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老人的那番话,或许是方原的那张毕业证书,再或许是其它不可知的原因,十二月三日这天,方原收到了入伍通知书,通知书是这样写的:
方原同志:
你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兵役法规定,积极应征,光荣地被批准服现役,望入伍后积极履行兵役义务,为保卫社会主义祖国作出贡献。
昭县人民政府征兵办公室二〇〇四年十二月一日
老实说,刚接到入伍通知书的那一刹那,方原还是有些激动的,似乎真有一种光荣之光笼罩着自己。当看到自己的名字跟同志联系在一起时,不免又伤感起来,瞬间感觉自己真正长大了,自己不再是学生而是同志了,人就是这样懵懂地长大的,尽管很多时候,我们拒绝承认。
往后几天,方父便召集亲朋好友酒门同道在家里胡吃海喝。他红光满面趾高气扬吹得天昏地暗,当仁不让毫不谦虚地接受各位的吹捧与祝福。方原对酒汉们粗鄙不堪的酒话全无兴趣,甚至感到厌恶。他常常躲在只属于自己的角落里心事重重,浅薄的人总能轻易找到狂欢的理由,偏自己像个门外汉,这也太不公平了……
十二月十日清晨,镇武装部的一辆小车早早就开到了村口。镇武装部长不容分说地给方原挂上了一朵大红花,在方原自己看来,很是别扭。一阵鞭炮之后,一群人簇拥着方原朝村口走去,方原从未被人如此抬举过,十分不习惯,以至于尴尬不已。
方父冲方原怀里塞了几盒香烟,示意他向来人散烟,方原不会抽烟,散烟的动作极其生疏,顾此失彼,引来了一阵又一阵哄笑。因有鞭炮的放肆宣传,方原身边早围满了许多胎毛尚未褪尽小孩子,农村的小孩子是顶喜欢热闹的,他们围着方原含糊不清地唱道:
“穿军装,挂红花,兵哥哥吃的是国家的粮;辞父母,赴边疆,保呀保家乡……。”
嘴里虽如此唱,心里却把方原当成了新郎官,都凑上来要吃喜糖。无奈方原只有烟没有糖,他没法给这些孩子一人一支烟,害这些孩子白高兴了一回。
“老红军”拄着拐杖默默地矗立在人群之外,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方原挤开人群向老人走去。老人伸一只枯瘦的胳膊搭在方原的肩上,语重心长地说道:“伢子呀!到部队后要听首长的话,士兵当好了就当班长,班长当好了就当排长……打仗要勇敢,越勇敢越安全……”老人的记忆永远停在属于他们的那个年代。
多少年来,每逢村里有青年入伍,他都要叮嘱几句早已失时却永不失意的话语,老人对后辈对国家寄予的无限希望岂是这几句简单的话能表达清楚的。老人眼角含着泪水:“记住,要好好干,甭……。”方原心情感动而沉重,他将剩余的烟一股脑全塞给了老人,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喧嚣的声音逐渐弃在了脑后。无论是古老的村庄还是荒废的旧墙,无论是挥手作别的白杨还是青青的池塘,不管是童言无忌的玩闹还是曾经一起捉过的迷藏。别了,我所熟悉的一切,别了,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透过后视镜,方原看见原来热闹的人群早就烟消云散,单有老人还如雕像般矗立在原地。仲冬的清晨颇有几分寒意,苍白且空旷的天空下,老人显得越发的渺小可怜。他那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但他全然不顾,眼睛不舍地望着车行的方向。方原的眼睛湿润了,良久,他忽然想起了麦克阿瑟的那句名言——老兵永不死,只是渐凋零。
这时间的县武装部,熙熙攘攘热闹不凡,人声广播声歌声以及鞭炮声等声音谁也不甘示弱地交织在一起。应征青年有集合的,有换装的,有打背包的,有与亲人相拥而泣的,有痴痴等待的……送行的亲友团里许多人红肿着眼睛擦鼻抹泪或者声音呜咽地相互诉说着什么。
