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征兵体检就如独裁制度下的官员选举,不过是做做样子走走程序而已。反正后面还有县级体检在把关,各镇只负责把本镇的适龄青年推荐上去就成,推荐得越多证明相关工作人员越尽心尽责,自然,任务也就完成得越出色。
故而,适龄青年只要在外观上没有缺陷在政治上没有错误或错误的记录,基本上都可以通过体检。方原的外观虽不很养眼,但绝对没有缺陷,而政治上即便往上查三代五代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方原很轻松就过关了。
和平年代的县武装部是个清闲衙门,一年只忙一回,清闲度可以与西方的圣诞老人相媲美。平日里,只在早中晚响三次军号区别于其它机关与单位,然后便翻来覆去地放那几首军歌,“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像首歌……”“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
而征兵时期的县武装部是热闹的,横幅横挂,标语竖挂,歌声鞭炮声共鸣。各征兵接兵干部在此现场办公,各适龄青年和其父母家属在此川流不息……热闹繁忙得犹如战争的前夕。
五官科检查都很顺利,方原只有右眼有点近视,并不严重,不过测视力时还是微捏了一把汗。视力检测门口积了长长的队伍,测视力的女医生有些慌忙,她手里拿一支透明的塑料棒,音乐家打拍子似的指点视力表上横七卧八的字母。
她指点的速度非常快,因为有些视力不好而记忆力很好的青年竟然将整个视力表都死记硬背的记了下来。这无疑加重了她的工作量,因此难免有疏忽之处。
方原左眼视力很好,最后一排也看得清楚,所以测右眼时女医生只胡乱点了几次,就居然说可以了。方原侥幸通过,心里竟有些莫名的高兴,好像顽皮孩子干了坏事而没被父母发现一样。
外科检查让很多人羞以启齿,因为在这里,所有待检青年都要将自己剥得如真理(据说真理是**裸的)一样供医生观赏和检验。一间下了窗帘的大房间,里面有四名医生,这便是外科体检室。让待检青年难为情的是,里面居然还有两名女医生。
医生大约是世界上最早宣扬男女平等的人群,可这些待检青年还没有这么高的觉悟,至少在身体结构上还不能真正男女平等。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做“状元”,一时大兴我国传统美德——谦让之风。
“磨蹭啥呢磨蹭,快点脱,后边还有很多人等着呢!”青年们循声望去,房间的一角还跨立着一名接兵干部(武警少尉),瞅模样儿,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四方脸,眼角隐隐透着一股坚毅与威严。
这些待检青年可还没有听惯命令,虽听见如此说,执行却缓慢,一个个将底裤当做底线来防守。恰在这时,一个黑瘦且高的青年一把脱下了自己的底裤,大踏步向体重计走去。所有人都几乎用膜拜的目光投向了他。方原一看,差点笑出声来,那副为地球节约空间的身材与白天唱反调的肤色,在这里同时拥有这两样的,不是蒋由又会是谁?
