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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好大脸(14)

本章节来自于 火器营往事之好大脸 http://www.lishu123.com/134/134451/
    “后来呢?”

    “后来……奴才正要将这条鱼呈您御览呢,可让外火器营的启春带人给拦住了。”

    “什么?你说的是外火器营八旗格尔达春启?”慈禧太后一梗脖子。

    *格尔达:翼长地位仅次于掌印大臣属武职三品官

    “不是他还能是谁,就是他!我跟他说,这条鱼必需要呈您御览,可您猜他怎么说?”

    “他怎么说的?”

    “他说,一条御河都属他们营管,一条鱼有什么稀罕的!弄回去‘咕嘟咕嘟,熬巴熬巴’*就是一锅下酒菜。”

    *咕嘟咕嘟熬巴熬巴:北京土话形容在锅里炖煮东西

    “他真这么说的?”

    “禀老佛爷,千真万确……您瞧瞧,这小子还把您放眼里没有。”李莲英偷瞥了她一眼。

    “春启……这按说不至于啊……”慈禧太后面容凝重。

    “这还不算呢,前些时候他的手下在玉泉山禁园对着护军开枪那事儿您还不知道吧?好家伙!把十几名护军差点儿没打死。”

    “这件事儿让军机处袁世凯他们几个议过了,都说查无实据,后来是皇上亲自过问的,也下了旨啊。”

    “禀老佛爷,您只要是把三山五园的总管升禄宣来……”说着,他忽而发现慈禧太后的脸色有些异样,但为时已晚!

    “大胆!跪下!怎么什么事儿你都得伸一腿啊?啊?!给我背交泰殿中官祖训!!”慈禧太后突然变脸。

    “喳!”李莲英浑身一震,顿如五雷轰顶。

    “中官之设,虽自古不废,然任使失宜,遂贻祸乱。近如明朝王振汪直曹吉祥刘瑾魏忠贤等专擅威权,干预朝政,开厂辑事,枉杀无辜,出镇典兵,流毒边境,甚至图谋不轨,陷害忠良,煽引党类,称功颂德,以至国事日非,覆败相寻,足为鉴戒。朕今裁定内官衙门及员数,执掌法制严明。以后但有犯法干政,窃权纳贿,嘱吒内外衙门,交结满汉官员,越份擅奏外事,上言官吏贤否者,即行凌迟处……”*

    开头李莲英还语如连珠的背诵着,可背到了这里,他却语塞了。

    *此为清太祖针对内廷阉人历来的弊端亲定家训

    “背呀,怎么背不下去了?害怕了吧?早就说了,不许你们宦官参议朝政,这是老祖宗们定制好了的,你也不能例外,知道不知道?”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招惹老佛爷生气奴才罪该万死!”李莲英“咚咚”的叩头如捣蒜。

    ……

    “今后可不能再乱揽事儿了,钱是好东西,可捅了楼子钱就是祸害了,我给你的荣华富贵是你们一家三辈子花不完的,你可不能再有一点儿贪嗔之念,弄不好……谁也救不了你,听见没有?”慈禧太后语转和缓。

    “奴才……明白了……”李莲英哆嗦着小声说。

    “行啦……去,把那鱼请过来我瞧瞧。”慈禧太后一挥手。

    “喳!奴才这就去请。”李莲英一溜小跑,出了大门。

    ……

    “慢着点儿!瞧脚底下。”李莲英打头招呼着,二涅子和另几个小太监抬着一个大木盆走进大门。

    木盆里不时的“泼喇喇”的溅起水花。

    “轻放!轻放!”李莲英小心的指挥着。

    “禀老佛爷,大金鱼已请到,恭请您圣目御览!”李莲英跪在丹陛之下。

    慈禧太后在宫女的搀扶下,缓步走下台阶。

    “嚯!敢情这么大一条——”慈禧太后惊叹道。

    这是一条大红鲤鱼,足有二尺七八寸长,红色的鳞片里又层层泛出耀眼金色,嘴旁长有两条长长的鱼须。最奇者是它的分水和侧鳍上挂着一些金饰,有小金圈小金牌,其中最显眼的是半片雕錾精致的小金如意,上面好像有些小小的文字,慈禧太后命一个宫女用素绢拂去上面的水苔,上面现出了细密的花饰和镌文:

    维大清乾隆四年丁未……圣母万寿之吉辰朕……侍……后游……西湖上有金鲤跃……纪之……

    看的出来下面似乎还有一些文字,但已被磨损得很厉害,除了“清波”,“锦鳞”几个字,别的已是无法辨识了。

    “哎呀!这可真是老祖宗乾隆爷的遗物啊!祥瑞祥瑞之兆啊!有乾隆爷的庇护,我大清国有转机了!”慈禧太后惊呼不已,脸上出现一种不常见的光彩。

    “还真是的呵!如此神物只有老佛爷您才能得到呵!”周围人纷纷跪下山呼。

    “你们瞧瞧,这只小如意儿缺了一半儿,为什么呢?因为这鱼在水底游,老是擦着河底啊,久而久之,就磨去半边儿了。”她得意的对周围人解释着。

    “老佛爷说的对!一百多年了您想想。”李莲英满面堆笑的说。

    “莲英啊,这事儿你立了大功,理应赏你,去,把昨儿个堂子的供果儿撤下来,再赏李大总管几盒‘克食’,我记得你挺爱吃这个呵。”慈禧太后慈祥的说。

    *克食:满族人一种祭神的奶油糕点,从堂子撤下来后,通常只有宗室觉罗子弟和王公大臣才能享用,一般官员除经太后皇帝皇后特许外不能擅自享用。其实这与“喇嘛糕”和“芭拉饼”一样,都是一种蒙古糕点。满人发祥的东三省为农区,奶油很稀罕,故用其制成的糕点也就成了特殊阶层的食品,久而久之便成了不许一般人吃的东西。

    “奴才谢老佛爷!不是老佛爷您赏我,奴才这辈子哪儿有吃这个的造化呵,奴才一门世代为我大清之奴,就是想吃这口也是门儿都没有!谁不知道能吃上这个只有王子王孙哪!奴才能吃上这种贵胄的天祚圣食真是奴才一门的万世殊荣,再说了,奴才吃了这个就能受到我大清先皇先祖在天之灵的庇佑,就更有精气神儿伺候老佛爷了不是。”李莲英机灵的表达了一番,又趴到地上磕了个响头。

