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军训的学校是所位于H市的二本类大学。大学固然是大,校区广学生也多。三大队共派出四十几名官兵,由副大队长田绪强带队。
开训之前,田绪强组织官兵编排了几组搏击套路与几个拿手擒拿动作,逐一表演给师生们观看。几名老兵还趁兴露了手胸口碎石单掌劈砖等绝活儿。
这样做,确有几分立威的嫌疑。唬得师生们发出阵阵佩服的惊叹以及满足的赞叹。事实证明,这种方法切实行之有效,这群整日里埋头苦读的学生们就吃这套,后面的训练也因此顺畅了不少。
方原所训的班级女生多男生少,仿佛世界上的财富分布那样并不均衡。方原下口令列队,学生们总要叽叽喳喳拉拉扯扯好半天才能勉强列好。这让已经习惯雷厉风行的方原焦急了好一阵子。
方原教学生的第一个动作既不是稍息也不是立正,而是蹲下与起立。这样做自有他的目的的,这还是他从新兵连班长阳峰那里学来的。每逢学生们叽叽喳喳搞小动作时,他便下口令“全体蹲下”
学生们蹲下后,他便居高临下占据了领空的绝对优势,谁讲话谁拉拉扯扯就一目了然了。不过,他可不敢轻易让学生蹲上一两个小时,否则,非被学生们口诛笔伐的唾沫淹没不可。
其实军训的科目并不多,任务不算重,要求也不很严。只要学生们将动作做整齐就行,即便所有人都做错了动作,只要错得整齐错得有节奏也无碍。
由于学校前期的动员工作做得足,开了长达数小时的大会,既选了学生代表发言,又让学生集体宣了誓表了决心。故而,好些学生紧张异常。
其实方原自己也有些紧张,这是他第一次领队第一次训学生,何况队列里还有那么多女学生。这么多双眼睛齐刷刷看着自己,焉有不脸红心跳情绪激动的?不过好歹自己是个教官,虽然教官不是官,但在学生面前还是很有些说一不二的威严的。
“同学们不要过于紧张。”方原也算是自我劝慰与调整,接着有模有样地说:“这次军训,主要训练队列,不苦也不累。在我们部队里,训练队列只能算是变相的休息休整,所以同学们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只要大家用心,我想训好是不难的,这比你们高考容易得多……”
“训好喽!咱们该休息休息,该放松放松。别人在太阳底下训,咱们就找个阴凉地儿。如果训不好,那这半个月你们会过得很辛苦的……”方原意欲给学生们一点希望与压力。
谁知这三言两语竟起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或许是对军人的敬畏,也有可能是对教官的尊重,这群学生异常听话,以致班里来“大姨妈”的女生都比别的班少。
站军姿时,学生们格外认真,一个个紧绷着身子严闭着嘴巴,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正前方,眨不敢眨一下。这让方原好生感动,不禁想起了新兵连时的自己。
不过他不是阳峰,没有挑逗人犯错的喜好,也没有以检查为名在别人屁股上抓一把的癖好。看着眼前一个个分外紧张认真的学生,他反而有种想教学生们偷懒的冲动,真是矛盾得可笑。
老实说,如果严格按照动作要领站军姿,那确实是很累的一件事儿。当兵久了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偷点懒,反正从外观无论如何是看不出来的。
方原一再强调站军姿时身子要前倾,重心落于前脚掌。可学生们领悟得不透彻,执行起来就更含糊了。方原不得不每半小时让他(她)们活动活动,否则,在这烈日下,站晕的学生肯定不会少。
不过也有学生不买账,这样的学生几乎每个班级都有,哪个团体都不缺。
最后排右端头的那个男生就是这类人,他叫迟城,方原一早就记住他了。稍息时他用稍息的动作,而立正时,他还是保持这个动作不变,一副老子就这样,尔能奈我何的表情……
这样的学生必须治服,否则会影响团队的训练积极性,并且也极不利于整个方队的整齐划一。
“咋啦!站着不舒服?”方原走过去问道。
“没有啊……”迟城只斜了一眼,依旧故我。
一向温和的方原此刻也生了气。若是在部队,这么渺视训练组织者,早就大嘴巴大飞脚上去了,哪里还会跟他废话。可是,现在在学校,部队的那套在这里水土不服,会有排异反应。
