小友,你已猜出老头子身份,当知道我当年之事。前些日子灾星西落,恐怕世间有大事发生。况且老头子这一生恩怨众多,有时候甚至与整个天下为敌,小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到了我这般层次,并非你所想的隐姓埋名便无人知我行踪。修行到了某个阶段,就算归隐山林都会被多方盯着,即是那玄之又玄的时运,又是为了那世间气数的平衡,生死皆由不得自己。试问我怎么能看着一块美玉不仅要埋在我这方蓬土里,甚至还要多次与顽石一较高下呢?”
王维一脸沮丧,仍在辩解。
老人连汤带饼将整碗稀粥喝完,满足的抹了把嘴,丝毫没有世外高人的风韵,反倒更像是市井间的穷翁,老人看了眼店棚外牛车上熟睡的孩子,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老头儿大限原本已到,只是遇到我那孙儿,才多了几分变数,故而萌生了再见一面昔日故人的念头。”老人说到这里,王孟两人大为惊骇,听闻三教中人修为到那超凡入圣的境地便能感应到天地时运,没想到老先生已到了那种境地。
“先生,小生并非偷师小人,一日为师便终身为父,现在既然听到您大限将至,便更不能在此时舍你而去,我受您昨日教诲,便当奉您终老,老先生千万不要再推辞了。”
“哎”崔翁再次叹息一声,沉吟半晌,“若你执意如此,我便暂且收你为记名弟子。”王维倒头便要下拜,老人话锋一转,“先别忙拜,老头子并非苛刻之人,委实那气数之道玄之又玄,你跟着我怕是也有性命之忧,老头儿生平恩怨太多,小孙儿南墙虽是老头儿的变数,但老头儿能否挺过劫难还是两说。我若现在收你,对你我都是百害无一益,若你当真执意要拜我为师,那你我约定两年之期。两年后若你心意未变,而我尚在人世,那你我当有这段缘分,如何?”
虽然要等两年时间,王维见话有转机哪能不同意,连忙答应。
“前提是,这两年之内你一定不能说是我徒弟,这点也请孟教习帮着保守秘密。”说罢老人朝向孟浩然一拱手。后者正襟道,“儒生孟浩,字浩然,今日对天起誓,为崔先生师徒严守秘密,至死不渝。”崔翁赞许的点点头。
“浩然兄言重了,”王维忙行一礼。“师父,王维今年十八,两年之后正好及冠,不知师父能否为我赐字?”
崔翁缕着胡须,略加思忖道,“那老头儿便为你取字‘摩诘’,摩者,研也,诘者,责问也。修行一途,能学他人所者少,往后的路还是要自己琢磨的多,遇事多磨,常常扪心自责多加印证才是正途。”
“摩诘,王摩诘。”王维低吟两遍,暗暗点头,似有所悟。
一张胡饼下肚,老人满足的站起身来,扑去身上浮土,竟完全看不出打斗一夜的痕迹。走出店棚,朝阳正毫不吝啬的倾洒在长安西郊的这座小镇上。暖烘烘的阳光照得南墙痒痒的,他只觉腹中饥饿,不情愿的睁开眼睛,两张热乎乎的胡饼恰好贴到了他脸上。南墙开心无比,在这么大的孩童眼里,天大的事大不过饿肚子,他忙拉开油纸啃起来。
“师父,您老真的不进长安城了吗?”
“不进了,老头子都十年没跟官家打交道了,昨晚发生的事你们照实告知大理寺便好。如果还能遇到那位羽林将军,你只需跟他说‘不干,无涉,不相欠’,他自会明白。”
“师父,您还有什么托付?”
老人再次打量了这两位一日之缘的年轻人,从牛车上的旧箱子里摸出一支秃毛的笔,又摸出一张泛黄的生宣纸,笔走龙蛇。
“老头儿临别无以为赠,便卖一个关子。”说罢将一张纸团塞到孟浩然手中,“孟教习,阁下宅心仁厚,天赋异禀,心境之强是老头子游历世间多年所仅见。况且阁下处事平稳,大巧不工,深得儒家中庸之道,老头儿十分欣赏。想来阁下前程一片坦途,无需老头儿多舌,只是日后真遇见解不开的心结,便拆开此纸团,或对阁下有所帮助。”孟浩然听罢,面露感激的盯着老人,郑重的行了一礼。
崔翁说罢转向王维,“孩子,年轻人还是应当到庙堂之上寻一番风景,才不枉来人间走这一遭。世间儒侠虽不多,却也不算少,说到底也不过是像一介武夫那样好勇斗狠,所以为师劝你,莫要有太强的求胜心才不会误入歧途。你为人豁达,却棱角分明,犯错碰壁都不稀奇,只是人都要坚守一条底线,才不会迷失本心。”说罢将另一张纸团塞到他手中,“我辈儒生,可酸可穷可窘迫,但切忌‘迂腐’,遇事扪心自问再三,如真的解决不了,便打开此锦囊,记住,此锦囊也只能帮你一次。”说罢转身跳上牛车,不再多看两人一眼。
“师父,日后我如何找您?”王维伤感道。
“有缘我自能找到你,若你先见到南墙……大可忘了今日之事。”说罢老人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留下一道消瘦落寞的残影。
待得两人再也看不见牛车,王维暮然问道,“浩然兄,你已知道家师身份了?”
孟浩然微微点了点头,“令师少年便入过那弘文馆,见过太宗皇帝,武皇年间官至凤阁侍郎同平章事,神龙后更是官至中书令爵至博陵郡王。令师便是昔年发动神龙政变,辅佐中宗登基,恢复李唐江山的一代名相崔玄暐,不知贤弟可曾听说。”孟浩然久久听不见回应,扭头去看,只见王维呆立街角,双手颤抖,早已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