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期盼还是忧虑,新兵连考核如期而至,断不以新兵个人的意志为转移。支队派出由参谋与干事组成的考核组,对这批新兵逐一考核。这些天,不管在哪个训练场,总能看到着冬常服胳膊夹文件夹的参谋或干事,倍儿郑重的考核新兵。考核的科目有擒敌拳刺杀操战术射击器械等,新兵连所学的科目几乎考了个遍,而最能体现士兵单兵素质的五公里则显得尤为重要。
这次考核轻装五公里越野,新兵需要背负水壶挎包以及枪械参加。于士兵而言,长跑必须负重,试想徒手的士兵,即便快速到达目的地,大概也只能给敌人作活靶子。
开始之前,方原很是有些紧张与担忧,这是他的弱项。自小他就不爱跑步,经过新兵连三个月强化训练,他的成绩虽有了不小的进步,但与及格总保持着似乎难以逾越的距离,为此,阳峰可没少单独操练他。
蒋由却恰恰相反,站在起跑线上的他表现得极轻松且愉悦。他一再强调让方原紧跟着他,说只要跟紧他,成绩肯定差不了。方原也鼓足了劲,雄心壮志地答应着。
两个老同学反复调试各自身上的装备,尽可能调试到各自最舒适的状态。他们将腰带系紧,防止水壶挎包在奔跑时乱甩,他们将枪托折叠枪带缩短,然后如侠客背剑般地将步枪背在背后。
起跑线上,新训三中队的新兵整装待发,好些新兵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相互间你拉我扯,悄悄打趣,以缓解压力与气氛。也有些新兵忧心忡忡并伴着轻度的焦虑不安。
信号枪响,新兵甩开膀子迈开步伐,撒腿就跑。依长跑惯例,开始的速度并不很快。方原由于紧跟着蒋由,不一会儿居然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当起了全中队的领跑,优越感油然而生。
然而领跑的优越感,方原只持续拥有了一千多米。伴随着体力的大量消耗,他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了。长跑不但需要信念与毅力,更需要实力作支撑。
方原不敢轻易放慢脚步,他强咬着牙关硬撑着,任凭身体的各种不适与绞肠裂肺般的难受。然而他的这种强挨硬撑办法并没有熬到终点。两千米开外,他撑持不住了,全身难受得几乎让他试图放弃全世界,即便此刻有人在背后用枪顶住他,他也跟不上了。方原上气不接下气地朝前面跑得十分轻松的蒋由道:“蒋蒋由……你快跑……不要管我——”
蒋由闻声回头,见方原已经落他数米了,他随即也放慢了脚步,红着脸边向后挥手边大声喊:“快快,跟上,不是******说好的吗……”方原大约要失信于人了,他有心却无力回话,喘着粗气,朝蒋由摇头摆手,示意蒋由快跑,不要管自己。
就在两人交流的片刻,前头部队压了上来,接二连三的新兵超越了蒋由。蒋由焦灼又无奈地踌躇了片刻,翻身又向前跑去,此刻他分身乏术两头难顾的纠结心里,可见一斑。
蒋由跑不数米,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居然朝方原跑了过来。他跑到方原跟前,二话不说,一把夺过方原的步枪,一并背在自己的后背,并厉声丢下“快跑”二字后,自己就快跑掉了。
方原无法跟他争辩,待要夺回自己步枪时,蒋由已经跑远了,而方原哪里追得上他。
方原双腿沉重步履维艰地跑到大圆盘的折返点时,前头部队已经多数超过了他,他落入队伍中前方的位置上。而蒋由已经绕过了折返点,并且重新夺回了全中队的领跑位置。但见他背着两支步枪,抬头挺胸越众向前,步子迈得既大又稳,跑得尤其轻松而且欢快。
蒋由发现了侧对面跑过来的方原,他挥动长手臂大声喊:“原子,快点跑,******……。”方原听得真切,却无气力回答,他气喘吁吁偏了偏头,迟钝地摆摆手,表示自己听见了,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越来越多的新兵超越了方原,方原自甘堕落地掉到了队伍中等位置上,眼巴巴地瞅见旁人超越了自己却无可奈何。他全身的力气仿佛全用尽了,双腿大概是因为惯性而机械地向前挪移着,胸中那股子闷气早窜了出来,如受伤的野兽般肆无忌惮目中无人地瞎跑乱撞……方原别无选择地坚持着,自然,还坚持着往后掉。
