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达部落的议事大殿位于重重密林的东南角,正符合苗疆人“神位在兑”的思想观念。
大殿样式古朴,外部看上去颇为老旧,不少地方的装饰已有些斑驳。它静默而威严地矗立在崇林之中,显示其久远的历史。
进入大殿却是又一番景象,青铜雕刻的图腾遍布各处,成型悠久仍显簇新,四根青色的粗大圆柱支撑整个大殿,更显出其宏伟,大殿各处纤尘不染,可见平日里可达部落人对这座古老建筑的精心打理与维护。
此时,议事大殿的正厅中正进行着一场宴会。
可达族长平常深居简出,留给族人的印象便是神秘而威严的,族长亲自宴请客人这样的事近几年里更是实属罕见了。只是这宴会之上,既没有高谈阔论,亦没有歌舞助兴,甚至只有上了些年纪的族内长老们才能参与。族长肃然端坐在正厅中上主位,方恒宁子离与其余族人分坐两边,一帮人大眼瞪小眼,全都默不作声,气氛颇有些诡异。
加克西当先端起酒杯,开口道:“我先敬方少侠一杯,咱们可是有许久未见了啊。”话语尚属热络,只是语气和动作却略有些生硬。方恒点头微笑,端起杯来与加克西遥遥相碰,回道:“确实好久不见,我也没想过还会有与族长再碰面的时候呢。”
族长干咳一声,又说道:“此次故地重游,感觉如何?”方恒答道:“见到了许多老朋友,心情自不会差了。”说话间,目光一一扫过在场族中长老,被扫到的长老或低头或躲避,人人都唯恐避之不及。
加克西目睹族人反应,心中多有不适,打个哈哈,转移话题道:“我特意嘱咐,做了最好的菜招待两位,请方少侠尝尝味道如何。”
方恒举起箸来,一声“多谢款待”的敬语尚未出口,却听见旁边有人抢着答道:“好,好吃,这些菜味道真的好棒!”话语含混不清,还夹杂着咀嚼肉食与蔬菜的声音。在场众人纷纷看向声源处,却见宁子离正以饿虎下山的气势旁若无人地埋头猛吃,只是这些美味珍馐端上来的一会儿功夫,宁子离便已将其扫荡了大半。
全场一时静默得落针可闻,只能听见宁子离大肆咀嚼的声音。这回轮到方恒尴尬了,方恒面色一紧,连声干咳,总算令得宁子离抬起头来。宁子离听见方恒的刻意提醒,抬头四顾,却发现在场的人除自己以外都像对满桌美味毫无兴趣一样,只呆呆地看着自己,却无人动箸,顿感大惑不解:“怎么了?你们怎么都不吃啊?”稍时才觉察出气氛诡异来,略感羞涩地挠挠头,讪讪道:“不好意思,我一时没忍住,吃得太急了,主要是最近几天都没有好好吃饭,又休息不好,风餐露宿的,昨天好不容易打了只野兔,还被大叔烤焦了,大叔还说什么他们修炼的,又不用吃饭。”
方恒听得宁子离絮絮叨叨,越说越细,忍不住从桌底踢了宁子离一脚,宁子离立生反应,“哎呦”痛叫一声说道:“大叔你踢我干嘛啊。”
旋即又看见方恒桌前丝毫未动的美食,谄笑道:“嘿嘿,大叔你不是不用吃饭嘛,不如就把你的饭给我好了,丢掉也浪费不是?“
这时却听见不知何处传来“噗嗤”一声,终是有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方恒默默将头低下,额头上冒出三条黑线,心中无声呻吟:你是上天派来专门黑我的对不对?我好不容易锻造出的高冷逼格就被你三两句话完全破坏掉了好吗,你要我如何面对可达的族人啊。
加克西眼看宴会的尴尬气氛被宁子离活生生打破,也不由莞尔一笑,说道:“这个小兄弟倒也是性情中人,难得难得,我也敬你一杯。”
宁子离听见堂堂可达族长夸赞自己,又向自己敬酒,连忙受宠若惊的端起酒杯:“谢谢族长,族长您也是,性,啊,性情中人!”