    “你们瞧瞧,都说我偏着他,你说我能不偏着他吗?你们说说,谁不喜欢听话的呀,弄个‘不不楞楞’没眼力价儿的,那可就造罪了。”慈禧太后说。

    *吥(bu)吥楞楞:满语不好指挥不听话的人

    这时,一个小太监捧着一个盛着雕花建漆食盒的托盘匆匆走过来,跪在堂外。

    “就跟这儿吃吧你。”慈禧太后说。

    “恭禀老佛爷跟皇后,奴才本想把克食恭送回老家,全族祭拜仰谢天恩后,再全家分享天祚。”李莲英激动得仿佛要流泪。

    “难得你的这片诚心!不过呀小李子,这点儿吃的呢,你能明其含义也就行了,不必弄得兴师动众满城风雨的,这朝里人多嘴杂,事非多,有些事儿我不能明说,……行了,就在这儿吃吧,娟贵人,让人把我喝的茶兑点儿水给李总管倒点来,这东西干松油腻,得就点儿水吃才行。”

    “奴才谢老佛爷!”李莲英一连磕了几个响头,接过食盒趴在地上就要吃。

    “那怎么吃啊,赐座。”慈禧太后笑了。

    ……

    李莲英大嚼起来……

    由于年龄的缘故,他其实一见到油腻就反胃,可为了让老佛爷高兴,他吃得一脸一下巴点心渣子,一边傻笑。

    “慢着点儿,留神噎着!……对了,莲英,我问你:你还记的你进咱内廷里当差有多少个年头了吗?”慈禧太后问。

    “嘁!叽!瞧您说的,那哪儿能忘得了哇!这种旷世鸿恩奴才就是进了棺材也忘不了,您老人家瞧瞧奴才说的对不对:奴才是咸丰七年进宫在奏事处和景仁宫当差,同治三年,有幸蒙老佛爷您恩准奴才来长春宫伺候您老人家,光绪五年,您提升奴才任储秀宫四品顶戴花翎总管,光绪二十年是奴才永生没齿不忘的一年,为什么这末说呢,这一年您赏戴奴才二品顶戴花翎,使奴才一族永沾天恩,万世辉耀啊!”李莲英一边用舌头舔了一下嘴角的一粒点心渣子,一边笑盈盈的答道。

    “行,亏你还记得这末清楚,我跟你说,就说那年格赏你这个二品顶戴这事儿,你知道我顶了多大的雷啊……哼!”慈禧太后点着头说。

    “奴才心里头跟明镜儿是的……”李莲英低头嗫嚅。

    “行了,下去吧……对了,等等儿,这条鱼咱们也给它挂个牌儿再放生,你说怎么样?”慈禧太后说。

    “奴才觉得这样就忒好了。”

    “嗯,你马上通知内务府造办处,让他们呈几种金牌样式给我看后,再仿其意火速造出一枚,明后天格将此鱼放生水面,只是……就这么放了吗……”慈禧太后沉吟。

    “奴才斗胆说一句,要这样儿的话,是否应该办个道场在湖边儿吹吹念念再放生呢?这样不更隆重点儿么?”李莲英小心的说。

    “有道理,四大部洲那些喇嘛还跟那儿念着呢吗?”慈禧太后问。

    “在呢,奴才天天儿都去陪着他们呢。”李莲英满面堆笑。

    “嗯,这事儿你去张罗吧。”慈禧太后站起身。

    “喳!奴才一会儿伺候您叫起儿之后就去办。”李莲英答。

    ……

    古松拥绕的仁寿殿。

    冬天温煦的阳光映照下,高大恢宏的殿堂,金色琉璃瓦一片辉耀。

    两名身着杏黄朝衣的司礼监中官,分站在仁寿殿高阶两边,振起大龙头鞭:“啪——啪——啪——”,三声静鞭响过,伴随着升平署乐官们演奏的“叮叮咚咚”悠扬的丹陛大乐《庆平之章》声,几十位当朝品佚最高的王公大臣从大宫门外鱼贯而入,肃立在仁寿殿台阶之下。

    “进殿——恭请皇上皇太后,吉祥圣安——”李莲英拖着长音。

    王公大臣们低头迈进钉着铜花的高大的门槛。

    沉速之香不可思议的奇贵气味,高阔而幽暗的四周,制做精美华贵但已褪去昔日光华的皇室礼器,残留着康乾盛世的辉耀。

    “大清国当今皇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大清国当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官下跪高呼。

    “老佛爷懿旨,众卿免礼——”李莲英拖着长音。

    “谢老佛爷!”众人杂声答道,嗡嗡的声音回荡在高大的仁寿殿中,仿佛一大群马蜂。

    慈禧太后端坐在御座上,身后是一具雕刻着繁复纹饰的金色大背屏,两名盛装的宫女各手持一柄巨大的孔雀翎大扇站立在她的左右。

    她左边光绪皇帝的御座空着。

    大殿里鸦雀无声。

    “……都瞧见了吧?这个位子空了好几天了,皇上并非懒得亲政,他的身子骨儿近起来的很差,我实在不忍心让他来这儿,虽然他说着要来……”好久,慈禧太后才慢悠悠的开了口。

    “我也不知道咱大清的医道怎么了,甭说宫外头的大夫了,就是太医院也治不好病!你们看看皇上的起居注!……要说你们是成心吧,又冤枉你们了,说你们不是成心吧,一个小小的病都治不好……你们让我说什么好呢?哼!”她用七宝镶金长长的指甲套点着桌面。

    “领军机大臣袁世凯来了没有?”她问道。

    “回老佛爷,臣在。”袁世凯上前一步,低头答道。

    “这个外火器营的春启近起来的是怎么了?听说这几天净惹事儿啊,是不是让京报邸报给吹的忘了东南西北了呀?”慈禧太后不无讥讽的说。

    “回老佛爷,要说这个事吗……依小臣看,或许事出有因罢……”袁世凯偷偷向上瞥了一眼。

    “有因?枪击禁地护军,不经宗人府私设公堂刑讯觉罗子弟,对外私卖枪支军械,这是何等行为?这就是你所谓的因么?”慈禧太后依旧敲着桌面,但似乎尚未发怒。

    “回老佛爷,臣不仅当此传言方起就召开过军机大臣会议,且先头已就派人暗察过外火器营,臣以为外火器营虽当目前缺俸少饷之时,然春启仍身先士卒治营有方,所谓‘对外私卖枪支军械’一事,则确有其事,可所卖的都是些老掉牙放不响的百十年前的老抬杆儿,当废铜烂铁卖都少有人要!您想想啊,这些个兵吃不饱,当此乱世之际,一旦有个风吹草动,谁来护卫咱潢潢天朝啊?”听的出来,袁世凯有些激动。

