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儿格格”沉默的看着高阔的大堂顶,看看廊庑下持枪的兵勇,脸色变得很难看,浑身哆嗦起来……
……
经过近两个时辰的较量,“英儿格格”终于招认,这对耳坠是她表哥——索塔拉的小孙子虎子给她的。
虎子名松禄,原来是名火器营的枪甲,由于经常旷操惹事,常被罚骂,后来和海淀礼王园的管家阿哈达勾结到一块儿,吃喝嫖赌抽,成了从海淀到八沟蓝淀厰一带有名的青皮*。
*青皮:动则出手玩命的粗野年轻无赖
一开始索塔拉倒还管他,把他手脚捆住锁在柴屋里不让出去,可后来也就管不住他了。
每天来去无踪,简直把家当成了大车店。
庚子事变后,他闹的更欢了,一段时间营子里真应了那句话:谈虎色变。
——事情明朗化了,白大奶奶所遇见的“好大脸”就是松禄一伙儿所为!
“英儿格格”供称,虎子送她的耳坠儿是托她跟蕃王爷说句话,让他去卫藏带兵。
“英儿格格”说,自己见到这些好东西之后,顿生别念,想从虎子这多诈些财物,就诈说这点小破东西肯定办不成事,让他再弄点值钱的。
虎子自知身负案子,随时会身陷囹圄,急着要逃离京城,便托人告诉英儿格格他还有点好东西存在香山四王府正白旗一个叫毓琨的哥们儿家里,让她去拿。
据他说,这个毓琨是个黄带子,在正白旗也是个蒸不熟煮不烂的主儿,是难缠难惹的一个东西。
听虎子说后,她喜出望外,马上找了个关系,搭乘内务府来往于大内和玉泉山之间的御用运水车,来到了香山四王府,也见到了虎子所说的那个毓琨,可由于没虎子的手迹,毓琨不但不给她东西,连东西都没让她瞧一眼……
“我说姐儿,看您这派头嘛也像是有点来历的主儿,应该明白这办事的规矩呀?”毓琨靠在大门框上,颠着脚尖对英儿格格说。
“跟您说呵,您说那什么什么东西,拇这压根儿就没有过!话说回来了,拇这儿要是有这路东西拇吗早就发了,您哪,还是远远儿的走吧。”毓琨媳妇从后边挤出来说。
“您瞧我这大老远的……”英儿格格央告说。
“没辙,不是哥哥我我不给您面子……”毓琨还没说完,他媳妇一把揪住了他的大扇风耳:
“喝,还认了妹妹了!我叫你——”毓琨媳妇死命的拧……
“哎嚘——你给我放开……!”毓琨悲嚎。
英儿格格见状不妙,扭头就走。
“什么时候你跟这小浪X蹄子勾搭上的?啊?你给我说!”远远传来尖利的叫声。
……
她来到外火器营看看虎子在不在家,如果在,就让他亲笔写封信,尽快拿到财物。
不想在大街上竟遇见了失主白大奶奶。
这又应了那句老话“冤有头债有主”。
虽经过反复讯问,但“英儿格格”坚称自己并不知虎子这些东西是如何来的。
……
“德寿,你看这丫头说的是真话不是?”春大人连连打着哈千说。
经过近两个时辰的问话,他有些疲倦,
“要我说没准儿是真的,再说您瞧见没有,她这当儿怕的就是他干爹知道这事儿啊。”德寿给春大人递上鼻烟壶。
“那,怎么着?放人?”春大人吸了撮鼻烟。
“我觉呼着*放人倒先不行呢,因为关键是瞧瞧这虎子能不能拿得着,我估摸着要连他拿着了,这‘好大脸’的案子也就能破了,可要想拿着这小子,只能用这英儿格格当油子*了。”
*觉呼着:老北京土话,我想,或觉得之意。
*油子:满人捉鸟用的一种经过训练的“叛徒”鸟,将它置于设机关的捕鸟笼内宛转啼叫,诱他鸟入内以捕之。
“言之有理,可这俩人……也不能老跟这儿羁押着呀……”春大人沉吟着。
“没关系,您瞧见没有,这英儿格格年轻,就是个爱玩儿的主儿,咱让她好吃好喝再钓钓鱼,打打麻将,她还能说出嘛儿的吗?只要一逮着虎子,这三曹一对了案,不就破了好大脸了吗?您说是不是。”
“可这里也有让我琢磨不透的地方啊,那几个报案的都说他们瞧见的那好大脸,不像是个人哪……要照他们一说那简直就是个大疥蠹啊……”
“大人,咱先不管他大疥蠹二疥蠹,先连这虎子拿着再说。”
“那……那老帮子呢……?也好吃好喝?我他妈狠不得给他劁喽都不解气……”春大人捶了桌子一拳,站起身来。
“咱哪,把这事给他亮明白喽,让他知道他孙子犯的事儿,这准比劁了他还让他懊啕噁心烦*哪,您说哪?”