同学三年,方原一直知道蒋由很瘦,但未曾想他居然瘦得如此惨不忍睹,干瘪的身子简直就是非洲难民的翻版,腹部的肋骨凹凸有致清晰可辨。方原暗想,大约世上那些身材过好的人,都只能外看而不能内看,只能远看而不能近看,只能粗看而不能细看。
蒋由体重还差一点这事,不光蒋母知道,他自己当然也知道。就在体检前,他捏着鼻子,牲口灌中药似的硬给自己灌下了四瓶矿泉水,毅力可见一斑。此刻,他的肠胃就如涨潮的钱塘江,波涛汹涌浪潮翻滚,他每晃动一下身子,腹内便如翻江倒海一般。
蒋由明白,他得趁退潮之前称完体重,否则他憋不住,一泡尿下去,也许就不合格了。他耽搁不起,得抓紧时间,再说在女人面前赤身**,他早不是头回了,这压根就不算个事。
他站于体重计上,双腿微曲,双手握拳触腰,咬牙切齿做下蹲状,他这一系列动作虽然不能改变他的分量,但他的滑稽之态,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发笑,连记数值的女医生都忍不住笑道:“够了够了,压坏体重计是要赔偿的。”蒋由见自己目的达到,坏坏地笑笑,转头扮一个意味深长的鬼脸,体检室里的空气顿时轻松起来。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有了蒋由奋不顾身的先例,所有人就好比亚当夏娃去掉了腰间那方遮羞的树叶,也就不再害羞,纷纷效仿起来。称体重量身高,然后跟那位武警少尉做些简单的肢体动作。
这些完成后,才轮到医生正式上场,医生观察之细检验之严,犹如古董专家对陌生古董的甄别,各医生恨不能拿个放大镜来细细考究。这对这些青年来说,是空前的,个个如少女般潮红了脸,尤其经由那两名女医生考究过的,更是如此。想自己守身如玉十几年,今番当众失贞,说起来也太吃亏了。
事后,独有脸皮厚实到百毒不侵的蒋由非说那两个女医生是在试手感,还一脸光荣地说检验他的那个女医生偷偷量了他的尺寸。
两个老同学在体检室****相见,既激动又尴尬,免不了要相互打趣一回。当天各项体检完成之后,又相互约好明天早上一起去抽血验尿。蒋由除了体重偏轻外,其它都很正常。
视力更是好得仿佛刚出娘胎,这是他多年来考试时的作弊工具,数米外的答题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这些年,监考老师没收了许多作弊工具,单把这件给落下了。
次日清晨,两人尊医嘱,没吃早餐便来放血排泄。这是体检最后的两个项目,有资格来检这两个项目的青年已经算是劫后余生了,所以并不很多。然而并不很多的青年却多数排在采血室门口,而尿检室门口真个门可罗雀,很有些惜尿贱血之意。蒋由取笑他们说抽血有利尿的功效。
方原不解,蒋由解释说,这些人胆小,惧怕抽血,抽血会吓得他们尿裤子,所有抽完血后刚好可以去验尿,一举两得。方原笑他胡说八道。
两人无意去采血室门口凑热闹,只好去验尿室领验尿杯去厕所取样。两人并肩在厕所里摆开了阵势。方原早晨起床已经释放过一次了,这时腹内早没有了残留,现场制造,却又来不及。方原站在小便池前,努力了好一会儿,也未见成效,好比干旱季的天空一样,点水不下,空把脸蛋憋得通红。
反观蒋由则大不同,但见他那里哗啦啦如泛滥期的黄河,一发不可收拾。他自己的验尿杯早就接满了,但他远没有关闸的意思,好像尿急终于寻见厕所一般。
蒋由的嘴巴也没有停,说什么,要这个太简单了,要一桶也有,只要他们给时间。他侧目看方原,见方原还是滴水不漏,便一手将方原的验尿杯夺了去,对着自己的命根子瞬间也盛满了。
方原正要骂他胡闹,蒋由却对他扮鬼脸眨眼睛。方原幡然醒悟,忙问:“行不行啊?”“什么行不行,医生又不是神仙,只是你别瞅着颜色纯,忍不住当啤酒喝了,那样我可再没有了。”蒋由毫无所谓地答道。
方原对这骚味浓烈的黄色液体绝无兴趣:“你没有艾滋病吧?要不然我可是跳进银河都洗不清了,这么多年你是知道的……”
“去你的,老子从小只得过相思病。”没等方原说完,蒋由就打断了他的话。医生果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两人都合格了,毕竟医生验尿用的是专业的仪器而非自己的舌头。
