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君走到女人身边，道：“柳柳，我来了。”
丁玲正要开口询问，却被张影伸手阻止。
柳柳仍是面无表情，毫无反应，若不是缓慢的呼吸声，三人都要以为这只是一具尸体而已。林子君握着柳柳的手，道：“徐行缘他，已经死了。他到死，都一直陪着你。”
柳柳的眼睛转了一下，林子君继续说道：“他，是为了救你才……牡丹。”
柳柳听到牡丹的名字，呼吸开始加快，眼神也开始变换。张影给林子君打眼色，让他继续说。可他实在说不下去，他开不了口。
林子君深吸一口气道：“我，他哭了。那天晚上，把牡丹沉进荷花池的时候，我们哭了，很痛苦……”
柳柳的手动了一下，一滴眼泪，滑下脸颊。
丁玲道：“林公子，这些尸骨？”
林子君道：“这里是采桑楼，洗墨镇最好的青楼。虽然青楼里有防止怀孕的措施，但难免失效，是以这里的女子坏了身孕又无法抚养，孩子出生后就丢入荷花池，一了百了。这些，都是刚出生的孩子，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就……”
张影与丁玲倒吸一口寒气，就算是风尘女子，可这毕竟是她们的亲生骨肉，她们竟然狠心。
“牡丹，也在这里。”微弱的声音响起，柳柳终于开口了。她看着对面的白骨，道：“他爱上了这里的女人，一个善弹琵琶的女人。他说她懂他的苦，明白他的辛酸，他说她怀了他的骨肉，要将她娶进门做三房小妾。那天晚上他来这里看她，我跟着潜进来，却发现他跪在荷花池边忏悔，对牡丹忏悔。我才知道，才知道，我十月怀胎不是一泡血水，那晚我真的生了一个孩子，那晚，他竟然……竟然亲手杀了我的孩子，他竟然……”
丁玲沉默了，她想过会见到一个充满愤怒并且丑陋肮脏的妖怪，想过会见到一具腐烂不堪的尸体，想过会见到一个美艳众生的诱人魔物，却没想到，见到的却是一个失去孩子的伤心的母亲。
张影走上前，道：“所以，你杀了那个女人，毁了采桑楼。”
柳柳似是没有听到张影的问题，只是呆呆看着对面的白骨，眼神似忧郁，似哀痛。
张影又道：“沉默，就能让你逃避问题吗？”
柳柳道：“是，我悲痛交加，怒上心头。我能忍受他的父母逼他纳妾生子，我也能忍受他在外寻花问柳。我明白，我非人族，所以成亲之后一直没有怀孕，人类讲求有后，我心里再不甘也能忍。但是，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为他生子，想让他回心转意，想回到从前只有我们两人的日子。可他竟然亲手，亲手，杀了我们的孩子，哈，哈哈，他竟然亲手杀了他的孩子，哈哈……”
柳柳大笑，笑中带哭，泪流两行。丁玲见她如此，纵知她后来所犯大错，却也恨不起来。林子君见柳柳这般模样，道：“他这样对牡丹，是为了保你。相信我，他是为了你。牡丹的样子……”
柳柳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是妖，他是人，我们的孩子模样多半会与普通婴孩不同。是我不该，不该抱着侥幸心理贸然生育。可是，纵然我明白他这样做是为了我，纵然我欣喜他不嫌弃我的真实身份。但你能明白吗，一个母亲的心情，一个还没来得及见到自己的孩子就已经失去孩子的母亲的心情？一个女人，在成为母亲之前，重要的东西有很多，但当她成为母亲之后，就没有什么会比自己的孩子更重要。你无法明白，一个母亲可以为自己的孩子做到何种程度。我无法原谅他，纵然我还爱着他，我也无法原谅他！”
张影道：“你杀了青楼里的女人，因此，他找来道士想要灭你？”
柳柳道：“不，我杀了楼里的女人，但他仍然选择了我，他选择了沉默。”
丁玲道：“那他为何？”
柳柳道：“因为我告诉他，他的两个女儿，也是我杀的。哈哈，我要让他痛苦，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丁玲道：“你，为什么？”
柳柳深吸一口气，陷入久远前的回忆：“我本是一条鲤鱼精，一日幻化成女孩模样在岸边玩耍时被一位船家收养。我想看看人类的世界是怎样的，便留在了船家的身边。我像人一样慢慢长大，我喜欢这样的生活。那天，湖底蛇精想要偷袭船家，我与蛇妖搏斗，虽将其消灭，我自己也受了重伤。伤好后，我变回人形在湖边沉思，遇见了他。他将我送回了船，也将我带回了家。我们成亲了，可婚后我一直无所出，他的父母便以休我为威胁，逼他纳妾。他的第一个妾，生了两个女儿，于是他纳了第二个。他的第二妾，终于生了个儿子。我以为我们又可以安定地过日子了。哪知，男人是不能尝鲜的，尝了鲜，就停不下来了。他开始寻花问柳留恋烟花之地，还迷上了这里的琵琶女。我知道他在怪我，怪我没有给他生个孩子，怪我给他太大的压力。后来，我在后院池塘边思索时无意中露出原型，被他的大女儿看见，她害怕得乱跑，掉进了水里。我想救她，但她的母亲恰好来此找她，我只得变回人形应付过去，等她母亲走了，她也死了。之后徐家人一直在找她，我以为装作不知便会无事，谁想她给她的妹妹托梦，她的妹妹前来质问我，我只得下手杀了她。就这样，我杀了他的两个女儿。”