*懊啕噁心烦:老北京土话形容人吃了不适食物反胃的难受感觉
“好!你先去趟健锐营,那儿有我一个好哥们儿阿尔素纳,早先呣俩都跟乾清宫里当过御前侍卫,听说这当儿他正跟那儿管事儿呢,你带几个弟兄,拿着我的亲笔信去印房找他,请他们帮忙先把那给虎子窝赃的小子连赃物一锅端喽,带回咱营子来,马上就去办,至于这两个嘛,我先把这英儿格格安排好了,再跟索塔拉交交锋,非得把老丫头养的……制服了不可……”他大大的抻了个懒腰。
“大人,您说的印房就是香山狼涧沟边上那个大院儿吧?我倒去过几回,您还记得吧,庚子之前,上头不是说要视察前朝留下的那些个碉楼,让咱营子的人去护驾,您还记得么?那回格皇上跟太后就跟那进的膳啊。”
“不对吧?我怎么记得那是跟松堂啊……?”
“您忘了,地根儿倒是想跟那儿来了,可后来咱跟内务府那几个孙子去了一瞧,好,漫野荒郊,乾隆爷那当儿搁那儿的东西,早就破的破,烂的烂,没法儿用了,这才临时改在健锐营的档房当临时行在,就是您刚说的那印房。”
“对对对,就是那当地人说“八仙桌儿倒搁着”*那个大院儿,我想起来了,那回我还因为什么事差点儿跟番子营*一个苗子牛录撕巴起来了呢。”
*八仙桌儿倒搁着:香山健锐营的档房四角各有金川藏式碉楼一个,加之大院方方正正,看起来很像一只倒放的八仙桌。
*番子营:乾隆十四年至四十一年间,清政府“平定”四川西部大小金川藏羌土司政权时强迁到北京香山的一百八十四名藏羌少数民族同胞,建“番子营”居住该部人,当地人又称为“小营”,另有一点是,由于清政府在大小金川之战时倾尽国力,死伤无算,丢尽“天子”的脸面,所以对大小金川恨之入骨,辱称他们为“苗子”。
至今香山的十数座残破练兵所用碉楼就是他们建造的。(健锐营左右翼八个旗每旗分配八座)
值得一提的是香山有真正藏式碉楼两座(在实胜寺后)为第一批大小金川“俘番”刚来香山时的最初居所,坍毁已久,予曾于一九八二年谐小金川阿旺赴该处考察,于碉前觅得锅桩支石数处,当为二百年前金川人烹食之用,睹漫目堆堆石砾,衰草萋萋,山风飒飒,如泣诉先朝故事……
健锐营左右翼八个旗六十四座碉楼,加上档房四座碉楼和两座真正藏式碉楼阅武楼马城梯子楼一座,合共七十一座碉楼。
“这事我也记着呢,那回是因为大晌午的咱营子的兵跟红山头树林那儿歪会儿觉,正巧这会苗子刚吃完内务府赏的酒肉饭菜,给撑的是又唱又跳,您跟他们急了,是这么回事吧?。”
“嗯,没错儿,好,一大早四更天咱的几百号兵就蹽*到这儿了,没吃没喝,站多半天儿,你说累不累啊?大晌午的歇会儿多好,唱啊,蹦啊……那回我是真急了,要不是阔伦布拉着我,我一个德格乐*,小子就得飞出去多远……”春大人俩膀子一分,做了一个踢跤式子。
*蹽:老北京土语很急的步行
*德格乐:蒙古跤的一种招式分大,小。闻此招甚凶狠,京城满人勇壮皆知之。
“他们是大小金川那边儿的,听说那边儿的人都这样儿。”
“听说早先腊月二十三,还让他们进宫唱歌跳舞呢,这会儿也吹了吧?”