    “启禀老祖宗,启春那儿也不容易呀,几千名官兵啊,吃喝拉撒睡不说还得拉着炮扛枪训练……”八旗护军统领崇富弯腰奏道。

    “是啊,老祖宗,这外火器营给咱大清可没少立功啊……”一大批文武官员纷纷说道。

    “咱京城内外能打点儿像样仗的可唯有这个外火器营了可是……”圆明园护军镶蓝旗‘格尔达’乌拉罕小声说。

    “谁说的?不还有健锐营呢吗?”慈禧太后看了乌拉罕一眼。

    “健锐营?哼!连当官儿的都跟那儿捋酸枣儿粘‘呼不喇’*卖呢……原来那满山的飞禽走兽这当儿都只剩下没肉的‘老家贼’了!”三朝老臣圆明园护军正白旗都统巴彦泰瘪着没牙的嘴说。

    *老家贼:麻雀,北方极多

    *呼不喇:一种蒙古人和满人用以打鹰的鸟学名伯劳

    “轰”的响起一片笑声。

    “唉!也是……这八国洋鬼子兵的事儿刚完几天哪,康梁这几块料又蹿的皇上变新法,弄的咱咱大清内忧外困,连钱粮都发不足,哼!”慈禧太后把头一偏。

    “启奏老佛爷,前些日子外火器营里又闹一种鬼怪曰大白人,折损我阔伦布营总一,邵瘸子护军校一名,未甫,又有所谓好大脸者,入夜扰我旗民,臣听说好大脸经察是某些利欲熏心的旗人所扮的,但这里头有没有觉罗宗室子弟的事儿为臣可就说不准了……”袁世凯声大了点儿。

    “可就说这里头有有觉罗子弟跟宗室子弟的事儿,你一个外火器营格尔达,有权私设公堂么?再者说了,在禁苑开枪打我护军,这事儿能说小吗?我瞧现在咱朝里的大小官儿都不明白自己是干什么吃的了!”慈禧太后愤愤的说。

    一片死寂。

    “不行!我不管什么大白人大黑人,什么好大脸坏大脸了,咱不能开这个先例,等待会儿这个卖枪哪个卖炮,咱大清没几天就都成晓市*儿估衣行了!”她皱起眉。

    “叭”她一拍桌子:“翰林院拟旨,外火器营八旗格尔达载春停俸一年留营效力,军机处陆军部度支部*清吏司宗人府火速赴营详查!我可等着你们的回奏哪啊,你们要是糊弄我再说。”她站起身。

    *晓市:清末,许多昔日的大宅府第因家道衰败,为生计不得不零星变卖家产,因顾及脸面,交易都在凌晨时分朦胧的光线里进行,人称晓市或鬼市,晓市所经营之商品包罗万像,但凡衣物首饰瓷器骨董鼎彝字画悉可买卖成交,然其中不乏骗术,至于骨董字画亦多有赝品。此种买卖一直沿续到五十年代初,最有名的是天桥晓市及宣武门晓市。

    *估衣行:晚清及民国期间,由于经济衰退,北京的有钱人把当年的旧衣服低价出售,很多身份较高的人也前来选购,并不以为低下。这种卖估衣的人多集中在东四牌楼与西四牌楼两处牌楼的下面,顾客如云。

    余外祖信仁刘公所叙一事令人喷饭,言一日彼逛宣武门晓市,见一古瓷罐颇类宋哥窑,器形奇古,而索价甚低,反复鉴观则唯器中积垢甚厚而已,度以水瀹之必可使洁,遂购归。至宅,喜呼“余今日得宝矣!”合宅尽以为然。遂命婢女小心以水漂洗,钟许,答积垢不可去也,公怒,遂亲瀹之,其垢果坚不可摧。良久乏计,置诸炭盆煮之,久,观其积垢始渐脱,然触鼻皆尿臊之味,盖曾有人以为便溺器也,公大怒,力掷碎之。

    *度支部:晚清掌管财政事务的机构。清代原由户部理财,光绪三十二年1906改户部为度支部,设尚书左右侍郎左右丞左右参议各1人。下设承政厅参议厅及田赋漕仓税课管榷通阜库藏廉俸军饷制用会计10司和金银库。各厅司库,分设郎中员外郎主事等官。宣统三年1911改尚书侍郎为大臣副大臣。其属有宝泉局崇文门税关大清银行造币总厂及仓场总督衙门等。

    “退朝——”李莲英高声喊道,尖厉的嗓音惊起了古松上的几只白脖老鸹。

    ……

    松禄正蹲在垂花门外头西屋台阶那儿狼吞虎咽的吃着包子。

    “怎么样?够不够?不够再给你弄点儿去。”德寿剔着牙从大门外走进来。

    “要不……您也来点儿?”松禄殷勤的仰起头,嘬嘬手上的油。

    “得,您接着撮吧呵。”德寿一撩行褂下摆,坐在了垂花门的台阶上。

    “您今儿格晚上饭菜准错不了吧?咱营子的大参领嘛,至少也得颠仨炒俩的。”松禄笑着说。

    “这你还真说错了,甭瞧我弄根儿牙扦剔着牙,那是菜叶子塞牙,不怕你笑话,就你这羊肉包子我想吃都吃不上,说你也不信,今儿晚上呒家就吃点儿菜团子跟棒子面儿粥,拌了点儿疙瘩缨儿当菜。”德寿笑着说。

