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收操前,阳峰交了给方原一个任务,让他抱些红砖回班里,方原问抱多少块,阳峰答一人两块。方原不知道砖块的用场,他没有再问班长,他明白什么叫做不该问的不问。
室外搬回来的红砖上布满了粉末与碎屑,细心的方原又将这些红砖抱去水房,细细地刷洗干净并整齐地码在班里。
晚上七点,原本是观看新闻联播的大好时光,然而新兵是不配享有的,他们得抓紧一切可利用的时间出小操,四班今晚训练站军姿,地点就在班里。方原搬回来的红砖发挥了建房垒墙以外的作用。
方原无意间犯了两个小错误:班里统共九名新兵,他却搬回来了二十块红砖,依照一人两块的指令,他居然给班长大人也准备了两块,其他新兵不免发笑,方原则满腹委屈;另一件便是红砖原不该刷洗,因为刷洗过的红砖早喝饱了水,沉重了不少,两块红砖垒起了顶在头上,是很有些分量的。
四班的新兵面对面站成两列,头上各顶两块湿漉漉的红砖,两只手掌的指尖处与膝盖的紧靠处以及腋下各夹一张扑克牌。这样,每个人的姿势就此固定,谁若有稍许动作,红砖和扑克牌都有可能掉下来,谁要是偷懒耍滑,那两块多余的红砖就会出现在他头上。
新兵都穿着厚实且扣得严实的棉衣,神情紧张地稳站在暖和的班里,身上的汗珠争先恐后地往外冒,他们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阳峰说过,谁他妈头上方砖块掉下来砸坏了地砖,那他下个月的津贴就甭领了,津贴刚够补修地砖….
当新兵形如优雅雕塑拔军姿的时候,阳峰却是独立自由的。他从炊事班弄来一个旧式电炉一口小巧的平底锅,几袋方便面几根火腿肠几颗鸡蛋。他肆无忌惮的给电炉插上电,火红的炉丝源源不断地给平底锅提供能量,不多时,班里便弥漫开方便面那勾人馋虫的香气,四班的新兵此时才深刻明白,方便面原来是可以这么香的。
阳峰像流浪汉似地劈开双腿很随意地坐在地上。手握一双竹筷子在锅里瞎搅和,偶尔往嘴里送上一口,立马就被烫得龇牙咧嘴哈气连连。“想吃么?——想吃,门儿都没有。”阳峰挑逗似的问道,“这可是老子跟炊事班班长打赌赢来的,那个毬可抠门了,到现在还欠老子一只猪蹄咧……。”
这顿美食阳峰终究没有私享,而是慷慨地与新兵一同分享了。他左手端锅,右手拿筷子逐一向新兵嘴里送面条:“靠!你们******真幸福,白吃老子的不说,还得老子给你们喂到嘴里,老子成了你们的使唤丫头了,啊呀呀!你们******幸福得跟花朵一样……。”阳峰有时候也很有些诗情画意的。四班的新兵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特技,保持全身不动的情况下,单动嘴巴,当天晚上,烫伤嘴皮的肯定不会少。
方便面与许多街头小吃一样,闻着诱人,吃起来不过尔尔,然而气味就是不错的招牌,这气味还有穿墙透壁的功能。此刻,整个楼道里都充斥着方便面的味道,只是这回没吸引来顾客,倒把排长王义给招来了……
王义把阳峰叫了出去,在门口窃窃私语了好一阵子。阳峰进来的时候,脸上写满了怒色与不满,将门关得分外的响:“真他妈给脸不要脸,还真把自个当回事儿,队长都没说啥你说个毬……。”四班的新兵这才隐约知晓,在同一个中队里,出色且硬气的班长有时可以渺视甚至顶撞排长。“别他妈装模作样站军姿了,妈个巴子的,把砖头都他妈给老子扔下来,搞体能……”阳峰气呼呼地说。
当晚的体能搞得加倍的重,时间也格外的长,阳峰挥舞腰带的次数也出奇的多。新兵双臂俯卧撑做完了做单臂俯卧撑握拳俯卧撑,甚至双腿搭在床沿上,双手趴在地上做俯卧撑分解动作,双腿深蹲做完了做单腿深蹲扛人深蹲等……从熄灯前一个多小时一直搞到午夜十二点,阳峰上哨去了才作罢。班长给新兵上哨,这事说来滑稽,其实班长上哨目的很单纯,专为防止熬不住的新兵开小差。