“还唱歌跳舞哪,跟那呆着还没劲儿呢,吃不饱哇。”
“这些个碉楼到了也没重修成……。”
“……修什么呀?!哪来的钱哪?这也就咱爷儿俩说,要拿那建万寿山的一半钱,就能干点儿正事!也他妈不至于让人轰着绕市街跑……!”春大人小声说。
“还真是,您说招那些洋鬼子干嘛呀?!末了,还得哄着人家。”德寿看了看四外说。
……
“德寿,你听我说,自打阔伦布没了,我就全靠着你了,话说回来了,这破火器营有什么干头呵?二百多年了,黄鼠狼下耗子是一窝不如一窝。我早晚也得走。你小子好好干,对机会我给你弄个外放什么的,外埠人傻,比京城好挣钱,你好好搂点钱,连媳妇孩子养好了比什么不强呵……”
“嗯,您就放心!我凡事都听您的。”
“……行,那你过会儿功夫拿了信就赶紧去,把事办利落了早点回来,你回来之后,咱再把索塔拉的事办喽。”春大人摆了摆手。
“喳。”
……
德寿回家就着炒疙瘩樱扒拉了几口冷饭,跟媳妇说了声,将一应事物交付给鄂尔泰,自己带着春大人写给阿尔素纳的秘函,带着几个枪甲,拍马直向香山奔去……
……
出西门闸板,是一大片漫无边际的田野,田野中矗立着一棵巨大无朋的杨树,孤零零的立在那里。
远望去,大教场横在阴欎的天空下,显得荒凉破败,几杆八旗大纛东倒西歪,在西北风里无力的飘忽着。
大辕门前一个老兵正在扫地。
随着走近德寿看出那是老护军校乌尔泰。
“就您一人啊?”德寿下了马。
“哟,德参领!小的给您请安了!”乌尔泰把扫帚一扔。
“别别,您免了吧,呣几个上趟健锐营办点公事儿,瞧着您身子骨还行呀。”
“嗨,活一天是一天喽……您说还能怎么着呀……嗨……对了,可有日子没瞧见您了?”
“嗨,这程子不是我带人弄那‘白人’跟那什么‘好大脸’吗,白天晚上连轴儿转,没功夫过来。哎,对了,地根儿不是还有几号人呢吗?怎就剩您一个了?”
“咳,病的病,老的老……再加上小半年没关饷了,像有出操呢,我去叫他们一声儿,平常啊就都跟家里窝着,天天在的也就剩我一人儿了。”
“咱营子里您得算是是老人了。”
“那倒不假,您算算呢,打光绪二年起就没挪过窝儿……怎么着,您装一袋?正宗关东烟儿,不赖,味冲!托朋友从热河外八庙捎来的,一个老公,还侍候过咸丰爷哪……”
老乌尔泰解开系在腰间的烟袋,眨着灰黄色的小眼睛说。
“不了不了,呣还有事呢,您忙着……要吃的使的不够了,您言语声儿,咱想辙。”德寿拍拍了他。
“哎!得嘞!您慢着……不是我奉承您,要说咱营子的官儿啊,大伙儿也就服春大人跟您了……”老乌尔泰眼窝有点湿润。
“行了,您就甭多说那末些了,回头见您……”
……
“弟兄们,走着!”德寿翻身上马。
“得得得……得得得”一行人撒开缰绳,放马飞驰,直奔西山……
……
行到功德寺一带,景色更是使人惆怅,一大片长满残荷败梗的巨大湖面上冰层半开,几只乌黑的破船被冻在湖边。
原先飞檐抱角的“映湖楼”已经成了一具破烂的楼架子,顶上的琉璃瓦只剩下东鳞西爪的一片,早先华贵的楠木门窗和周遭的曲廊都已经被人拆走大半,几只白脖老鸹在上面盘旋起落。