方原所在的队列前,伍跃正拿着花名册反复的点名核实,这时期,有人有原因的加入,自然也有人莫名其妙的退出。如此这般,终于确定了人员。接这批新兵的干部共有三人,带队的是位少校,是个教导员,名叫马平川,另一名则是方原外科体检时见过的那个少尉,是个排长,名叫邓国恒。马平川,伍跃以及邓国恒三人分别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同时很自豪的介绍了他们的部队。
这支部队驻扎在北方C省,是武警C总队的唯一的机动支队,是支全训部队,是武警C总队的尖刀和铁拳。并一再强调他们的部队是很艰苦的,要求这些青年们做好吃苦的准备,若有吃不了苦的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这批懵懂青年此刻哪里能理解很艰苦是什么意思,一个个雄心壮志地说不怕苦。初生牛犊不惧虎,大约就是这样,只是初生的牛犊并非不惧虎,而是还不知道虎的厉害。
方原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是去当武警。武警和解放军有什么区别,他几乎一无所知,不知道武警还分内卫黄金水电森林等,就连内卫还分机动和执勤。而于一个普通士兵而言,去哪里当兵,当什么兵多半没有选择,只能听从安排与分配。
在方原的脑海里,当兵的大概都是一样的吧。至于部队里很艰苦,大约和农村的苦差不远,自己在农村长大,自信这点苦是可以应付的。
邓国恒背着手,信步在队伍里来回穿插着。忽然,他抬起右手轻抚一个高个子的头发:“哟!你这发型不赖,挺有艺术感的嘛?”所有人循声望去,一时发出轻微的哄笑,方原一看这个高个子,不禁乐了起来,呀!蒋由,他居然也在队列里。
蒋由压根就没把邓国恒的讥讽当回事儿,他用手指代替梳子梳了梳头发,然后很放肆地甩了一下头发,嬉笑道:“怎么样,酷吧!”老实说,蒋由那长发及耳的发型打理得着实很精致,只是这与一个入伍青年极不相称。
“酷什么酷?下午领被服前,要是还是这种发型,这兵就甭当了,换人,你们大家都听好了,一会儿解散,你们把各自的头发胡须以及指甲好好拾掇拾掇,别让我再发现毛病,弄清楚咯,这是去当兵……”大家问头发要理多短,邓国恒答越短越好。
中午解散后,方原大约有一个小时自由时间,他得赶回学校去拿他那些不舍丢弃的书籍,好在学校就在武装部间壁,不需大费周折他就回到了教室里。教室里照例人去班空,只有几个忘食的同学还在克服着“饭”有引力的诱惑。
方原的课桌已经被人移到了教室的最后面,里面的书本并没有动,只是课桌上已蒙有一层薄薄的尘埃,颇有一种人走茶凉的悲凉感。他抱出了全部的书本,七挑八拣,终难定夺,这本舍不得丢,那本也舍不得放,几经纠结,最后还剩下十来本(其中好些是同学们前些天送的文学类著作)。而带不走的那些复习资料全都留了下来,同学们或许还用得着。那几个同学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了一通,方原应接不暇,最后告诉他们,明天早晨走。
假如你当时在昭县武装部,那么你一定会看到非常有趣的一幕,看啦!一个青年怀抱一摞子书若无其事地走进了武装部。这位大脑迟钝思维天真的方原同志真把部队当成了军训时的学校了,白天训练,晚上看书,可爱的方原同志既是这么想又是这么做的。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一异常的举动已经落入了别人的眼帘,多数人或许会想:既然这么撂不开书本,又何必去当兵呢?
方原确凿地感觉到脑袋被人从后面很没礼貌地敲了一下,迅速回头,不偏不倚地看到了蒋由那个油光瓦亮的脑门。两人互笑了起来,“哈呀!原子,你这是去上学还是去当兵呀?抱这么多书,怕部队上没有书给你看么?”