加克西被逗乐了,哈哈连笑两声,又说道:“我看小兄弟的打扮倒也像我苗疆中人,不知道你是。”
“我来自蒙莽部落。”
宁子离心直口快,不假思索地答道。
此言一出,刚刚才有些热络起来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你,你说什么?”
有人带着颤音,不可置信地问。
“我来自蒙莽部落。”
宁子离以为对方没有听清,于是又朗声重复了一遍。
蒙莽部落!
一石激起千层浪!
全场轰的一下炸开了锅,所有长老均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既惊且惧地看向宁子离,活活像看到了怪物一般,其反应之强烈甚于看到方恒时的百倍。就连端坐在上的可达族长此刻亦是勃然变色,指着宁子离道:“你,你是莽荒族人!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到这里来?”
稍时,可达族长微微平复了激荡的心绪,目光转向方恒,神色前所未有地严肃冷静:“方少侠,你为何把一个蒙莽族人带出领地?我需要一个解释。”
方恒从刚才开始便一直面如止水,波澜不惊,拿着筷子细细咀嚼桌上的美味。此刻,他转头看了看因众人反应而变得不知所措的宁子离,说道:“他并不是蒙莽族人,因为,蒙莽部落已经不存在了。”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
全场又一次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之中,几乎所有人都被一种巨大的惊讶情绪所支配以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说,蒙莽部落已经不存在了,是什么意思?”
加克西半响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仍是不确信地发问道。
“蒙莽部落不存在了的意思就是,蒙莽部落已经被人灭族了。”
方恒用极其确定的语气说完这句话,旋即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向加克西。
“这件事,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知情?”
加克西被看得心里发虚,沉声说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席间一个身形略微佝偻的老者犹豫一下,站起身来说道:“族长,前几日,外斥曾观测到,有一帮红袍人往蒙莽部落去了,看样子似是魔教教众。”
加克西目光闪烁:“所以说,蒙莽部落是被这些红袍人给灭族了吗?”
此话一出,所有人脸上都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
“那么阿勒依呢?他也被,杀死了吗?”
有人颤抖着发声。
“嗯,若是不错的话,阿勒依应该也被杀死了。”
方恒认真道。
“呵,哼哼,哼哼哼哼”
沉寂的席间忽然传出了怪异的声响,像是被压抑已久的笑声,却又带着呜咽,似是对某事的发生带着最大恶意的祝愿。
长老们纷纷看向发声处,却见一个身形极瘦的长老面色近乎狰狞,既哭且笑着,一副大仇得报的样子。
“阿勒依,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报应,早该如此了。”
“阿勒依罪有应得呀,哈哈,哈哈。”
慢慢,大厅各处响起这样的笑声,长老们的表情一个个由惊愕转做了欣喜,每个人脸上均挂上了喜悦的笑容,似在庆祝什么天大的喜事。
方恒冷冷地看着这些长老的表情变化,只觉世间百般丑态尽收眼底,这时却注意到身边的宁子离将头深埋下去,身体剧烈地颤抖,双拳紧握以至于骨节都微微发白,正在强烈抑制着某种情绪
“够了!”
宁子离“腾”的一下从座椅上站起,喘着粗气,面色赤红,像一只狂怒的野兽一样狠狠盯着发笑的长老们。
“你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
最和蔼可亲,最善良无私,最疼爱自己的族长爷爷惨死在别人手中,而这些人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哈哈笑着,弹冠相庆,说这是报应,说族长爷爷罪有应得。虽从刚才开始,自己一直疑惑于长老们听见自己身份的反应,隐隐觉得其中有些自己不知的隐情,然而,长老们此刻的行为却深深触及到了宁子离的底限,让他的愤怒冲破了理智。
他剧烈地喘息着,差一点就要冲上去与这些长老拼个你死我活。
“你知道什么!”