蒋由老早就脱下了外套,挽高了袖子,叫嚷着要给大伙做示范,大有好汉上刑场的气概,私下却劝说抽血的女医生少抽点,意思意思就成。哪知这女医生压根就没把他的话当回事,面带微笑看股票指数似的看着血液直线上升,急得蒋由大喊:“够了够了,非得抽满,又不能喝……。”
蒋由出来的时候,扎针的红肿都快消了,脸上的余怒却还未消,说什么这得吃多少营养品才能补回来。乐的方原都忘记了扎针的痛,是啊,抽瘦子的血,无疑是分葛朗台的财。
几天后,体检结果公布,方原和蒋由都幸运通过了,体检通过的青年各回各家,等县武装部的通知。
从立冬到小雪,方原未收到县武装部的任何消息,心里难免等得焦急,却又无计可施。他给蒋由打过一次电话,想从蒋由处打探打探消息,蒋由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告诉方原,他的事已经确定了,只要天不塌下来就成。还说去的是北方某武警机动部队,说那天在外科体检室里的那名干部就是那支部队里的,是个排长,姓邓。并说自己的安置卡也下来了,退伍回来就当警察云云。
方原几乎一无所获,消息没打探到,却听到了蒋由完完全全的炫耀。自己入伍的事情都还没有名目,蒋由却连退伍后的工作都落实了。蒋由说他的事情已经确定了,那么大约今年征兵工作都已经确定了,去不成就去不成吧!反正自己也不想去,这下父亲总没有什么话说了吧。方原打定了主意,再过两天,要是还没有消息,自己就回学校。
然而仅隔一天,方原便接到了县武装部打来的电话,说明天有接兵干部到他们家家访与政审,让方原做好相应的准备工作。也许是等得麻木了,方原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兴奋,不过倒让方父兴奋得一宿没有睡好觉。
次日上午,一名武警中尉是在镇武装部部长的陪同下进入方原家的大门的。中尉名叫伍跃,是个副指导员,围观的邻居恭维他为“首长”,伍跃一再解释自己万万当不起首长的称号,但在旁人听来,却像是在谦虚,所以他们越发地叫得勤呼得欢。
伍跃将方原叫到跟前,相亲似的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问清了方原的身高和体重,然后用闲聊式的口吻问方原有什么课外爱好与特长,这倒着实让方原为了难。他悲哀地想到,自己努力上学十几年,一旦离开学校居然一无所能,
他绞尽脑汁也没有给自己安上一个课外爱好与特长。最后只想到了唱歌,因为唱歌的人在中国多比牛毛,谁都可以亮上几嗓子。不过唱歌于方原而已,顶多只能算是一厢情愿的爱好,与特长还相差着悟空的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好在伍跃像是有先见之明一样,没有让方原试唱,否则,非得连带旁人的耳朵都跟着遭殃受罪不可。
伍跃原本是想问方原身体各方面素质怎么样,问得不很明确,方原也会错了意,虽然对方原的回答不是很满意,但也只好作罢。接下来便问方原为什么去当兵,对部队有什么样的看法。
对于这两个例行问题,方原是有准备的,他答什么投身军营报效国家,是每位中华儿女共同的义务和义不容辞的责任。部队是所大学校是个大熔炉,他要加入其中,学习成长,锻炼自己,百炼成钢云云,我国的部队是由人民子弟兵组成的,是一支人民的武装力量,是保卫国家安全维护社会稳定的坚强基石……
这些话就和很多政治家上台前说的官话一样,堂而皇之。伍跃听得想笑却又不能笑,频频点头表示认可……。
例行公事一毕,方父迫不及待地邀请两位来客落座吃饭,伍跃没有拒绝,方原家住得偏僻,他们两人来得不容易,回去自然也不会那么简单。
方家并不富裕,但方家的酒绝对是富而有余,无论是瓶装酒还是散装酒,一概俱全。家里长年累月地窖藏着几大坛子酒,有米酒,有高粱酒,有玉米酒,有红薯酒,还有药酒等,简直算得上是个小型的酿酒作坊。
伍跃照例说部队上有纪律,不能喝酒,吃饭已经是破例的事了。不想正激起了方父及他的酒门同道劝酒的**,中国的酒未必世界闻名,但中国的劝酒文化定能轻松冠于全球。
这几个酒痞犹如劝和尚破戒似的展开劝酒攻势,伍跃何曾见过此等阵势,很快就屈服了。方父的想法很简单,只要酒喝好了,其它的事就不再是个事。
