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前一天,新兵终于暂停了训练,新训大队组织他们外出购物一回。他们统一着冬常服,穿大头鞋,戴棉帽子。临登车时,大队教导员忽然要求他们背上水壶,说当兵的啥时候都要自给自足。新兵只得背上那个土气而又左右摇晃不定的水壶。他们这身行头,相比起街头那些年龄与他们相仿的潮男潮女的装扮,仿佛落伍了几个世纪。
毕竟是旧历年底,年关逼近,空气里的年味儿正紧锣密鼓地集结着。公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街头巷尾,拥挤的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卖家笑脸迎客,一五一十地打着算盘,买家忙而不慌地挑肥拣瘦斤斤计较。男人们大方地喘着粗气,胡须上染满了有碍体面的白疙瘩。女人们防范严密,怕暴露真相似的戴一个大口罩,遮羞似的掩去了大半的颜面。孩子们尽情的嬉笑吵闹,欢乐得仿佛大年是专为他们而过的一样……
新兵犹如从号子里放出来的一般,这是他们当兵以来头一次真实意义上的外出。他们虽然当兵才两个月,但好像已经跟社会脱节,他们对市面上的一切都充满了新鲜与好奇,因此招来了大批异样的目光。
新兵很快感受到现实的残酷,他们一个月的津贴不足买两只烧鸡,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却无力购买。尽管商家们待他们的态度还不错,但没有人会为他们而做赔本买卖。
他们跟着各自班长逛了数圈,挑来拣去细细盘算,最后买了不多的糖果熟食以及装饰班里用的彩灯彩纸气球对联等物。其实部队新年会餐,多数熟食原本都有,但新兵总感觉外来货更香,这与某些偷腥男女的心里是一贯的。
回到集合地,方原在人群中发现了文姝。但见她买了大包大包的零食,假如堆积起来,定比她本人高。她的理由是:当兵这样艰苦,趁过年,可得好好犒劳犒劳自己,尤其不能亏待了自己的胃。方原笑问她这么多零食如何吃得完,可要找帮手?谁知文姝以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道:“吃得完,肯定吃得完,我还嫌不够呢!你是不知道我的战斗力……”方原嘴上不说,心里却暗笑:当然知道你的战斗力,你那厚实的身材绝非凭空拥有的。两人又无话找话地闲聊了几句。
不料这一幕偏巧落在四班那群言语歪思想也不正的新兵眼里,他们如早年间的人民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一样兴奋。才回到班里,他们就围城似的缠定方原,要他老实交代,还说什么我们的原则是坦白也不从宽,抗拒更要从严。而阳峰情伤未愈也对此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咄咄逼人地让方原坦白。
方原熬不住战友的苦劝与班长的逼劝,只得招认。他用春秋笔法避实就虚地把火车上那一幕讲了个大概。不想蒋由却较了真:“编,继续瞎编,火车上我们一直在一起,怎么我就没碰上这等好事?”说来方原就有气:“正因为你们几个抽烟打牌吵闹搅得我睡不着觉,我才模模糊糊地摸到她的铺上睡了一会儿……”“哈呀呀!果然不出所料,有意外收获,这么说你跟她同过床咯……”蒋由仿佛发现了宇宙奥秘,手舞足蹈地嚷了起来,后面的话越发难听。
方原打断了蒋由下流的联想。他仿佛待字闺中的清白姑娘凭空遭人诬陷一样。他矢口否认并辩称:“火车上那叫铺,不**……”才说出口,方原就后悔了,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嘴巴。真是越描越黑,辟谣不成,反把谣言给坐实了。
“扯毬淡!床和铺还不是一回事,我们老家还叫炕哩!”果然,阳峰不失时机的抓住了关键点。新兵仿佛发现了围城的突破口,群起向方原攻来。方原百口难辩,只得承认自己未曾干过的坏事。
后来方原细想,即便承认了,自己好像也不吃亏,兴许还占了便宜,不久也就泰然了。只是往后再见到文姝,却莫名地多了一份惶恐与不安,心里仿佛有鬼似的。
新兵一齐动手,兴致盎然地装饰班里,剪彩纸挂彩花吹气球贴对联装彩灯等,忙得吆五喝六不亦乐乎,把原本严肃整洁的班里打扮得五颜六色花枝招展彩旗飘飘。或许,在偏爱罗曼蒂克的人眼里,这是个如梦似画的美丽浪漫之所,而在多数常人看来,这分明是幼稚园小朋友的淘气之作。