最先发笑的长老霍地站起,针锋相对地反斥道。直至此时,宁子离才注意到这个长老没有左腿,颤巍巍地拄着一根竹杖,而右手亦是齐腕断掉的。
“阿勒依做过些什么,你知道吗?”
这位长老还未从激动的情绪中冷静下来,颤抖着抬起自己的右手,双眼与宁子离毫不避让地对视。
“我的这只手,还有这条腿,就是阿勒依断掉的,我的全家上下,全被阿勒依杀了个干净!他还说,留下我一命,便是大发慈悲了。“
说到这里,他仿佛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中,语带呜咽,老泪无法自持地滚滚而下。
“阿勒依做过的坏事,杀过的人,又何止这些?这里的所有人,乃至苗疆的所有人,又有哪一个没有受过阿勒依的毒害?他做过的事,你都知道吗?现在他终于死了!哈哈哈哈!你说,这不是罪有应得是什么!”
他情绪之激动尤胜宁子离,说完这些话之后再次哈哈狂笑起来,让人不知他到底是喜是悲,在座的一众长老亦被他的一番话触中心扉,一个个露出或悲切或怨恨的表情。
正当其时,又一个长老起身附声道,
“何只是阿勒依?蒙莽部落的哪个人不是手上沾满了鲜血?他们都是吃人的恶魔!他们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们被人杀死也是死有余辜!”
“你们,在胡说些什么。”
面对长老们气势汹汹的质问,宁子离几乎无言反驳,脑子里乱成了一片。
最和蔼可亲,最善良无私,最疼爱自己的族长爷爷怎么可能是灭人全家,手上沾满鲜血的恶魔?自己朝夕相处的族人,怎么可能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宁子离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这些,怎么可能。”
宁子离看过每个人的脸,希望有人告诉自己长老所说的都不是真的。
“大叔,他们说的都不是真的,对不对?”
方恒神色漠然,沉默不语。
“原来,是这样吗。”
宁子离喃喃着,松开紧攥的拳头,双目失神,慢慢瘫坐在座椅上。
怪不得,族里的人从不跟外人往来,怪不得,全族会被如此轻易地屠尽,原来,是背负着天大的罪孽吗?这就是。报应吗?
随着情绪的挑动,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了声讨蒙莽部落的大军中。他们细数蒙莽部落犯过的累累罪行,以此证明蒙莽部落被灭族是罪有应得,他们认为就蒙莽部落做过的事而言,即使每个人都死一百次都难以赎罪,他们甚至将蒙莽部落仅存的“余孽”也作为了宣泄情绪的对象。
“蒙莽部落的人生来就是嗜血的恶魔!”
“凡是沾着一点蒙莽血脉的人都该去死!”
而宁子离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仿佛一下被抽去了灵魂一样,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座椅里。
“就到此为止吧。”
方恒淡淡地说道,语间带有不容置疑的威严,这句话有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使得场中气氛再次肃然起来,他长身而起,环视众人,脸上看不出丝毫的表情波动。
“无论蒙莽部落的人做过些什么,毕竟都已经过去了,人死为大,各位没必要再逞口舌之勇,打扰逝者安息了,更何况大人犯的错,不该牵扯到孩子身上,欺负小孩子,算不得什么本事,不是吗?”
方恒顿了顿,看了一眼宁子离,继续说道,
“至于这个孩子,我会带他离开苗疆的,对我来说,蒙莽的血脉可并非恶魔。”
这个决定是他刚刚才做下的,他本想将宁子离留在苗疆,交给某个部落抚养,相信总会有人能好好照顾这个家破人亡的可怜孩子的,然而现在观之可达部落的表现,方恒知道是自己想得过于简单了,仅是蒙莽遗族的身份便已使得宁子离在苗疆得不到平等的待遇了。
“多谢族长的美食招待了,接下来的事,我想我需要和族长单独聊聊了。”
方恒最后说道。
随着方恒与加克西迈步走出大厅,留下一群不知所措的长老,这场宴会便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草草收尾了。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