“站不好是吧!站不好就蹲着!”方原尽力克制自己。
“蹲着就蹲着——”迟城不屑地说完,右腿即刻向后撤步,迅速蹲了下去,动作倒还算麻利。
不过尚未蹲足二十分钟,他别蹲不住了。身子开始有意无意地晃动起来,想换腿却又不敢,时不时斜眼瞟方原一下,方原假装看不见。他这时才隐约发现自己好像有些吃亏上当了。
方原瞧他这模样儿忍不住要发笑,心想只要他服个软,往后好好训练,就到此为止算了。
“还是站着舒服罢!”方原给他一个台阶。
不想方原再一次被无视了。迟城还是适才的表情。也许在他心里,当兵的都是些大老粗,压根没资格训练他们。也许他是瞧不起方原肩膀上那道孤零零的拐。
“要蹲就好好蹲,甭晃来晃去的,这才几分钟,就蹲不住了。站不好就蹲,蹲不好就跑……”
“跑就跑,咱们一起跑,谁怕谁呀!”不待方原说完,迟城便打断了他的话。不过,这回他学了乖,知道拉教官一道下水了。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射向了方原,在这种情形下,容不得方原不答应。
“你输了咋办?”方原问。
“那你输了咋办?”迟城居然反问方原,他那种桀骜得意又有些不屑的表情,气得方原恨不能即刻给他一顿拳脚,但无论如何不能向学生下手哇。
迟城该庆幸自己没当兵,要不然,第一个挨收拾的定然是他。
“要是我输了,你爱干嘛干嘛去,我绝不管你,学校方面我去说。你输了咋办?”方原强压住心头的不快道。
“我输了……我输了保证以后好好训练。”迟城如是说,仿佛承认了他之前没有好好训练一样。
“没这么简单,开始吧!”方原边说边往跑到走去。
比赛冲四百米,方原虽然不很擅长跑步,但经过长期的训练,而今要跑赢这个学生,自信还是绰绰有余的。前半圈,迟城跑得非常卖力,几乎可以与方原并驾齐驱。不过到了后半圈,他明显体力不支了,速度一下子就放慢了下去。
一圈下来,他被方原甩开了近百米。待他气喘吁吁叹息连连跑回终点时,方原只丢给他两个字——继续。
大约跑了四圈的样子,方原这才让他停下了。
“累吧?”方原问道。
“累呀!呼呼……累死了!”迟城跑得面色赤红大汗淋漓,张大嘴巴边呼吸边回答道,态度好了不少。这在方原的意料之中,一直跑下去,再倔强的人都会改变立场。
“这才几圈呀!我们曾经冲过整整一个下午。”
“呼……哈……教官……你们,你们当兵都很累吧?”
“累——”方原内心一阵翻腾,当兵岂止累……
方原长叹一口气道:“其实我真心羡慕你们……”
其实方原一来到学校,就恍惚有种重返校园的错觉,可是他再也不是一个学生了。一切皆已远逝,再也回不去了。
“羡慕我们?呼……我们有啥好羡慕的?”迟城双手撑膝道。
“羡慕你们还是学生,即便毕业后也是知识分子,不像我们——”方原双目低垂,吁一口气道:“脱下军装,啥也不是……”
“那教官当时为啥选择当兵而不选择考大学呢?”迟城终于呼吸匀称了。
迟城的话勾起了隐藏在方原内心深处的痛。他将自己莫名其妙当了兵又稀里糊涂做了他们教官的事情蜻蜓点水般地说了一遍……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
“呀!真巧,我也复读过一年,咱们当初可是同一届的同学呀!没想到,你现在可是我们的教官咧!”迟城恢复了精气神,说话利索多了。方原苦笑一声,没有回答。
“报告教官同志,我保证以后认真训练,像对待高考那样认真,再也不给你添任何麻烦……”迟城忽然立正,俏皮给方原敬了个不那么标准的军礼。
“不光要好好训练,更要好好学习,入列——”方原笑道。
“是!”迟城复敬一回礼,然后入列。
往后的训练中,迟城果如他他自己说的那样认真训练,再没闹过什么乱子。全班学生也变得好带起来。学生们原本就有一定的基础,理解能力也强,进步都非常快。
休息时,学生们都缠定各自的教官,让他们讲当兵的故事,唱军歌。更有活跃些的央教官教他们几个擒拿格斗的动作……
方原被缠得分身乏术,忙得不亦乐乎。这时,他感觉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接着便听见一个久违的声音:“方教官,挺忙的嘛!”