依旧俗,年夜饭照例要吃顿饺子。新兵入伍不久就学会了包饺子,这也算是个学习的科目,在阳峰的拳脚监督下,就连动手能力奇差的蒋由与辛欣都学会了,尽管他两人包出来的饺子就如战场上的手榴弹,出手就炸,但好歹也算凑合了,对这两位公子哥的要求不能过高。
饺子端上来,定有他两人包的饺子正龇牙咧嘴地冲大伙欢笑,看上去着实喜庆。更有些饺子如分娩后的母子一样,早就骨肉分离了,皮是皮馅是馅,毫不相干,分明得很。不过,正是这类饺子也大有市场,因为班里这几个湖南兵吃饺子光吃皮不吃馅,吃起来倒方便不少。
阳峰扫视完新兵碗里的调料后问道:“咱们班的辣椒油呢?”乐乐站起来索索地道:“炊事班老兵说没有了,让我们过几天再去打……”“谁他妈说的,别的班都有,偏咱们班没有,凭毬呀……。谁他妈也别动筷子,妈的,老子找那帮毬去……”所有人都没料到,为了这点小事班长居然会大发雷霆。阳峰说罢,气呼呼地向炊事班走去。
湖南人吃辣,世人皆知。为了照顾这批湖南兵,各炊事班都会做些辣椒油,分给各班以供他们自己调配。这辣椒油制作也简单,将油烧滚,浇在干红的辣椒上,香辣的辣椒油就算做成了,炊事班大约一个星期做一次,偶有短缺现象也不足为奇。
阳峰不顾及除夕之夜,也不念及与炊事班班长的私交。他跑去炊事班大闹一回,直至炊事班班长答应立即现做才罢休。
当四班的新兵一并认为班长小题大做时,阳峰却严肃地跟他们说:“该你们做的该你们干的,你们******都给老子做好干好喽!该是你们的,该你们得到的,******也一样不能少,哪怕我******跟队长指导员去吵去闹……记好喽!你们******是老子的兵……。”四班的新兵都怔住并感动了,他们重新认识他们新兵连班长。
吃罢年夜饭,全中队新兵在会议室集合。支队大队以及中队领导先后露面,致词祝福,又很豪爽地喝下一大杯以可乐替代的酒,再说几句客套话就如赶场似的匆匆走了,因为其他中队还需要他们致同样的词祝同样的福喝同样的酒。待干部们走尽,各班长也三三两两借故开溜了,最后只剩下单一的新兵围着电视机,观看那即便再乏创意与诚意也一样招全国人们喜爱的春晚。
由于现场失去班长干部的约束管理,部分顽性不改如蒋由者流的新兵一同自由放肆的闹腾起来。不多久,抽烟打牌的,聊闲天扯闲淡的,打闹过招的一股脑全出现了,顿时把整个会议室闹得乌烟瘴气嘈杂不安。
方原历来厌恶这些,干坐着也无聊。好在会议室后面有个书架,书架上陈列着好些老得掉牙却又无资格进博物馆展览的军事杂志与政治教育之类书籍。摆放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可见翻看它们的人并不多。方原漫无目的地翻了翻,很意外地寻到了一本纸张泛黄的法国小说《萌芽》,如获至宝,趁空闲打算拿回班去细看。
方原携书顺着楼道往班里走,路过洗手间时,隐约从内传出低沉压抑的哭泣声,方原一怔,随即犯疑,谁呀?大过年的,为什么哭呢?出于好奇,他随手挑开门帘往里看,即便单看身影,方原也能准确无误地认出乐乐来。
方原走过去关切地问:“咋啦?哭啥呀!莫非想你那还未出生的女朋友了?”方原故意打趣,以致气氛轻松些。乐乐回头见是方原,有些难为情,只推说没事,转面继续向外。然而他禁不住方原这个不通情理的再三追问,才圆着哭腔支支吾吾地说自己想家想父母想姐姐了,说罢,手背抹泪,竟哭出了声。
方原心里一愣,不免又有些心酸,“想家”这事好像跟自己没关系。漂泊异乡的游子之所以想家,很多时候想的是家里面的人而非那所古板的房子,情远多于景。
方原动情地望着眼前这个泪眼婆娑未满十六岁的少年,不禁伤感起来:十六岁,是个什么样的年纪呵!多少人在这个年纪还依偎在父母的身边坦然接受父母无微不至的关怀与呵护,有多少人还在天真烂漫地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有多少人还在为表个性强说愁,为向自由硬叛逆,哪里会有这些经历与感受。渐渐地,方原又羡慕起乐乐来,他曾荒唐地问乐乐,问他父母经常揍他吗?问得乐乐满脸疑惑,经常揍?怎么可能,乐乐说他父亲从没揍过他,母亲只揍过他两回,并不疼,但每次他母亲哭得比他还要伤心……。这让方原的心情又多了几分复杂。
两人眼角含泪各怀心事,静静地望着窗外。窗外的世界寂静又热闹着,远处争艳的烟花正用自己短暂的生命向人类尽情地展示着绚烂的光华,毕毕剥剥的爆竹不惜以毁灭自己的代价为大年祝福欢唱。全国人们陶醉在春节的欢乐喜庆之中,所有人都以各自的方式辞旧迎新守岁祈福……在这个普天同庆万家团圆的除夕之夜,又有谁会知道,在同一片土地上,还有这么一群人正向着家的方向默默地流泪呢?