    “您您……您甭逗我乐了!嘁!就您这官职地位能吃这个?这有句甚么话儿说了,至不济的咱也得弄半斤烂头肉卷葱花儿饼不是。”松禄笑着说。

    “我问你呵:你小子豁出命去玩儿这‘好大脸’是为了什么?这是其一,其二,为什么春大人对你从轻发落,你明白么?”德寿走过去一拍他肩膀。

    “这个……我……”松禄不知是装胡涂还是装傻。

    “不知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小子得知道,眼下咱方子门儿的正走着背字儿呢,甭说一般的小卒子儿了,就是呒这些管点儿事儿的,也领不着全饷,可这家喽孩子大人得喂脑袋啊,上哪儿弄嚼谷去啊,还不就得吃点儿糙的,搭上点儿菜帮子菜叶儿,还能有什么辙啊?你说是不是,你小子这回格完了事儿赶紧走,走得远远儿的,这后首喽保不齐就有什么事儿,听见没有?”德寿又拍了拍他。

    “嚯!小子啊,汪着油儿的羊肉馅儿大包子,比我吃的还强哪啊!德寿你猜怎么着,我这哈拉子都快流下来了!”春大人走进大门。

    “春大人,您吃过了?”德寿站起来。

    “咳!凑合垫补了点儿,你婶儿从哪儿弄了根儿羊蝎子,汆了点儿萝葡汤,好劲,没啃着什么肉,倒出了一身白毛儿汗。”春大人笑着。

    “行!不软,我这儿刚跟松禄小子说呢,呒家今儿晚上就弄了屉菜团子,好,孩子不吃啊,说非得吃羊油炒麻豆腐,让我掴击了一顿。”德寿说。

    *羊蝎子:羊的脊骨,肉不多,北京人常以之熬菜汤。

    *掴击:(掴guai)带有恐吓意味的。不十分狠的打,通常是对自己孩子,而且多是隔着裤子打屁股声响震天,(尤其是棉裤声响更大)可不甚疼。

    “那位差人走了?”德寿小声问。

    “走了。”

    “有事儿啊?”

    “一会儿我再跟你说。”

    “唉!盼吧,哪天上头发下全饷来,让孩子们饱饱儿搓!什么好吃让他吃够喽!……哎,对了,多隆阿,跟哪儿呢?说的那些东西买回来了么?”春大人喊。

    “回春大人!东西搁在里院儿了。”多隆阿迈着大长腿从门房里跑了出来,手里捏着一枚棋子。

    “快着,待会儿连东西给松禄啊。”春大人说。

    “喳。”多隆阿说。

    “德寿,你过来。”

    春大人带德寿走进翼长官廨里院花厅。

    大铜炭炉在幽暗的大厅地上半明半灭,但仍可感到余温。

    “多隆阿!你去叫老锡善把这火弄旺着点儿。”春大人把门打开喊。

    “喳!”话音刚停,只见多隆阿手持一杆毛笔,从后院账房跑出来。

    “老锡善——还有气儿吗?大人屋里添炭喽——”他站在垂花门门口扯着脖子喊。

    “嚎丧什么哪?谁他妈没气儿啦?火烧夹驴肉吃多啦是怎么着?这么大嗓门儿,你个小兔崽子。”老锡善把头露出门房儿,伸手一抡。

    *吃火烧夹驴肉吃多了:满人俚谚形容人说话嗓门大野调无腔

    一看就知道老锡善酒喝多了,

    不一会儿,酒气冲天的老锡善倚了歪斜的拿着火钳和一盆炭走进来。

    “又喝啦?”春大人问他。

    “回大人,天……天儿得喝,不喝您猜怎么着,没囊劲儿……”老锡善醉态可掬。

    *囊劲儿:北京土话,要用力气的之前心里缺乏自信心先觉得自己一定不行

    “您……不知道,我这酒,是家传,家传……打我爷爷那当儿,嘉庆——二年,我爷爷从东陵,东陵您知道哇,乾隆爷睡在那儿。调防咱外火器营……就是看堆儿,他儿子,孙子都走这行……我就是他孙子呀……也是看堆儿!真他妈有乐子!”

    老锡善嘻嘻一笑指手画脚的说。

    *堆儿:满语“堆子”的简称,“堆子”是清时夜间值守兵丁的暂息房屋。

    “行啦,别侃山了,赶紧弄火。”德寿说。

    “得——嘞!瞧好吧您哪——”老锡善答道。

    他摆弄了一会儿,大铜炭炉立时火焰腾腾,花厅里洋溢起暖意。

    “给您二……位沏……点儿,叶子?”老锡善恭恭敬敬的问。

    *叶子:满人习惯称茶为“叶子”,至今依然。

    “甭介了,你先下去吧,有事儿我再叫你。”春大人一摆手。

    “喳!……春大人,我可多……句嘴啊,就外院西屋关着的那小丫挺儿的,是索塔拉他孙子吧?没别的,就他妈缺练!不信上去就几个大耳贴子!准他妈老实!我说,您可别怨我多嘴啊……?”

    “行了,回去接着喝去吧!”

    “得——嘞”

    老锡善点点头佝偻着腰走出了院子,冷风里传过来他边走边哼的“十不闲”《风雨归舟》,居然有韵有味字正腔圆:

    ……过山林狂风如吼,冷嗖嗖哗拉哗拉的大雨临了头。望江天电掣雷鸣一阵阵风云聚,获金鳞渔翁摆桨荡归舟。唰啦啦风变山川摇草木,辨不出来村店与林丘……

    “我说,该给老锡善弄点用度了,有小俩月没关饷了吧?老头真够可怜的,你瞧瞧,老伴儿也没了,儿子也战死了,咳……”春大人对着老锡善瘦弱的背影小声说。

    “老头儿不正经吃饭,天天儿就仗着那口酒,那能行嘛,嘁!”德寿说。

    “明个呀,你跟多隆阿瞧瞧账面儿还有多少,再算算咱营子还有几户孤苦零丁的,这眼看就过年了不是,钱不够南门小教场那不是还有几门报废了的老炮么?对机会偷偷儿卖了兔崽子!年前给家家儿发点儿过年。”

    “得嘞!这事儿您就交我吧,我跟您说,要一这样老百姓准得给您烧高香。”德寿高兴的说。

    “你说这世上的人那个能离开吃喝拉撒睡呀,是不是?……得,就别扯别的了,赶紧说正经的吧,待会儿还有事呢,我跟你说,这个”春大人用手在两个耳垂下一比划:“降下旨了,大概齐就因为你在玉泉山那儿开枪的事儿。”