“哈!蒋由,你怎么理成了光头,这功率大得,怕部队上没有电灯么?”“功率大还不好,夜间刚好供你看书。”蒋由毫不在乎打趣。
邓国恒对蒋由理光头这事动了真气,大声斥责蒋由,让人费解的是,他斥责蒋由有什么资格理光头,好像这光头发出的光是种无上的荣光一样。蒋由也不示弱,他针锋相对振振有词地说:“不是你自己说越短越好的吗?我是按照你的意思去做的。”确实,他的头发已经短得不能再短了,邓国恒一时竟无言以对,良久,他指着蒋由愤愤道:“你会后悔的。”
方原劝蒋由不要跟排长顶着干,还没到部队,就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哪知蒋由与很多初当兵的青年一样大不以为然,怕什么,一个小小的排长而已,压根就没放在眼里……
被服是下午发下来的,从头到脚的穿戴几乎发了个遍。在一间大房间里,方原和其它青年一起,换下了各自的时髦或土气的便装,换上了这身肥大而又皱皱巴巴的冬作训服。方原全身上下只留下了一套贴身的秋衣,未曾想到,这套跟他去到部队的秋衣将陪伴他熬过一段艰难痛苦又极度难忘的岁月。
方父打开儿子的军包,兴奋地查看发下来的每一件物品,玩弄艺术品似的细细鉴赏,恨不能抱回家去向人炫耀。他歪着头反复打量穿在方原身上的军装,拉拉扯扯地说好看,很合身,料子也不错云云。
如果可以,他真想让方原把军装脱下来套在自己身上试试。其实,这作训服穿在方原身上并不好看,长短还算合身,只是过于肥大,衣服也不展,上面压痕密布得犹如刚出坛的咸菜。倘不是衣服颜色新,这群青年很容易让人误会成新一代民工。
方原不会打背包,便去找蒋由。此刻的蒋母正在帮儿子整理东西,她给儿子买了大包零食以及常用的洗漱用品,正努力往军包里塞。方原走过去,双方打招呼毕。
蒋母放下手中的活儿道:“你就是我们家蒋由的老同学呀?听他说起过你,两个老同学到了部队可要相互照应,我们家蒋由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我现在呀!真是担心得很。”方原忙点头答相互照应。
蒋母接下来的话让方原很有些难过:“听蒋由说你是农村人,你们农村青年入伍那么积极做什么,去部队白吃两年饭,回来还不是照旧……”这位生活在小城市的蒋母天生有着极大的优越感,时不时要炫耀一番,她不知道,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农村兵一直都是军中的中坚力量。方原一阵心痛却又不知如何作答,若强词夺理回复又恐伤了蒋由的颜面。
蒋由对母亲的这番言论大为光火,但又不便明说,只好向母亲暗递眼色。然而这位做贯了富太太的蒋母,生平只有别人看她的眼色,还不习惯看别人的眼色。她继续说:“不像我们家蒋由,安置卡都下来了,回来就去城管队上班,以后再寻机会往别处调。”
方原听出了话中的端倪,顿时萌生一种窥知机密的快感,他向蒋由眨眨眼,仿佛说,我看戳穿了你的西洋镜,你不是说退伍当警察的吗?蒋由还他一个神气的眼神,更像是在说,城管咋啦?谁说城管没有警察威风?