功德寺码头的两座雕琢华美的汉白石牌坊下面,几名太监在扫烧着枯叶,一缕白烟飘向阴沉沉的苍空。
“静明园”*也是一片衰败的景色,满山是扑天盖地的黄草,十三级玉峰塔孤立在山颠之上。
往西看去,透过笼罩在‘普蓝淀’*薄霭的浩渺水面,隐隐可看到昏黄的西山中峰。
*静明园:清内廷“三山五园”之一,俗称玉泉山,以其内有“玉泉趵突”水而闻名,其水为明清大内御用水,每天三次以水车运至京城皇宫。
*普蓝淀:为金元所称“大泊湖”迤西水面,土人俗呼“普安店”,至今如是。清代水犹可行船。水之极西可至西山鲍家寺*一带,夏季涨山水时可临至滕公寺*圆城下。
*鲍家寺:明正德年间大珰鲍忠私建,今人称鲍家窑鲍子窑。
*滕公寺:明某内珰踞元寺改建,清乾隆时立云梯军士健锐营,改建为演武厅团城,以时操演检阅。
……
“站住!下马!哪部分的?”突然,静明园大墙边跳出两名兵勇,用枪指着他们。
“干什么去啊?”一名身着熊貔补子行褂武职模样的人走了过来,面带着阴笑。
“哟,大人,呣就是外火器营的,这不是,有点急事儿,上健锐营一趟……”
*熊貔补子:补子为清代官员官服胸前一块方形的锦绣图案,熊貔补子为正五品武官。
“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儿啊?——还敢骑马乱跑,有点胆啊……”他背着手绕德寿他们几个一圈儿,上下打量着。
“大人,呣确实因为公事儿急,抄近道走了,也不知道这是您的地界儿,容呣改日给您赔礼了,今个呢,您先让呣哥儿几个过去,怎么样您瞧……”
“装孙子是不是?这是我的地界么?这是大内禁地!瞧见那块碑没有,文官下轿是武官下马,就是王爷来了也如是,甭说是你们几个……哼”他用手点着德寿的鼻子,轻蔑的哼了一声。
“大人……您就行行好……呣有件急案……那不能误了啊……”德寿低声下气的求他。
“大人,呒这位参领可是正四品哪……”大个子兵走到前头说。
“放肆!跟我这儿甭穷摆谱儿!告诉你,现官不如现管,小兔崽子,给我后绰着去!”他狠狠的推了大个子兵一把。
“让我放恁几个一马也成……你过来……”过了一会儿,他把德寿领到大墙根儿。
“跟你实话说罢,呣哥几个近起来这手头子有点儿紧,这……恁怎么也得……啊……多少意思意思吧?”他颠着脚尖,狡黠的小声说。
“哎哟大人,您瞧,呣这事急,是去香山健锐营拿要犯的事儿,故此呣身上也没带钱,您瞧……能不能容呣缓一闸……?再说了,咱外火器营离您这儿还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呢,下回呣一定来孝敬您!”德寿诚恳的说。
“哼!你小子不懂事儿,那就别说我不局气喽——”他背着手走了几步,变了脸。
突然他一挥手。“把这个‘土拨勒赫’*的顶戴摘喽,那些土鳖——都他妈给我捆起来!”
*土拨勒赫:满语形容人的土里土气
“喳!”