当他掉到队伍中后方时,距离终点只有数百米远了。方原的意识早就有些模糊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个难受痛苦的身子与脚下没了尽头的道路。尽管道路两旁的参谋与干事正给他们加油和鼓劲,“加油,快!就到终点了!”“再加把劲!身体前倾,调整好步子与呼吸”“后边的快跟上,快!还有及格的希望……”方原很没礼貌地无视这一切。
“方原,你******,快给老子加速跑……嘘……马上到终点了……妈的快点……”这是阳峰严厉的声音。班长的声音,方原无法无视。
方原侧脸看时,阳峰正满头大汗喘气声重地用背包带拉着辛欣从后面赶了上来——这一幕是极让人感动与难忘的。
为了让各自的新兵考出好成绩,班长们几乎使尽了浑身解数,他们也跑在队伍中,鼓励先进分子,督促后进分子,生拉活拽落后分子……假如阳峰自己跑五公里,他会跑得十分轻松轻快,并且能跑出很好的成绩。而这次为了四班的新兵,他随身带了根背包绳,谁落在后面他就拉谁,把这个拉扯到前面去,转身又去拉扯另一个,如此这般反反复复。他如一名多子的母亲,心力费尽却首尾难顾。这比他自己跑五公里累得远跑得更远。
方原大受感动与鼓舞,仿佛因此打了一剂兴奋剂,莫名就拥有一股让他自己都难以置信地爆发力。他上下齿蛮力咬合,双手紧握,眼睛猛闭,嘴里“啊呀”着向前加速跑起来,速度之快,足以让被他瞬间超越的新兵感到惊讶与企羡。
方原就这样闷着头憋足劲一口气冲到了终点。才过终点线,便头重脚轻不能自已向前栽倒,他没能栽倒在地上,蒋由就势扶住了他。他却努力把蒋由推开,此刻的他难受得只想不顾一切地躺下,谁他妈也别来打扰。蒋由决不放手,剧烈运动后是不能躺下的,这是常识。
那是怎样的一种难受呵!那种难受折腾得人几乎无处可逃,无论站着蹲着坐着甚至躺着,都难受得不可理喻。良久,身体这架伟大得不可思议的机器缓缓调整过来,全身上下冒出了一身透汗,呼吸才渐趋正常……
这次五公里考核,四班新兵的成绩很让阳峰感到欣慰:蒋由扛两支枪跑了全新训大队第一,蒋由那单薄高大的身材,黝黑的皮肤以及他那英俊得不很明显的容颜全被在场的首长领导记住了。盟主陈锐强也跑进了前十,一个班前十占了两名,真是可喜可贺。
旁的班,不及格的新兵都有两到三名。四班只有乐乐一人未及格,方原少扛了支枪,后成绩做了调整,但还是在及格的范围内。
新兵带回后,阳峰再次坐在班里的椅子上,身上的汗稍干,肤色还没有完全恢复。新兵照旧笔直地站成一列,独有乐乐蹲在阳峰跟前。阳峰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此刻很难让人辨别出他的真实心情。在新兵连三个月里,阳峰责罚与调逗乐乐的次数几乎相等。
“啥情况呀?妈个巴子的,全国人民都回来了,偏你******没回来,老子还以为你******跑错道儿了呢!老子回身都找不见你,来——说说呗!乐乐同志……”阳峰不动声色,把骂人的话说得心平气和。全班新兵想笑而不敢笑,憋得那叫一个难受。
乐乐无言以对也无颜以对,这时的他,羞愧交加,他拖了全班的后腿,心里没道理好受。见乐乐没回话,阳峰似乎生了气,他用责问的眼神盯着乐乐,抬手推了乐乐肩膀一把,不想身材单瘦的乐乐如根基浅薄的芦苇般居然向后仰倒。
乐乐爬起来的时候,眼里闪烁着泪花,弄不清是羞是愧是委屈还是因为别的。“哭!哭毬呢?就你会哭,我他妈还想哭咧……”稍有停顿,阳峰接着说,“我知道,我他妈是比别的班长要求严格些,你们这帮毬每天在背后如何骂老子,老子也清楚。但老子宁愿挨骂也他妈不愿做个好好先生,别以为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混上两年就万事大吉了。搞清楚喽,这******是部队,这里要的是咬钢嚼铁的真汉子,没人会同情弱者,也没人会看得起孬种。”阳峰说话间便开始变得激动,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用威严而深邃的眼神逐个打量新兵。