方原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浑身酸痛得仿佛刚被人拆装过一般,满身大汗几乎把贴身的衣服都给浸透了,大腿内侧的伤口正春风得意地发作——由于长时间且频繁的跑步,以致许多新兵大腿内侧摩擦出了伤口,这种伤口极难愈合,因为常常尚未结合就又被摩擦开了。
失去皮肤保护的伤口此刻正被咸汗咬噬着,发出令人难以忍受却又无可奈何的火辣辣的刺痛。背部刚被抽打过的皮肉这时全部苏醒过来,这两处疼痛遥相呼应暗自比较,好在小腿骨的疼痛此刻正在休眠无暇参与竞争——方原已经患上了骨膜炎,每当跑步甚至正常行走时都会痛得直冒冷汗,也许阳峰说得对,多跑跑就会好的,事实仿佛也正如此,这好比饥饿过头的人不会再感觉到饥饿一样。
近几天,方原陆续收到云燕和几个已经上大学的同学来信,信中无一例外的在问:当兵好玩不好玩?能不能外出?可不可以上网?还有半开玩笑的问,当兵能否谈恋爱……。方原无言以对,近一个月来经历的这些事情,说出去别人未必信,信了也未必懂,懂了也未必真正理解……。
云燕在信中关切的问方原现今还有没有坚持看书学习,方原很想据实告诉她,但不知说出实话又该作何解释。部队里的一切在外人看来是那么的不可思议,难以叫人置信。方原从学校带来的那些书籍早就静卧在储藏室“冬眠”了,眼下别说看书,就连看报纸都不允许。
有次晚饭后,方原从报架上取了一张报纸正要看,冷不丁挨了阳峰一脚与一顿训斥,理由是方原眼里没有活儿,居然有闲工夫看报纸……班里报架上虽然夹着最新的《解放军报》与《人民武警报》,却并不是用来看的,尤其不是给新兵看的。报纸内容无人问津,但报纸本身却大有用处,不知哪位天才发现了这个奥妙——用半湿的报纸擦玻璃。擦出来的玻璃既干净又明亮,还不留毛刺与痕迹,比抹布擦出来的效果好得远。
这些信件深刻勾起了方原对学生时代美好时光的无限留恋与怀念。当兵才一个多月,但一切恍如隔世,很多时候他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曾自欺地想:既然爱因斯坦说过,时空也能多维存在,那么现在自己很有可能只是暂时停留在另一个时空……或者,这纯粹就是个梦,待梦醒后自己定能回到真切的现实中去,然而他一次又一次失望了,这原本就是活生生的现实。他多么希望自己早晨醒来的时候会出现在学校的课堂上呵!多么希望这一切只不过是自己趴在课桌上做的一场荒唐的梦而已,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永远的不可能了,梦可以成为现实,而现实永远不会成为梦。
方原回想自己入伍始末,想来真是滑稽,许多新兵是因为不听话而被送进部队接受教育与锻炼的,而自己恰巧是因为过于听话,究其原因,又回忆起了自己不堪回首的童年。在中国,自小就饱受父母拳脚的孩子不会少,但像他这样来当兵的恐怕不会多……
他想起入营后第一次给家里打电话的情景,那次阳峰亲自带队,打电话前就叮嘱新兵要报喜不报忧,说就算报了忧,家里人也帮不上忙,只得干着急……听起来完完全全是在为新兵考虑。
是方父接的电话,千言万语顿时一齐涌上方原的心头,他真想将自己在部队里遭受的一切和盘托出,但话刚从酸硬的喉咙里冒至嘴边,却完全变了质。他只跟父亲说自己在部队里很好不要挂念,在这里吃得饱穿得暖,训练也不苦,班排长对自己也很好云云。
让方原始料未及的是,方父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正在干一件他所关心的事情——他正央村主任帮他申请一块“军人家属”的牌匾,以挂在门口装饰门楣,从而为他向同道们炫耀时提供实物证据。只是现今没人专门关心负责这事儿,他自然申请不下来。现在,他借通电话之机,居然问方原在部队上能否给他想想办法……方原愕然,他彻底无语了,真是欲哭无泪,天呐!这是鸡同鸭在沟通么?假使上帝与魔鬼正面遭遇,其场景也不过如此吧!