立刻,从两边的朝房里又窜出十几个当兵的,向他们冲来……
“手都背过去!老实点儿!听见没有!?”那伙兵丁用枪指着他们。
“先连那傻大个儿给我绑喽!”那当官的指着大个子兵说。
“嗨嗨嗨嗨,您不能够嗨……这算怎回事儿嗨……咱可都是一家人哪……都是给大清当差的呀……”德寿不知所措。
“一家人?一家人才得不恂私情哪,这叫大义灭亲!知道不知道?你们几个小子擅闯禁地,不拿你们拿谁呀?是不是……”那个家伙捋着山羊胡,嘻嘻坏笑着。
另外几个兵伸手就来夺德寿的马缰绳。
情况有点糟,看来不撒野是不成了。
“弟兄们!豁着干吧……跟着我啊……”
德寿冲身后的人挤了挤眼,小声说。
德寿本是微贱的包衣出身,其祖先是明朝驻守山海关的一名户籍主簿,清军进关时他献出了所有大小官员的资料,得到多尔衮的佳许,被纳入汉军籍,但此后并未有多大发展。
沿至德寿这一代,由于满人的歧视,他最初只是一名小小的鸟枪护军,但他的谦恭和对人真诚刻苦练兵拯救了他。他的骑技练得非常好,屡次的马上打靶都是全营第一,一次皇上和慈禧太后亲阅健锐营和外火器营的会操,德寿飞马连发九矢,箭箭中的,赢得一片喝彩,就在拍马归队的时侯,恰巧天上飞过一只孤雁,他箭袋恰剩一矢,便就用此搭弓一射,大雁应声坠地。
结束后,慈禧太后破例亲自接见他,并破格赏他委参领之职,并按他额娘出身马佳氏恩准自他始子孙后代永沿此姓氏。
“老伙计,对不住你喽……”
他悄悄掏出他那把心爱的西班牙“阿斯曲拉”快慢机手枪,用雕满银饰的枪把手在马屁股上使劲儿一划,那马疼得立时乱窜乱跳。
就在那些兵丁不知如何是好的时侯,德寿飞身上马。
“嘿!想颠?哥儿几个,拦住他马,别让小子跑喽!”他“嗖”的拔出腰刀冲向德寿……
“啪!”德寿一枪先将那当官的官帽打飞了,那颗涅蓝帽顶子在天上转了几个圈,掉到了水里……
“嗨!你个小杂种X的!!给我上!!!抓着他——”他一把拉过一个兵丁挡住自己,岔了声的喊。
“啪……啪……啪……啪……啪……”紧接着,德寿用连发手枪把几个兵丁帽上的红缨一枪一个,全部击落。
那些个小兵顿时都抱头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撤!哥几个!”德寿一声大喝。
他手下的七八个兵勇也都上了马,七八声有力清脆的马鞭声廻荡在空旷的水面上。
马蹄高高的刨起一溜烟尘,德寿他们几个驱马沿玉泉山大墙向西飞奔而去……
兵丁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拍着身上的土爬起来,个个张着大嘴。
“快!快!上马场弄几匹好马来——给我追上这几个小兔崽子——”那名官员杀猪般嚎叫着……
……七八匹马载着惊恐的人们飞奔着,两旁的树村庄田野和古寺伽蓝飞快的掠向身后。德寿骑的菊花青跑在紧前头,他两耳里只听见响成一片的清脆马蹄声和耳旁呼呼的风声……
……
“……参领大人,您的枪法绝了!”那个大个子兵丁一边策马飞奔一边对德寿竖起大拇哥,一条长长的大辫子飘在身后。
“……嗨,小菜一碟儿,这么近算什么呀,那讲究的是百步骑射……”德寿说。
俯身一看,他看到这匹伊犁马的两边嘴角冒着白色的口涎,呼呼的喘着粗气,鬃毛上已经凝了一层白毛汗,但它还是强劲的挥动着四条腿,向前飞速奔突……
“……老伙计,再给老子玩儿会儿命,等待会我饱饱的喂你点儿好的啊……”他拍了拍马的后脖颈子。
……
其实,他的心里一点不平静,今天他的举动可算是个事儿,擅自闯内廷禁地不说,还斗胆射毁兄弟部队官兵的顶戴,最严重的是把那位五品武职朝廷命官的涅蓝顶子一枪击飞,不管什么原因,这要说的重点儿兴许不是裭职就是个流放宁古塔*的罪过!
*宁古塔:在今黑龙江海林县旧街古城村,清太宗皇太极建国大清后,自吴巴海为镇守宁古塔副都统始,前后共73任行政长官,光绪九年1883另设钦差大臣一员。
宁古塔的名称源于满语,据《宁古塔记略》载:传昔有兄弟六人居是地,因满语称六为“宁古”称个为“塔”,故土人呼为“宁古塔”。
自顺治年间始,宁古塔成为清廷流放人员的安置地,有郑成功之父郑芝龙;文人金圣叹家属;著名诗人吴兆骞;思想家吕留良家属等等。这些人带去了内地文化,改变了当地以渔猎为生的原始生活方式。
引自《大清帝国》
“参领大人,您甭发愁,到时侯要有点儿什么事儿五的,呣哥几个给您兜着!”