丁玲道：“她们只是孩子。”
柳柳道：“我告诉他，我恨他，恨他三心二意用情不一，所以杀了他的女儿泄愤。他愤怒了，知道吗，这么多年来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发怒。之后，他便找来了那道士，要杀我。那晚，他将我引至采桑楼，布阵杀我，可我要他付出代价，我要他为我的孩子付出代价！我烧了采桑楼，杀了里面所有的人。我打伤了道士，跑回徐家，杀他们，我要他亲眼看见自己的亲人一个一个离开他！”
张影道：“你，够狠！”
柳柳继续说道：“不愧是妖，对吗？后来我在徐家大开杀戒，那道士引来五天神雷，以自己灰飞烟灭为代价，以徐行缘为阵眼，将我困在这里。这一困，就是好久，好久没有人跟我说话了。”
张影道：“因为你，到现今仍有无辜的人死去。你满意吗？”
柳柳道：“你们，为何会来这里？”
张影道：“是你的牡……”
林子君打断张影道：“是一个恶魇引我们来此。”
柳柳道：“怕是这里怨气重适于修炼，又感应到我在此处。是以引你们前来破开阵法，好吃了我增强功力。”
张影道：“怕是这里的怨气重？呵，全镇的人都被你屠杀了，你说的倒是轻描淡写。”
柳柳道：“你说我杀了全镇的人？”
丁玲道：“难道不是？”
柳柳道：“方才我已说过，我正在徐家时就已被道士困在此处，如何去杀全镇的人。那不是我做的。”
张影道：“不是你，难道是……混账！”
柳柳不再理会张影，对林子君道：“你，叫什么名字？”
林子君道：“在下姓林，名子君。”
“林公子，”柳柳指着对面尸骨上的剑，道，“等下，你便用这把剑，结束我吧。”
丁玲道：“你说什么？”
柳柳道：“这两年，我被阵法所困，无法动弹。几次想要自我了结，却毫无办法。牡丹走了，他也走了，我还留在这世上做什么？更何况，我杀了那么多人，总归是要还的。与其带着痛苦的回忆苟延残喘，不如就在这里离开，至少，”柳柳走向对面的尸骨，抚摸着尸骨的头颅，“还有他陪着我。”
丁玲看着这具被剑贯穿的尸骨道：“这是，她的丈夫？”
林子君点头，他无法理解柳柳的做法，却又似乎能明白她的感受。
柳柳取出插在徐行缘尸体上的剑，对林子君道：“林公子，请你过来。”
剑取出，阵法动摇，阵内的景象与外界的景象逐渐重合接洽。林子君走到柳柳身边，柳柳将剑递给林子君，道：“用这把剑，杀了我。”
林子君：“……”
柳柳道：“杀了我，替采桑楼和徐家人报仇，不好吗？你是修道之人，而我是身负血债的妖，你杀我乃天经地义，如此优柔寡断，不怕被你的师父责骂？”
林子君：“……”
柳柳道：“林公子，流萤伴长歌，你会了吗？”
林子君抬头看着柳柳，惊讶道：“你说什么？”
柳柳道：“被困在这里的时日里，我一直被各种情绪纠缠。恨爱不舍无奈幸福痛苦遗憾……过往的每日都会在脑中重演，幸福时我感到痛苦，痛苦的画面却又让我想起欢乐的时光。我每日都被它们折磨，可这么久了，我就是靠它们活下来的，没有它们，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在这小小的天地中残度余生。但是这样的生存方式，太痛苦。所以林公子，请原谅我的自私。你若不答应我，我是绝不会告诉你恩公的下落的。”
林子君道：“恩公？”
柳柳道：“对。我的恩公，你的师父，易明。”
林子君道：“师父不会同意我杀你的。你跟我走，我带你去剑君山，到那里你自会得到处罚。”
柳柳道：“不死，难道是接受长久的折磨，难道是一生都如现在般被关在狭小的黑笼里？傻小子，惩罚，不足以抹灭我的罪，也不能消除我心中的痛和内疚。我想死，不是因为我要以死还罪，是因为我不想活了。你让我解脱吧。”
林子君犹豫片刻，道：“好。”
柳柳微微一笑，道：“你和你的师父，真像。”说罢，柳柳拿出一块布，交给林子君，林子君一眼便认出这是师父衣服的一角。柳柳用只有林子君能听到的声音道：“那****与蛇精大战之后，身受重伤，濒临死亡。恰巧这时，你师父也受伤逃来，碰见了我。他救我性命，助我疗伤，并将此布交我保管。当时此布放在我手上就消失不见，他说若有一日见到他的传人，这块布便会自动现出。他让我转告你，若你见到我时他仍未与你联系，那你便用流萤伴长歌获取布上信息。”
林子君道：“师父……”
柳柳道：“另外，他让我提醒你，当心古兰翰墨。此事除你两位师祖白师叔外，不得告知其他人。呵，没想到在走之前，我还能完成恩公的交付。”
阵法消失，阵中之景与外界完全连接。一阵婴儿的哭声传来，林子君听到此声，将剑抽出放在柳柳脖间。
一个婴儿的影子于虚空之中渐渐浮现，人类的肌肤上覆有鱼鳞，双瞳之中更有鱼目，嘴小而薄，嘴中长满细小尖牙。
柳柳瞧见眼前婴儿，不知为何突然心中悲痛，泪如雨下，正要开口时，却见林子君双眼一闭，挥刃杀妖，血溅命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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