    闪烁的炭火光里,春大人面容严肃,一改刚才的轻松和诙谐。

    “你甭瞎嘀咕!把心放的踏踏实实的,听见没有?”春大人拍了拍德寿。

    ……

    德寿失神的瞧着炽红的炭炉,长时间没说话。

    “春大人……我倒不是担心己个儿,孩子……还小啊……再说您知道,我家喽那口子她也格不住事啊……”沉默良久,德寿幽幽的说。

    “咳!我跟你说,甭瞧眼下咱爷们窝在这穷火器营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想轻易弄倒咱爷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瞧见没有,什么事儿咱先知道了!这横是不假吧?啊?哼!”春大人挑着大拇哥说。

    “那敢情!”德寿答。

    *敢情:老北京土话(也可能是满语谐音)没错那当然

    “你听着,我跟你说:这眼不前儿最最重要的是让松禄把他个个儿的事儿原原本本的演示一遍,多几个目击证人,最后弄成一个你是因缉拿‘好大脸’火急公务在身,误走玉泉山边路,禁地护军头目趁机勒索,并欲捆绑尔等,你恐延误军机不得已鸣枪示警,其至于受命于谁,你就往我身上推,这可就轻多了,你听明白没有?”春大人用手一摇德寿的肩膀。

    “小的明白了。”德寿勉强一笑。

    “兵来将挡是水来土掩,你把心放得踏踏实实的,什么事儿没有!听见没有?……走,咱过去喽喽那小兔崽子去。”春大人一搂德寿肩膀。

    “喳。”德寿擦擦眼角。

    两人步出温暖的花厅大门,迎面一股冷气袭面而来。

    天色已暗,一大群老家子*盘旋在阴冷的天际,在夕阳最后一抹余辉中,纷纷降落在小教场那棵老桑树的枯枝上,叽叽喳喳的噪叫声更加衬托出冬日黄昏的苍凉。

    阵阵冷风吹过,冷风刮来不知道哪的一阵阵柴锅贴饼子*的香气。

    德寿打了个寒战,不禁抱紧双肩。

    他又想起了家里的老婆和孩子。

    *老家子:火器营人对麻雀的称呼亦有呼“老家贼”者

    *贴饼子:满人以玉米面制的一种食品,法以和好的玉米面团成长圆形,贴在刚炒完菜的铁锅(不用洗锅)上加热,待面团一面焦黄时取食,味甚可口。

    “我说,你这皮袍子不行啊!光杆儿无毛,合着就剩皮了?这么着吧,我那儿有件穿不着的老滩羊皮罩褂,是那年格跟热河护驾时候你婶儿给我置的,我嫌它忒沉,反正你小伙子有劲儿,准不怕沉,拿去瞎穿吧,待会儿你跟我拿去,这大冷天儿的哪行啊……”春大人一拍德寿。

    “嗨!您瞧,您留着个个儿穿吧!我这件还能对付呢。”德寿急说道。

    “你瞧你瞧,你这孩子——”春大人一指德寿。

    “得,那就听您的!我就什么都不说了……”德寿感激的说。

    “什么话呀,不就一件破皮袄吗?又不是什么崴子货*,真是的!”

    ……

    *崴子货:海参崴产的高级皮货,清代基本都供应皇族人士及高品位的王公大臣。

    两人来到前院垂花门跟前,正和往里院走的额尔泰碰了个脸对脸,额尔泰连忙躬身打千:“禀春大人,适才松禄要求用条大点儿的布单子遮这屋的窗户,小的给他找了一条。”

    “甭管他要什么,只要咱这儿有就给他。”春大人说。

    “喳!”

    “别的没什么事儿吧?”德寿问。

    “没有。”额尔泰答。

    “那小子呢?”德寿小声问。

    “弄点子大白跟颜色五的跟屋喽不知道鼓丘*什么呢。”额尔泰捂着嘴小声答。

    *鼓逑:老北京土话悄悄的或背着人做某种不太光彩或在旁人看来可笑的事

    “嗯,待会儿春大人自有安排,咱俩今儿晚不晌得多辛苦点儿。”德寿小声说。

    “那没事儿,让我干什么您言语声儿不结了。”额尔泰爽快的答道。

    “我先简单跟你俩说吧,这两天咱营子可能有点儿麻烦事儿,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明个一早儿,恁俩把笔帖式以上的官员都给我召集齐了,我有话讲,另外,今儿个晚上让大家伙儿都瞧仔细了,不能哈哈一乐儿就得和*,这后尾儿*还有好些事儿呢,听见没有?”春大人小声道。

    ……

    “喳!”二人答道。

    *得和:满语完事结束

    *后尾儿:尾在这里读yu音老北京土话意为某事后边的阶段

    三人来到外院,几个看守松禄的枪甲和养育兵悄声说话,见到春大人出来立刻立正。

    “给春大人请安!”众人齐道。

    “行了,免了。”春大人一摆手。

    “那好,咱们请春大人训话吧。”德寿说。

    老锡善为春大人搬来一条杌凳*。

    *杌凳:一种老式的四腿长条凳,约三四十公分高,能坐三到四人,通常是放在大宅院门道两侧,供门房人员休息。

    “好,弟兄们都到齐了,咱们长话短说呵,从眼不前儿起,衙门关大门,不许任何人出入,这是其一,其二是一会儿每个人都要瞧仔细喽,要做到不管是谁问你,每个人都如实回答,口径一致,听清了没有?!”春大人高声问。

    “喳!”众人齐声答。

    “松禄!我跟你说,你小子委曲点儿,咱这回争取一回过关啊,可丑话说在头喽,你当初怎么干来了,在这儿还得跟平常一样,你听见了没有?你可别当是哥儿几个拿你开涮哪啊,我这可是结案程序。”春大人走到窗户根儿前向里喊。