说话的是一个小养育兵,迎着风扬着马鞭,他显得很小,也就有十七八的样子,脸蛋儿被冷风吹得红红的。
“小兔崽子,兜他妈什么呀兜,好好给我干就行了……”德寿朝他笑了笑。
“得——嘞!我准保听您的!”那小子用力给了马屁股一鞭,猛的向前冲去……
*他外号叫“小立巴儿”,是前些日子死那个邱瘸子前妻跟进*的孩子,他阿玛死后,德寿费很大力气才让他顶了他阿玛原先的兵额,做了养育兵*,因为当时朝廷紧缩开支,因故除名的军士基本是都不能以后人顶额领饷。
*立巴儿:满语外行
*跟进:满语亲生的(孩子)
*养育兵:清军里一种每月只发正规士兵三分之一左右粮饷的军士,旨在救挤一些闲散困苦旗人。
……
转眼功夫,德寿几个已飞驰到了御路沟*,一个破旧的大牌楼上挂着一块大匾“飞虎健锐云梯营”。
*御路沟:位于今香山植物园马路北边,原来有一条专供皇上使用的黄土路
“哥几个,赶紧下来——”德寿赶紧勒住马缰。
大伙立马都停下马来,但几匹马似还没跑够,抬起前蹄嘶叫个不停。
大家一摸马背——马身上湿得直往下滴水!
牌楼下面站着几名兵勇,手里都拿着花枪*。
*花枪:一种带红缨的长矛清代兵士最基本的武器
大伙儿挤在一块儿,都看着德寿怎么办。
德寿面色严峻,他心里在想,会不会又有什么不测?
这时,路边一个堆子房里慢条四理的走出来个穿得很垃趿的中年人。
他穿着一身武职四开气行褂,但看来有日子没洗了。
他没带帽子,也没挂朝珠。
“几位弟兄,来这有事啊?”他伸着懒腰问,可眉宇间隐含善意。
态度和刚才静明园那些人迥然不同。
德寿提着的心里这才落了下来。
“八旗满洲外火器营委参领德寿,给您请安了!”德寿一欠身。
随身的几个兵也都赶忙跟着欠身打千。
“别客气,都是吃皇粮的,免了免了!”他笑笑。
紧接着他一甩两只箭袖,蹲下一腿:“在下八旗蒙古正白旗护军校,健锐营备捕房世袭牛录章京柯塞,在这儿给您还礼了!”
“别介,下官承受不起……您赶紧起来!”德寿赶紧搀扶他。
“屋里说话?请——”他伸手让德寿。
“你们先跟外边儿候一会儿。”德寿对他带来的几个兵说。
“喳!”
……
堆子房不大,里面有一张榆木擦漆的架几案,上面放着一些文牘和笔墨纸砚之类,
墙上挂着几付弓矢箭袋和一付似乎多年不用的锁子甲,一把老三弦和八角鼓也挂在墙上。
几个老人正围着一只铜炭盆烤火,其中一位老者年纪很老,脑后细细的发辫已经全部变成灰白色。
他双手血淋淋的,正用小刀剥一只小动物的皮,还不时很响的吸着鼻涕。
见德寿进来,他点了点头。
“来办事儿啊您,坐下烤烤火,暖和暖和。”他哑着嗓子说。
“府上哪里啊您——?”他递过一只脱胎大漆描金的叶子烟盒,里面有只料翠嘴的铜烟锅。
“呣是外火器营的,哟,烟哪,……您请己个儿抽吧,我不好稀这口。”德寿客气的推辞道。
“……我阿玛,岁数大了,好打山货,这不——昨儿得了只果子狸正剥着呢么……”柯塞说。
“哦。那敢情好啊,咱方字门儿的都好吃一口儿啊,这要再来点干烧二锅头五的,再弄盘五香花生豆儿,这一品格儿,晕的呼儿的嗨,那可没急了!”德寿说。
“嘿!您瞧您这么一说嘿,兄弟我哈拉子都下来了……”柯塞乐得两眼一条缝。
……
他把德寿让到一只摇摇晃晃的椅子上:“还没请教您尊姓大万儿呢……”
*万儿:满人隐晦汉姓,如张为弓长万,李为木子万……
“不敢,满洲马佳氏,贱字德寿。”
“嚯,望族哇,失敬失敬……”他赶忙作揖。
“哪儿的话……您抬举我。”德寿急忙伸手还礼。
“那您呢?斗胆问问您什么万儿*?”