方原没有再说话,这样的通话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与人不同的是,其他新兵一接通家里的电话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仿佛受足了委屈的孩子回到母亲的怀抱一样。方原则是盖上电话后才默默流泪的。很多时候,孩子向父母哭泣倾诉,很大程度上是希望得到父母的关心理解安慰以及温暖,倘若得不到,又何必哭泣,缺少懦弱条件的人必须学会自己坚强,哪怕只是假装坚强。
这位虚荣无知霸道而且蛮横的方父不知道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的选择带给孩子多少痛苦与无奈呵!但他永远不会明白,永远不会懂得,就好比赤道永远不明白两极的冷,白天永远不懂夜的黑一样。想到这里,方原往上扯了扯被子,将头沉沉地埋了进去,任由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淌……。
“呜——”不知从哪个铺位传出一道似乎压抑许久的哭声,接着就是一阵厚重的鼻息声,“呜……嗤……”哭泣者似乎还打着哭颤,这哭声让人听得格外的心酸。
哭泣好比打哈欠又仿佛瘟疫,有极强的感染性与传播性,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都加入了哭泣者行列,“呜呜呜……。”一时,所有新兵都哭了,新兵均已隐忍许久,此刻泪水终于如山洪暴发般不可收拾。他们都有意识地压抑着各自的声音,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以免声响过大惊动干部或者别的班级。
“呜呜!嘘吁!呜呜……”哭泣声呜咽声以及厚重的鼻息声,偶尔还夹杂着哭颤声,顿顿续续抑扬顿挫此起彼伏……连日来,沉重的训练,紧张忙碌的生活,极度压抑的氛围,无休止的被打骂,强烈的不被尊重……这一切的一切几乎将这群新兵逼及崩溃的边缘。
他们无处发泄,他们整日都在班长视线的监督之下,就连哭泣都寻不到合适的时间与地点。只能在这夜深人静的午夜时分,趁班长上哨的空挡儿,用人类最原始的本能来宣泄积压在心头多时的痛苦与委屈。
四班的新兵不约而同地用被子蒙住头,借用被子当遮羞布,为他们各自的男子汉身份保留着一丁点颜面。他们互相都明白,但谁也不戳穿谁,谁也不笑话谁,都彼此彼此心照不宣。
不知是谁那样残忍地剥夺了男人哭泣的权力,其实但凡是人,就定拥有两腿无毛直立行走灵长类动物的共性,哭泣是一切人类最原始的本能,无关乎性别。男人终究是人并非怪物,应当拥有这项权力,什么“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这只不过是句激励人的口号罢了,绝大多数的士兵都流过血流过汗同样流过泪,没流过泪的士兵才让人感到奇怪与稀有呢!
此刻的班里是怎样的场景呵!再坚强的人都要为之伤感,再冷血无情的人也会为之动容,那哭声扣人心弦催人泪下,那气氛让人眼角湿润心头生悲……入伍前,他们都是父母的宝贝孩子,兄弟姐妹的弟兄,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他们有各自的生活圈,有相熟的人群。现在,他们抛弃一切来到这里,他们成为了一个卑微的新兵,新兵而已……
疲劳与睡意终究战胜了一切,无边的黑暗如稠墨般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漫来,零星的睡意徐徐集结,并连成了片……渐渐的,四班的新兵终于鼾息平顺呼吸平稳起来,他们睡着了。
“吱呀——哐!”阳峰下哨进门时将门开关得格外的响,他进到班里摘下帽子和腰带,极享受地喝下大半杯温开水,发出咝咝的爽叹。接着,又逐一给睡觉不老实的新兵掖了掖被子,而后才缓缓解衣上床,转而又将头探及乐乐的耳边,故作悄悄状:“乐乐,乐乐呀!睡着了没有?”声音远比说悄悄话时大。
其实自阳峰踏进大门那一刻,全班的新兵就都被惊醒了。乐乐假装大梦初醒的模样,揉揉眼睛:“啊!班长,你下哨了。”表情很是逼真。随后便听见这样的问答:
“乐乐,问你个事儿,你要据实回答。”
“是!”
“是处男么?”
“……。”乐乐被班长问愣了,这样的问题该如何回答,又如何好意思回答,他既猜不出班长的动机又洞悉不了班长的用意。
“问你话呢?说实话。”
“嗯……是吧!”乐乐怯怯的回答,仿佛是处男全是自己的错。老实说,他这样一个未满十六岁的农村男孩,想不是处男也难呐。
阳峰歪着头像打量漂亮异性般地打量了他片刻,露出一丝神秘而且慎人的微笑,“想不想破处呀!我可知道一个很不错的地方。”这时候,全班新兵的窥秘**都被阳峰极大的勾引了起来,一个个竖直耳朵屏住呼吸偷听,恨不能将各自的耳朵割下来挂到乐乐的床头。
乐乐只得顺着班长的话来说,他模模糊糊的嗯了一声。
阳峰略顿了顿,像在思考,然后煞有其事地道:“你觉得八中队的那两头老母猪怎么样?都已经下过好几窝了……”
“噗嗤……哈哈……”所有人都没有忍禁住,一激动全露了馅,人人眼里荡漾着泪花,不知是未干的旧泪,还是才流的新泪。
“靠!你们这帮毬都还没睡呢!看来训练不累呀!我看往后还得继续加码。”阳峰故作正经道,跟适才判若两人,“老子数三下,数完还没有睡着的,自个主动下床搞体能,一,二……”三声还没数完,阳峰自己倒先打起了呼,空留这群眼泪尚未干透的新兵望着黑洞洞的夜遐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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