    “……小的知道了……”松禄在里面低声道。

    “走着吧……瞧瞧松禄先生的把式。”春大人冲大家一挤眼小声说。

    几个兵勇偷偷捂嘴直乐。

    “春大人,您先请。”德寿说。

    “我?我还瞧什么呀,是怎么一回子事儿我心里有数,你们来吧。”春大人说。

    “那……额尔泰,你先来。”德寿说。

    “行,我瞧瞧这小子到底能玩儿出什么花活来。”他趴到窗户跟前……

    “嘿!原来是这末回事儿啊,你个小兔崽子,没廉耻的东西,欠他妈捋!小丫挺的你个……”额尔泰骂开了,还“咚咚”的踢了几下墙。

    “春大人!春大人!您可别怪我,我瞧还是免了吧……我这冻得打得得,好,回待会儿再挨他们几个一顿……”窗户里传出松禄的哀叫。

    “把额尔泰小兔崽子给我弄过来!”春大人一跺脚,指着额尔泰怒对德寿道。

    “喳!”德寿把额尔泰拉了过来。

    “给我站好喽!!——你这是干嘛呀?啊?你怎么不明白这里头的深沉*啊?”春大人尽量压着气说。

    *深沉:老北京话义为里面包含着很多重要而一般人难以明白的的事

    “我来气!!兔崽子这末没皮没脸没羞没臊……哼!真她妈丢咱八旗的脸!”额尔泰愤愤然。

    “我说你小子是有勇无谋!你再给我仔细想想。”春大人把头一偏。

    “兄弟,你就压压气儿,我没说么,咱就听春大人安排,你怎么就不明白呀,这两天咱营子……”

    德寿搂着额尔泰肩膀说。

    “德寿!你让他个个儿去想!该轮到你看了,大家伙听着啊,个的个都得看清楚喽,回待会儿要是学不明白我犒劳他十下儿水火棍!”春大人佯怒道。

    ……

    德寿走到窗户根前,找了个没被布单子遮住的缝隙屏住气往里一看——

    “哦!原来如此……真他妈琢磨出圈了,呸!小丫挺的……”德寿瞪大了眼睛。

    “春大人,这末说您是早就明白他们的攒儿*了,小的真服您了!”德寿走过来钦佩的对春大人说。

    *攒儿:老北京土话很诡密的算计人的计谋

    “你应该服他们,你说他们这歪门邪道是怎么琢磨出来的呢。”春大人笑道。

    “这就好解释为什么见过他们的都说像一大疥蛤子了。”德寿说。

    “这帮丫挺的大冬季天儿的,撅着个******也不怕冷……真他妈是人为财死,鸟儿为食亡呵。”额尔泰也凑过来说。

    “你小子不能就会骑马射箭,抡刀上阵,遇事儿得学学动动心眼儿,这就跟踢跤似的,四两拨千斤,得借巧劲儿,听见没有?今个这事儿不是让你们找乐儿,是军机大事儿,关系咱全营子万把号人的前途命脉,所以我才这末要求你们,你们要明白,一个人的证词没劲儿,要是十个人说的都如出一辙,那咱就占理了,知道不知道?”春大人点着额尔泰。

    “小的这才明白了!”额尔泰摸着脑门说。

    ……

    所有人都按照春大人的嘱咐仔细看了个明白。

    “这还瞧不明白!不就是把裤子扒喽,在两个屁股蛋子上用大白颜色五的描俩大眼睛吗?我早就瞧清楚了,这帮丫挺的真他妈想的出来!””“大个子”枪甲兵笑着说。

    “就欠给丫挺的拉着游街去!”小养育兵“小立巴儿”指着窗户说。

    “都他妈给我连嘴闭上!不说话谁能把你们当哑巴卖了是怎么着?看完了就一边哨着去。”额尔泰努目斥道。

    “都瞧明白了吧?得和,站好队,咱让春大人说说下面的安排。”德寿说。

    “德寿,先让松禄连衣裳穿上,带到老锡善那儿去烤烤火。”春大人对德寿说。

    “喳!”

    “春大人,小的可都按您说的做了?您可……”松禄披着一床大被卧哆里哆嗦的从屋里走出来,可怜巴巴的说。

    “放心!我载春从不食言,快先去暖和暖和去。”春大人一推他。

    “得,那小的心里头就踏实了。”松禄哆嗦着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

    “大家伙儿都瞧完了是不是?我跟你们说,咱也不能老是骂人家松禄,人家有悔改之意!能让人瞧见作奸犯科过程的人犯不多,我跟你们说,如果这一条不能落到实处,上回你们哥儿几个走玉泉山的事儿就褶子*了,我再问你们:德寿参领对你们怎么样?”春大人和颜悦色的说。

    *褶子:满语坏了糟糕了有了大麻烦

    “没的说!够意思!”几个人异口同声。

    “好!我瞧你们也够爷们儿,那就说好了,明儿个德寿参领要有什么麻烦,你们得豁着命保!可你们得听好喽,不是让你们跟谁动胳膊根儿啊,是证明那天格跟玉泉山那儿的真实情况!必需得把德寿参领洗清喽!听见没有?”春大人瞪着眼说。

    “喳!”大家齐吼。

    “谢了!!”德寿含着泪冲大家作了一圈揖,最后跪在春大人跟前。

    “春大人!请您受在下一拜!”

    “起来!大老爷们娘儿们叽叽的……”春大人一把拉起他来。

    “得,我听您的,下头咱……?”德寿背过身,猛的擦了擦眼框,不自然的微笑着。

    “下头?下头是好事儿啊!把人集合好喽,咱上小立巴儿他们家北门那会仙楼撮一顿去!往死喽招呼!吃多少钱我请客!”春大人爽朗的大声笑着说。

    “真的——?盖了!”大家欢呼雀跃。

    “小立巴儿,你先打个前站,赶紧跟你额娘通个信儿,准备准备啊。”德寿吩咐。

    “得——嘞”小立巴儿一溜烟的跑了。

    “春大人,您说那小子怎么办呢?”德寿小声问。

    “怎么办?你说呢?”春大人说。

    “先让小子跟这儿蹲着,等待会儿哥儿几个划拉点儿折箩*给小子带回点儿来……?——那也不错了,您得说说这是什么年景儿啊。”

    “错!你胡涂了是怎么着?你不明白呀?只要松禄到什么时候都不改口,咱就没大事儿,明白么?”