打背包的事情得亏有伍跃和邓国恒,他们两人马不停蹄地给这些年轻打背包,同时说,你们得好好学习,三压二,看着没,到部队可有你们打的。青年们虽听见如是说,心里却很不以为然,不就捆个被子嘛,能有什么?所以动眼的多,动手的少。其他兄弟部队的接兵干部和一些当过兵的家长也加入了打背包行列,这才全部打好,当晚,这群青年照例入住县武装部的招待所。
次日清晨,一道刺耳的哨音打破了青年们的晨梦,他们虽然都听清楚了,却还睡眼朦胧地赖在床上,他们还不习惯听哨音,不知道哨音就是命令。邓国恒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起床,都聋了吗?没听见哨音吗?啊!”青年们这才手忙脚乱地穿衣起床,门前列队,点名后,又挨了一顿训斥。
早餐后青年们列队,送行的亲友团再等不及了,他(她)们眼光忙碌地在这群穿一样衣服的青年中搜寻自己的亲人。女人们终是泪点浅,一个个哭眼抹鼻地对着亲人千叮咛万嘱咐,仿佛生离死别;男人们却在一旁故作坚强,假装满不在乎。
方父一早就来了,这位与儿子自小就极度缺乏沟通的父亲到现在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说些嘱咐的话又拉不下脸面,想说些祝福的话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好激动得绕队伍转圈,想跟旁人搭话,奈何没有认识的,兴奋得恨不能站到武装部门口向来人打躬作揖,要同喜同喜,今天现场发生的一切将被他加油添醋地当成下酒菜和吹牛的资本向人炫耀。终于,方原硬着喉咙对父亲说了几句保重告别的话。
方原的那些同学都来了,一边拥抱一边打趣,同学们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送他,他是真心感激的。可是她却没有来,不会的,她是不会不来的,难道是在责怪自己昨天的不辞而别吗?不会的,她不会那样小气……同学们学习时间终究很紧,他们给方原送行就如旧时衙门里点卯,只打了个照面就走了。
同学们刚走,云燕便出现了,看得出,她刚哭过,眼角的残泪可以作证。其实她早就来了,只是其他同学在场她才躲在人群中偷偷流泪的。方原万没想到她居然会哭,他木讷地朝她尴尬地笑了笑,云燕没有开腔,只是静静地像一位母亲似的帮他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服。
云燕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吊坠,亲手给方原戴上,她希望这个吊坠有信仰中的法力保他平安。然后又拿出一本小巧的《英汉词典》塞在方原的手里,同时说:“无论到哪里,都不要忘记学习,当一名好兵,不要忘了给我写信,要不然我可就找不到你了。”说完,眼角流出了眼泪。方原大为感动,喉咙变得僵硬,鼻子也酸痒难耐,但他强迫自己要坚强,不能流泪,他用力地点着头道:“会的,一定会的。”
云燕擦了擦眼泪,努嘴一笑:“其实,你穿军装还是蛮帅的嘛……”方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并不帅,他努力调动脸部肌肉,勉强报云燕一个微笑。方原这个不通情理的家伙自始至终都没有掉一滴眼泪。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方原常常会想起这一幕,他曾猜想,如果当时流点眼泪也许会更好,云燕绝不会因为他流了泪而笑话他不男人。
数台大巴不慌不忙地开了进来,邓国恒再度吹哨集合,亲友团渐渐被请出了队伍。县武装部部长站在队伍前慷慨激昂地作了千篇一律的演讲,他要求青年们安心服役,为国家建功,为家乡争光云云。他的演讲稿仿佛博物馆陈列的古董,已经有些年头了,每年这个时候,他只需将演讲稿上的时间改改,就新鲜得可以当做新闻来念,屡试不爽。
大巴缓缓地启动了,送行的亲友们的眼泪也随之再次启动,好些人边哭边跟随着大巴跑了起来,车内的青年们也哭开了一片,有夸张地咧开嘴哭的,有望着窗外悄悄哭的,也有低着头无声地呜咽的……。方原一度感到奇怪,为什么这些人会哭得这么伤心呢?而自己为什么没有哭泣的**呢?终于他也难受了起来,因为他发现,追着大巴跑的还有一位叫做云燕的女孩……
无情且冷血的大巴,喘着粗气迈开步伐像逃跑似的将人群远远抛在后面,而它在转角消失的身影将成为多数家长思念各自孩子时共有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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