方原迅速回头,眼里顿时充满了惊喜:“哈呀!云燕,你咋在这儿……”
云燕面带微笑转动着眼珠子向方原示意,方原这才发现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神围观他(她)们俩。方原忙用家乡话告诉云燕,下午收操后去找她……
傍晚的阳光温和而细腻,照在人身上暖暖的柔柔的。如蛋黄般的夕阳远远地挂在天边,将这种无限好的时光一直延续至晚上八点以后。
方原多次幻想:十指紧扣云燕的手,悠闲在美丽的大学校园。相伴着盼望清晨的太阳,分享午后片刻的宁静,或者欣赏傍晚时分西边最后一片变幻的彩霞……
可是当云燕冷不丁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无端地多了份拘束与陌生。
相比起方原,云燕倒朗爽得多,她不时抿嘴微笑。兴许她觉得方原成了她的教官是件多么滑稽有趣的事情呵!两人并肩缓行,金色的夕阳把他(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恨长……
“云燕,你怎么考入这所学校了,信里也没见你提起过?”
“惊奇吧!意外吧!哈!不过不要太高兴,我可不是为了你。呵!这是句玩笑话。”
“确实很意外,嗯!咱们班复读的那些同学都考得咋样?”
“都还行吧!多数都上线了。其实我今年考得也不怎么样,恰巧这所学校在湖南录取线不高,就报了。对了,听说这边有草原,是不是?你来这么久了,有没有见识过草原?”
“没有……”方原苦笑道。心想,草原是没有去过,草坪倒是经常去,那是他们班的卫生区。
“那也太浪费了,你都来了一年多了,都没有去过草原?”云燕倍感惋惜。
“当兵嘛!哪能想去哪儿去哪儿。有人在这儿当了十几年的兵,都没去过草原咧。”
“哦!那也是……”
两人彼此沉默了好一阵子……
“你现在还有没有看书学习?”云燕忽然问道。
“学习?没有了……”方原摇摇头,无奈道。
“那怎么行呢!难道你想就这样当两年兵退伍么?”云燕竟有些急了。
“不想!然而……”方原有苦难诉,其实这个问题在他心里,何止想过千遍万遍:“每天都在没完没了的训练,偶尔有点休息时间,又被其它事情占得满满的。”
“那也得想想办法呀!要不然就这样退伍了,你能干什么?”云燕再次提醒方原,字字钻心。
是啊!我要考学,再苦再难我也要考学。我已经被同行的人远远地抛在身后了……。要面对的终究无法逃避……
方原抬头仰望着远方已经被夜幕笼罩的浩浩长空,思绪仿佛嵌了进去,久久难以自拔……
半个月的军训时间忙碌而且充实。学生们都黑瘦了一圈,不过没人叫苦,没人喊累,更没有人退缩。结业会操,方原所带的班级在全校四十几个方队里,既不冒尖也不落后,处于中等位置,完全恪守中庸之道。
方原自己很满意,学生们已经很努力了,这便足够了。
偶尔有时间,方原与云燕两个老同学也会闲聊。但是聊来聊去,都是聊之前的一些人一些事。越到后面,话题越显枯竭,话语越显勉强。渐行渐远的两个人,是很难再找到共同话题的……
回部队临登车时,送行的学生多半红了眼圈,流泪话别难分难舍,仿佛生离死别。双方互留了通讯方式,又说了好些夸张祝福的话。云燕为避嫌,躲在人群中远远地朝方原微笑,迟城却抱着方原哭得像个孩子。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平日里以沉默寡言著称的“哑炮”段亚雷同志,居然分外招女学生喜爱。好些女学生不顾场合地搂住他哭得犹如新婚夫妻别离。段亚雷自己也没有把控住情绪,竟不顾身份地同哭起来,一度成为同车战友羡慕与取笑的对象。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段亚雷总收到这些重情学生们的来信。以致于一向原则分明的徐文舜都疑心他违规谈恋爱,从而把他叫过去谈过好几次话。而有好些心有所图的老兵也偷偷向他打听过女学生的联系方式。
方原回到中队,徐文舜像拉住恋人手似地拉着方原:“哈!回来得正好,要是再不回来呀!我都准备找人顶替你去……”
方原满腹狐疑,自己啥时候变得这般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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