    “哦!对了,那就——”

    “我跟你说,他们家的老祖宗跟咱的老祖宗都是乾隆三十五年一块堆儿从城里头抱着‘****单’祖宗匣子*出来的,小二百年了,不容易呀,眼下他走了歪道儿,可有悔意啊!咱得许人家改过是不是,把他请上!大伙儿一块墩儿热闹热闹……我不是跟你说了么,这几天咱营子准得有事,大伙趁今儿晚上乐和乐和吧,明儿个还不知道怎么着呢……”春大人扒在德寿耳边上小声说。

    *折箩:疑为满语吃剩的饭菜

    *‘****单’祖宗匣子:一种满族家庭必备的装有和祖先有关的物品的木匣,如偶人(王李妈妈——实为万历妈妈)丝带圣旨家谱等等,架在住宅的西墙上,长约一米,高广约二十公分,下有两个木架,每逢年庆,合家对其祭祀礼拜。

    “禀春大人!小的有话对您说……”松禄在屋内小声喊。

    “您听——那小子要跟您说什么呢……”德寿说。

    “嗯,给他弄点儿热水,让他洗洗,换上衣裳进来,我跟里院等他。”春大人说。

    ……

    一会儿,松禄跟在德寿后面哆嗦着走进后院花厅。

    “够冷的吧?跟紧烤烤火。”春大人和蔼的说。

    “谢春大人!”松禄蹲在了大炭炉边。

    “你要跟我说什么呀?”春大人问他。

    “我跟您保证,我己个儿干的坏事儿,不管什么时候,我要是改一句口嗨,我是世人的搭拉孙*儿!大丈夫敢做敢当!谁他妈要是杆儿颤谁他妈不是站着撒尿的!”松禄站起来康慨陈词。

    *搭拉孙:满语重孙

    “你干嘛这么这末说呢?”春大人不动声色。

    “这……咳!就我就不说了,反正我心知肚明就得了。”松禄瞥了德寿一眼又蹲下了。

    “好!不是有你这句话吗?那咱就不往下说了,走,咱一块儿墩儿喝点儿去!”春大人一拍松禄。

    “我?让我?我跟恁一块儿去?”松禄惊讶良久。

    “那还有错儿?走吧小子哎——”德寿一拉他。

    “……不会是——要把我町……了吧?我可听说正法……之前都给顿酒喝呀?春大人哪!!您说话得算数儿呀……我可还没娶过女人哪……”松禄一头跪下,嚎啕大哭。

    *町:读ting音,去掉,顶掉,在这里是杀头的意思,疑为满语,今天北京地区打牌时仍用此词。

    “瞎琢磨什么哪你?!实在不想去就别去了啊。”德寿佯变脸。

    “要真宰你还给你酒哪?我还没得喝呢!你这小子还挺会琢磨的,快走吧,时候儿不早了。”春大人用指头戳了他脑门儿一下。

    “要真……不是那样的话……那我可就真去啦?”松禄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

    “大晚上的呒可没功夫陪着你说绕口令儿啊,好些人跟那儿等着呢。”春大人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得得,两位大人,我松禄可不傻不涅,这有酒有肉不吃那是他妈二傻子!得,没的说,这还得说是乡里乡亲的!”他冲春大人作了个揖。

    “别贫了!赶紧走吧!”德寿笑着在后面一推他。

    ……

    北风肆虐,缓缓流淌的御河岸边上也冻了几层冰凌,在寒冷的冬夜里被冻得发出“咯嘣咯嘣”的声响,冷风穿过两岸干枯的古树发出凄厉的尖叫。

    而此刻火器营北门外的“会仙楼”小饭馆里却是明灯亮烛,一片欢笑。

    “高高山上一通碑呀……二人喝酒打嘞得呀……”

    “一回手呀,哥俩好呀,三星照呀,四季财呀,五魁首呀,六六顺呀,七枚巧呀,八大仙呀九大运呀,十——满上!!”

    声音最高的是松禄。

    “嚓嚓”的呛锅儿声,“叮铛叮铛”的炒菜声,划拳行令声和喷香的大油烹蒜瓣香气混成一片,御河边上的行人们悄悄议论着。

    “嚯!您瞧哎,小娘儿们这儿行啊,这大老晚儿的还这末好的买卖啊……”

    “你还甭说,这女人要是盘儿靓啊,到哪儿去都饿不着……”

    这个晚上大家吃喝聊痛快尽兴,直到小三更天才散去,德寿被大家灌了足足有斤把莲花白。

    ……

    在离开会仙楼的时候,春大人让德寿和额尔泰把松禄叫到轿子跟前。

    “怎么着,春大人,还接着喝啊……那好啊……哥们儿……奉——陪您!”喝得烂罪的松禄嘴里噙着根牙扦,口齿不清的说。

    “别胡说八道的。”额尔泰推了他一把。

    “松禄,今个晚上跟哥儿几个喝的怎样啊?”春大人微笑着。

    “嘁!那还用说!菜好酒好,那颠勺儿的小娘儿们……哎——春大人,您……”松禄好像忽然醒了,说话声音有点儿颤。

    “嗯,我说,松禄,你得走哇。”春大人严肃的说。

    “走?——走哪去我?我他妈生是外火的人,死是外火的鬼,我哪也不去我!”松禄把嘴里的牙扦“呸”的一吐。

    “那好,你小子犯的可是论死的大罪,要是让巡捕厅拿着了——你可得琢磨琢磨,那咱们走罢,随他便。”说着,春大人迈进轿子。

    “别介别介……您先等等儿……”松禄若有所思。

    “怎么着?”春大人回过头。

    “大人,不是小的不想走,可手里头……这挑费*——”松禄搔搔头。

    *挑费:老北京土话日常开支花销

    “拿着,不多,可够你用阵子的,记住喽,要做人,别做什么,你自己个儿琢磨去。”春大人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包,递到他手里。

    “得,小的谢您了,来世做牛做马也得报您的大恩大德。”松禄仆匐在地,叩头不止。

    “行了行了,起来。”春大人一搀他。

    “松禄,你可真得感谢春大人哪,这要换了别人,你小子就惨了。”德寿说。

    “这个不假。”松禄说。

    “你俩从西边老墙豁子那儿送他出去,遇见人甭搭话儿。”春大人轻声叮嘱道。

    “是不是正对着回回清真寺那儿老墙上那口子啊?”德寿问。

    “嗯,就是正黄旗老爷庙后身儿那豁子,那带自打阔伦布一出事儿之后,晚上没人敢从那儿过,僻静,你们赶紧着去吧……“春大人小声说。

    “大人,小的先回趟家瞧瞧我爷爷太太*……成吗?”松禄擦了下鼻子。

    *太太:火器营满蒙人对奶奶的叫法

    “依我看,还是别介了,事不宜迟,跟你明说了罢,兵部跟都察院的人这当儿就说不定已经出来了,正往咱这儿赶呢,你若再晚一步,一让人家猴住*,到时候我想救你可也没辙了,你琢磨琢磨罢。”春大人语重心长的说。