一桌子人喝得正酣,这时从门口颤巍巍地走进来一个老人。老人七十有余的年纪,身材消瘦,发须俱白,左腿略有些跛,左手拄一根光秃秃的杉木拐杖,漫脸的沧桑,不过精神尚可。所有人都将目光汇聚到老人身上,方父及他的酒门同道统称老人为“老红军”。方原忙搬来一把椅子,增添了一副碗筷。老人在家族中排行第六,方原叫他六爷爷。
“老红军”并没有当过红军,但他却是村里最老的解放军。他是在解放前夕加入南下的解放军的,然后跟着部队往南一直打到了海南岛。朝鲜战争爆发后,他又随部队趟过鸭绿江去了朝鲜,从三八线九死一生回师恰巧碰上了大裁军。与别人不同的是,他原本是可以留在部队当排长的,可他自己却打报告要求退伍。原因是他听说家里分得了田地,所以坚持要回乡务农。贫苦农民对土地的依恋呵!几乎深入骨髓,没经历过贫苦没下过地的人是永远无法全部理解的。
回乡务农数年后,有一回他突然想念一个曾经一起历经生死的战友。他想给他去一封信,无奈他不识字,只得托村里识字的人来写。千不该万不该的是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他央求写信的人将信写成粤语,因他的那位战友是个岭南子弟,是说粤语的,善良朴实的他担心战友读不懂信……
闭塞的乡野,村民们极乏轶事趣闻,从而把这件事当成天大的笑话,经久不衰地笑话了几十年。就连他那自小就混迹社会不肯上学的嫡孙也常常翘着腿斜叼根烟,大逆不道地指着他道:“爷爷你真笨,真的,当年多好的机会,搁我,拿啥都不换。”“爷爷你真傻,真的,全中国用的都是统一的汉字,怎么能写出粤语来。”
而无聊的村民对他的笑话也不亚于此。村民们虽然朴实,但同样也很势利,若你混成个人物,他们会待祖宗一样地追捧你,若你没混成人物,那他们恶毒的语言明里暗里都不饶你。
村民们口头上流传说,这“老红军”并没有打过仗,他只是一个给首长背枪的。很明显,给首长背枪无疑于给盲人扛拐杖,这流言极其荒诞可笑,但一点儿也不影响村民们对他的嘲笑。
村民们的理由似乎也很充分,若“老红军”真打过仗立过功,那么他怎么会跟连枪都没见过的他们一样,佝偻着背,手脚不分的种了一辈子的地呢?面对这类尖锐得刺骨疑问,老人常常保持沉默,是啊!像这种世纪性的问题谁又能回答得上呢?
只有给村里孩子们讲战争故事的时候,他才会讲起他在部队上那些硝烟弥漫的事情:他们部队在南边跟白崇禧的部队打过好几仗,他也消灭过好几个敌人。在海南岛时,他和战友一起缴获过国民党的兵舰。在严寒的朝鲜战场上,他们南方兵没穿棉衣和美国大兵搏斗。他的左腿被敌人的炸弹咬伤过,到如今都没好利索….没有多少人能够理解他当年退伍时的心情,没有人知道他多少次夜半梦回突然惊醒,老泪纵横地想念那些永远留在朝鲜的战友……。他是一位共和**人,一名老兵,是最可爱的人。
得知老人是位打过仗且立过功的老兵后,伍跃先是一惊,继而变得庄重严肃起来,他立即起身立正,给老人敬了一个标准军礼。老人也很精神,丢开拐杖也端端正正地回了个军礼,然后握手寒暄。
老人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来意:“先前的事呀,早忘得差不多了,现在的人,谁还会记得那些。我今天来呢,就是为我这个孙子当兵的事儿,这个孙子,我是看着长大的,踏实听话,部队上不就要这样的兵吗?执行起命令来绝不含糊,打仗也敢冲锋,并且他学习好有文化。当年我就是因为没文化才自己要求回家的,上头让我当排长,可我连排里弟兄的名字都认不全,你说,我怎么好意思当下去,而那时家里恰分得了田地……”
伍跃恭敬地连连点头答是,这让方父和他的酒门同道看得目瞪口呆。
“对了,我们家的成分没有问题,当年定的是贫农,招兵招干都不受影响的,当然啦,一切还得看你们的决定啦,我们是坚决服从安排的……。”老人又补充了几句。伍跃虽然一直答是,但没有表态,他说这只是征兵的一个程序,具体还得他们几个碰头商议后才能决定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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