“别以为老子这样做是为了自己。老子当大头兵时,啥嘉奖优秀士兵年年有,后来还入了党留了士官,当班长这两年,优秀班长优秀党员一样也没落下,年前还得了三等功,老子该有的全有了……老子******是为了你们这帮毬……”阳峰渐渐动了情,语气也变得高亢激动,脸上的高原红也缓缓漫开来,如天边染红的彩霞。
“你们父母费尽心机上告下求地把你们送进部队,图啥?还不是图你们在部队上寻条出路。你们说,不把军事素质练好练过硬,能行吗?啊!练好了,支队长都认识你记住你,练不好,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一事无成,别他妈以为不好听,这就是******现实。”阳峰仿佛鼻子有些痒,他单指揉了揉鼻子,语气有了些许缓和。新兵神情沉重,默默地听班长训斥,内心思绪万千。
“你们马上就要下连了,很快我也不再是你们的班长——”阳峰叹了口气,悠远而深长,所有新兵都能感受到班长叹息声中的那份伤感与不舍。“我共训了两批新兵,当我看见上批有些新兵因素质差被他们班长操练时,因不懂规矩被老兵修理时,我******心痛哇难受哇!这种感觉你们他们******不会有,也不会懂,只有你们自己当了班长,才有可能体会得到。我他妈可是他们新兵连班长,——他们是我的兵呀!可我却无能为力,是我******没毬用——,没能训好他们……”后面几句话,阳峰几乎是嘶哑着嗓子喊出来的。说到这里,他居然流下了深情的眼泪,抹泪间,他意欲避开新兵的眼光却没能避开。
四班的新兵彻底怔住了,各自心里翻江倒海又五味杂陈,一个个擦鼻揩泪思绪澎湃地跟随班长悄声哭了起来。他们万没想到:这个在背地里曾经千万次被他们骂成羊角风羊癫风的阳峰同志居然也会哭泣,这个经常铁青着脸无数次操练过打骂过他们的班长公然也会流泪,这个各项军事科目都很过硬的训练尖兵竟然也会如此多愁善感,这个经常以硬汉示人的老兵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此刻四班新兵的心情复杂到难以用言语表达。
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就在四班这复杂的哭泣声中宣告结束了。三个月的时间并不长,在研究世纪性大事件的史学家眼里,不过是眨眼的瞬间。对于还在学校里享受光阴或者已经出社会打拼的新兵的同龄人来说,这三个月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于这群新兵而言,他们仿佛历经了数个世纪。
然而他们终于熬了过来,并且学会了太多太多懂得了太多太多,他们在新兵连所学到的东西将影响他们的整个军旅生涯甚至整个人生。他们在集体中学会了团结,在纪律中学会了服从,在艰苦中学会了忍耐,在痛苦中学会了坚持,在逆境中学会了坚韧……。
当过兵的人,上至将军下至列兵,都只能也只会有一个新兵连。各人心中的新兵连,仿佛莎士比亚笔下的阿姆雷特,各人看法不尽相同,因人而异。然而相同的是,他们对各自那段痛苦而特殊的经历,迟迟难舍久久难忘……
新兵连最后一夜,平常而且平淡。夜依旧是那样黑暗与神秘,如稠墨如黑纱,相互交织连绵无尽。阳峰再三强调今晚不搞体能了,但四班的新兵却齐刷刷下了床,默不吭声地搞起了体能。
有趣的是,当晚四班新兵搞体能,是整个新兵连最认真最努力的一回,没有人偷懒没有人耍滑,没有人嫌苦没有人喊累,动作做得完整,数目也不欠缺。
夜有些深了,四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息声,几乎汇成了一曲高雅的交响乐。方原还圆睁着眼睛仰躺在床上,似要窥破黑夜般地盯着盯了三个月的天花板,欲与黑夜同失眠。四班同失眠的还有一个,他叫阳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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