新年总是过得乐而且快。也许乐的日子原本就不耐过,即便不纵也逝。独有艰苦的岁月才让人感觉分秒难熬度日如年。而这两种日子新兵很快一脉相承地各过了一回。
大年后,新兵面临下连,训练进入了最后冲刺阶段,继而掀起了一阵阵练兵**,训练越发艰苦。好在新兵得到新年短暂休整,身体各方面恢复得还算不错。眼下他们玩命似的训练,就为新兵连不留遗憾,也为新兵连考核考出好成绩,从而下到一个稍好点的连队……
考核前几天,方原收到一封云燕的来信,在枯燥单调乏味的军旅生活中,收到女同学的来信,定是件让人高兴兴奋并引以为豪的事情。
云燕在信中说,据近几个月的月考成绩看,今年上本科线的问题不大,并说了些其他同学的近况。她问方原最近如何,对部队的生活是否适应,半玩笑似的问有没有想她(他)们云云。
方原真心为云燕感到高兴,回信鼓励她继续加油,一定可以考得更好,而后简单提及这几个月的生活及收获,并自以为是地把自己现在可以做多个标准俯卧撑,做多少个器械,五公里跑多少分钟等也一并写在信上。迟钝的方原没有发现,他(她)们之间的共同话题已经慢慢减少了,共同语言也不再像先前那么多了。他(她)们不再为了答对了同一道题而感到高兴,不再为了同一个老师的啰啰嗦嗦而心生厌恶,不再为了同一次月考成绩而忧心忡忡,不再为了同一场高考的临近而焦急不安……方原还不知道,除了部队对他的训练成绩过分关心计较外,别人是没有多少兴趣的。
信末,云燕还文艺范十足地仿做了一首诗,取名为《家乡的桃花开了》,是这样写的:
家乡的桃花开了,
香甜甜,红艳艳,
一片又一片;
我愿化一只蜜蜂,
或者蝴蝶;
掠过高山,
漂过荒原,
来到你的身边;
轻轻地告诉你,
家乡的桃花开了。
方原将信反复端详,如高僧参禅般地参了数遍,也没能顿悟,他深怕诗中隐含着某种意思或者惊喜,然而他愚钝未开,又不敢妄自揣测胡乱定夺。他想起考试中的诗歌鉴赏,多少人歪曲诗人本意,却意外答对,反之竟答错了。
方原不知道,现代诗早就没落了,只要拿得动笔会用标点符号并且敢于滥用标点符号的人,都能成为诗人。现代诗如水一般无框无架无形无体,天马行空无拘无束,并且越是文理不通越是无厘头就越表示诗高深有意境。多数读者看诗,仿佛看皇帝的新装,越是能说谎并勇于坚持说谎的人越聪明,否则全是傻瓜笨蛋。
方原大约就是这样的傻瓜笨蛋,他将这首诗反复咀嚼,细细品味,也未能体会出作者的良苦用心。最后只把它当成普通诗歌来回复,他用《西江月》的格式,名目也不取,提笔就写:
万里冰封如银,
训练逐日渐紧;
兵营士气热腾腾,
岂有赏花闲情。
桃花岁岁开放,
年年固有一春;
春来漫山自青青,
云燕何须挂心。
写罢,后面又俏皮的附了一句:原本凌云燕,何必化蜂蝶。
方原写完信,复看一遍,自己还算满意,便不假思索地邮寄了出去。往后好长一段时间再没收到云燕的回信。方原不知是邮局出了错,还是自己出了错,还是自己压根就是一错再错。后来又想:兴许云燕高考前学习繁忙,顾不得回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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