*万儿:满人一般不提姓,非要提的时候要用“万儿”来隐誉,比如:弓长万(张)木子万(李)等等,这里的“木可”万儿是指“柯”姓。
“不敢,在下‘木可’万儿,人都叫我图鲁柯。”他笑了笑,一只手伸进后脖领子挠了几下,捏出一个鲺子,一掐出了血,弹到屋外去了。
“这要按汉话翻的话,就他妈有意思了。”柯塞揶揄的咧咧嘴。
“这话怎么讲呢?”德寿有点奇怪。
“真不好听,可已经叫开了,没辙。”柯塞两手一分:“叫他妈我土垃坷*!这帮丫挺的……”柯塞哈哈笑起来。
*土垃颗:北方话,天然凝结起的土块,粘性很大,很难打碎。
“那图鲁柯呢?这有什么讲儿吗?”德寿问。
“嗨!瞎掰!不是前些年皇上跟太后巡幸咱健锐营吗?点名儿吃了几天山珍,什么熏鸽子肉炸铁雀儿红焖野兔子肉,都吃腻了,就跟随驾御膳说要换换口味,这赶紧就弄凉拌的,什么拌曲麻菜拌扫帚菜香椿芽儿腌杏板儿,山韭菜……哎,这总算混过去了,好,隔一天,太后说要尝尝咱健锐营当地的土产,要开胃的,没吃过的,新鲜的,这下可把这伙人难住了。”
“找出来了吗?”德寿问。
“阿大人急了一脑门子汗,一大帮人跟那儿干瞪眼,楞琢磨不出来。”
“后来怎么着呢?”
“内务府大总管乌珠说,这事儿得找柯塞呀,这小子歪主意多。”
“找您来了?”
“是呵,阿大人赶紧叫人把我喊来了,我说眼下就有,保管太后见了高兴。”
“我回家弄了两大坨子酸枣面儿,送到阿大人跟前儿。”
“哪知道阿大人跟我急眼了,说‘你小兔崽子还要不要命了?就是你不要命,我这条老命还舍不得扔哪!’”
“我说这保准行,您甭嘀咕,要没命也是我先没命。内务府大总管乌珠说,反正这也不是毒药,香山人个个都吃过,这东西吃了饶开胃还睡的香哪,让他试试。
……那天皇上跟太后是在松堂进膳,乌珠从内务府弄了一描金画凤的提盒,装上酸枣面交给了阿大人,阿大人满脸的汗,擦了又擦。
……传膳完后,太后开口了:‘有没有你们当地山民的土产啊?让咱们也尝尝,可有一节啊,不能騒扰民人,巧取豪夺,要不我可不高兴’。
……一听这话,阿大人就不行了,说两眼发晕,站不住了,乌珠也是出了一头汗,不敢上去,说让我亲自呈上去,说不要紧,没事儿。
……不能等啊,我他妈一咬牙就低头上去了,走那几步嗨,那腿就跟不是我的了。到跟前儿一跪,给皇上太后请安,奴才呈上我家山里土产一盒,请皇上跟太后御品……
哪知嗨,西太后笑了,‘小子,这不是一块大土垃坷吗?这能吃吗?”
“我说,岂止能吃,我等山民最爱吃它,因为吃了它睡觉特别踏实,叫都叫不醒。”
“皇上也乐了,说老佛爷就愁睡觉的事儿,要真灵的话,就让太医院将此入药,以拯苍生。”
“太后说;你小子先吃一块我瞧瞧,我二话没说掰了一块就扖嘴里了,太后看得哈哈大笑。”
……
“第二天一早起儿,阿大人传我来他那儿,一进门他就开怀大笑,说‘你小子真有绝的,听敬事房说太后昨儿一觉睡到这当儿都没醒呢,那呼噜打的山响……”
“临回宫,太后传话让带十斤酸枣面儿走,还赏我一个巴图鲁名号,破格升职为一护军校,哎,从这儿起,大家伙儿就管我叫’土垃坷‘了,实际上是‘巴图鲁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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