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恒与加克西一番密议出来，已是傍晚时分了。
夕阳在远山上坠落，发出格外璀璨的金光，晚风轻拂丛林如波浪般涌动，绿色的丛林像被镀了金粉一样，叶片上熠熠闪光。风轻轻吹过树叶间的缝隙的声音，极细且干净，像是在呢喃。
最是日暮垂山时，深情，又温柔。
方恒缓步走到议事大殿外的山岭上，一抬眼，正好瞥见宁子离双臂抱膝蹲坐着，静静沐浴在漫天金光之中，像久经风吹雨打的孤独的顽石，躺在母亲一样的怀抱里。
方恒轻叹一声，踱步上前，宁子离听见脚步声，抬起深埋在臂膀下的头，看向方恒。
这时的少年，明明难过得要哭，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却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甚至还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在这个瞬间，方恒恍惚间觉得看到了多年以前的自己，什么时候，自己也曾这样，怀着巨大的悲切，咬牙切齿地强忍着泪水，明明每一秒都撑得那么辛苦，却又要倔强地别过头去，不肯承认自己的软弱。
这种假装的坚强令方恒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一根软针狠狠地刺了一下。他走到宁子离的身边，伸手轻轻抚在少年的头顶，以使其能获得些许的慰藉。
的确，短短几天内发生的一切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过沉重了。先是生活十几年的部落一夕之间被人灭族，随后又惊悉部落血腥罪恶的过往，一度信任且依赖的世界尽数崩塌。此刻少年所能依靠的，大概就只有身边的大叔了吧。
林海，夕阳，晚风。
就这样，沉默了许久。
“大叔。”
宁子离终于收拾住了情绪，在确保声音不会因哽咽而停顿后，他开口发问道，
“你以前认识族长爷爷的吧，族长爷爷他，真的是那么坏的一个人吗？”
时至此刻，宁子离仍然不信可达族人口中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恶魔与自己认识的慈祥和蔼的族长是同一个人，他期期艾艾地提问，揣着希望看着方恒，浑然忘了刚才在其身上体会过怎样的失望。
方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随即迎着宁子离彷徨的眼神说道:“阿勒依究竟是怎样的人，不同立场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问题是，你为什么不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他，而去相信别人眼中的他呢？”
顿了顿，他又说道:“阿勒依曾经做出过那样的事没错，但对我来说，他并非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而更接近一个枭雄。”
其实从开始可达部落的长老们对阿勒依的死大发议论的时候方恒便皮里阳秋，颇为不以为然。然则阿勒依
毕竟是已经死去并且盖棺定论的人，方恒为其辩解并没有什么意义，况且在那些亲身经历过那场战争并被阿勒依害得家破人亡的长老们的眼中，阿勒依的形象确实与他们口中的恶魔无异，因此方恒才在宴席上沉默不语。直到此时，方恒才说出他对阿勒依的真实看法。
“枭雄？”
宁子离眼中终于有了一点亮光。
“嗯，就是那些不顾一切地实现自己目标的人，这样的人，实在难说对错，只能论以成败。”
自古成王败寇，曾经辉煌一时的阿勒依最终还是功败垂成，被人抹黑唾骂也是正常的。
听到方恒的说法，宁子离多少释然了一些。
原来，族长爷爷说到底就是一个失败的枭雄而已。
宁子离想着想着，脑子里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族长和族人们的音容笑貌来
无论别人的评价里，族长是怎样一个面目狰狞，冷酷无情的恶魔，对自己而言，族长就是那么一个和蔼可亲，总是笑眯眯地逗自己玩的老头子而已。
可是，自己再也不能偷偷揪下族长的胡子了，再也听不到那西大婶粗声的呵责了，那些在阳光下的村落里肆意嬉闹奔跑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因为，蒙莽部落，已经不存在了。
族长爷爷，还有族人们，就那么死了。
“记住，要替我们报仇啊。”
族长的话言犹在耳。
那些红袍人，尚未一一伏诛。
宁子离由悲伤慢慢转为激愤，拳头紧紧攥起，指甲都快要嵌进肉里去。
要，报仇啊。
宁子离在心里默默重复。
如果拥有像大叔一样强大的实力，就可以，为死去的族人报仇了吧。
想到这里，宁子离神情变得坚定起来。
“大叔，我要跟你学修炼！”
呃，这是什么神转折？
方恒险些被这句话呛了一下，正困惑于宁子离怎么忽然间冒出这样一句话，却发觉宁子离神情不似作伪，眉宇间还漏出一股浓浓的煞气，顿知宁子离又回想起了那天的事来。
“不管族长爷爷和族人们究竟是怎样的人，他们对我而言都是抚养我，关爱我的亲人，他们被人杀了，我就要亲手把杀他们的人，全部杀死。”
这样的决心其实在宁子离目睹方恒近乎恐怖的实力时便有了萌芽，此刻宁子离终于可以完整地表达出来。
“所以，教我修炼吧，大叔，只要有了大叔那样的实力。”
此时，宁子离的声音都因强烈的情绪而扭曲，他一字一句的说，
“我会把他们一个一个，全都，杀，光，抹，灭！”
方恒从未想过一个本该纯真无邪的孩子身上会有如此强大的戾气，那种累积的仇恨竟至于令人不寒而栗，方恒终是没料到那日发生的事情已经深刻地改变了眼前少年的一生。
事已至此，方恒明白自己已经无法改变宁子离想要复仇的**，思及又要有多少人为之付出鲜血与生命，他不由长叹一口气。
“教你修炼并非什么难事，但是你要记住，”
说到这里，方恒的眼神变得深邃又哀伤，他的目光投向远方，当时宁子离以为他是在看向天空，许多年以后，宁子离才渐渐明白，大叔看向的是比天空更为遥远的过去。
“修炼，不是为了伤害别人而做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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