    “去,叫人把他爷爷太太接过来。”春大人对德寿说。

    “喳,这就去。”德寿答。

    *猴住:抓住猴疑是满语

    ……

    不一会儿,在几位军士的陪同下,一辆小骡车上从河沿边上的小路上过来了。

    帘子一掀,索塔拉拄着拐棍缓缓下了车。

    黑夜里的索塔拉显得更加苍老,后脑勺上的几缕白发随寒风飘零不已。

    “哦,是索大人,失敬失敬!”春大人嘴里呵着寒气,一拱手。

    “哦!春大人,这么老早晚儿了,您还没歇着哪?”索塔拉把拐棍一夹急忙还礼。

    “爷爷!您……我太太呢?”松禄两眼汪着泪花扑到索塔拉跟前。

    “呦……呒虎子也跟这儿呢,你太太?她不太合适*……孩子,这这这,到底——”索塔拉一把搂住松禄。

    *合适:老北京土话因病而不太舒服

    “索大人,这孩子最好还是得走哇。”春大人严肃的说。

    “走?让孩子往哪儿走啊?再说他还小呢……”索塔拉紧紧搂着松禄,往后退了一步。

    “可再不走,恐怕……就有点儿玄啦,那要出了点儿什么事儿的话……我可就做不了主了”春大人说。

    “为什么这么说呢?”索塔拉问。

    “我不瞒您,这说话上头人就到了,这回的事儿还不来呆呢。”春大人小声说。

    “冲呒松禄来的?”索塔拉的声音有点颤。

    “不单单是冲着他,连我,德寿参领,都算一个。”春大人笑得很不自然。

    “连您都……那可就是九卿六部的大事儿了?我琢磨着——您,不至于吧?”索塔拉小声说。

    “叽,这年头什么新鲜事儿没有啊,我这儿坐在家喽这不事儿就来了,行啦,别的咱不多说了,先说说松禄这事儿吧,我跟您说,这孩子要是不走,那可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呀……”春大人严肃的说。

    “那……”索塔拉沉吟良久。

    “那就……听您的!虎子,过这边来,爷爷跟你说。”索塔拉把松禄拉到河边上。

    “你小兔崽子走到今儿格这一步,都是因为不听家喽话,这回倒好了,有家都不能回了……”索塔拉老泪潸然而下,走到水边擤了一把鼻涕。

    “记住喽,先上通县张家湾找着你老舅,再让他给你找条往扬州南京去的船,到了那边儿拉打听一位叫富尔布的,他是镇守南京的巡城使,是我多年的同僚,处的很好,你一提我就行了,可是千万别说那些杂七杂八没用的话,记住了……假如此人不在,你就往南走,别去北边儿,南边儿富,又不冷,可有一节呵,紧南头儿别去,那边有瘴气,伤人。”说完,索塔拉泣不成声。

    “爷爷——”松禄大哭。

    “行了,载春,多亏有你照应,等等儿,我回家给孩子拿点钱去。”索塔拉掀起衣襟蘸蘸眼角。

    “甭去了索大人,这当儿已是四更天了,恐怕来不及了。”德寿说。

    “爷爷,刚才格春大人已经给我钱了,您还是赶紧回去吧。”松禄说。

    “载春哪……我,我……咳!我说什么好呢……您可千万别记恨我,我这人哪!咳……”索塔拉跺脚说。

    “松禄,你小子可得记住喽,无论走到哪儿,甭跟那些下三滥打连连,年轻轻儿的靠两只手挣嚼谷,听见没有?哪天格你小子发了,别忘了春大人,得,踏踏实实去罢。”索塔拉拍拍松禄一扭脸朝骡车走去。

    “爷爷!您保重啊!”松禄奔到车前,摇着索塔拉干枯的手。

    “这把短剑原本是金川番王郎卡的随身家伙儿,你祖爷爷征金川时,单刀藤牌登上了八角官碉,亲手宰了土酋索纳木,乾隆爷就把这把短剑御赏你祖爷爷了,瞧见没有,这上头光宝石就七八个,能值点儿,还有这个。”

    索塔拉含泪从衣襟底下抽出一把鞘上镶满珠宝的短剑递到松禄手里,又从手上褪下一个腊黄色油亮温润的大搬指:“这也是个稀罕东西,廓尔喀犀牛角的,琉璃厂那儿给过百十两呢,你也拿去吧。”

    ……

    凛冽的北风昼夜未停。

    强劲的风凄厉的嚎叫着掠过营兵们院子里干枯的枣树稍,发出像是哭泣的声音。

    德寿,额尔泰和富祥陪着松禄摸着黑走着,来到正黄旗关帝庙旁。

    天上的乌云散了些,风也小了,一轮冷月在浓重的夜云里时隐时现,寒辉下,朦朦胧胧可以分辨出远处寺庙的山门和红椒墙上露出来的大殿飞檐。

    院中几十株高大的白皮松和柏树在风中发出飒飒的声响,一种恐怖的气氛使人后背发凉。

    德寿在这时不禁想起莽式刘那个小兵和阔伦布的事,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腰后的刀柄。

    “这儿够糁人的啊……”额尔泰对富祥小声说。

    “X!有什么呵,几个大老爷们儿……”富祥说,可声儿也有点颤。

    一道黑黝黝的东西横在约数十丈远的前头。

    “……横就是那儿了,那不是老墙么”德寿低声说。

    几个人来到春大人所说的那个老墙上的豁口。

    “得,松禄,恕哥儿几个不能远送了,你出去就好自为之吧。”德寿一拍松禄肩膀。

    “这下儿自由了啊,出去好好混,别再弄那些瞎摸海*的事了。”额尔泰说。

    *瞎摸海:老北京土话干一些不着边际的荒唐事

    “你小子前几天受了点儿委曲,可哥儿几个也是奉命行事,你可别记恨哥儿几个啊。”富祥一搂松禄肩膀。

    “嗨!都是外火的,甭说那末多,我也不是三岁半的孩子,我明白事儿!这要不是春大人够意思,说不定就连我给掐到菜市口儿灭*了……得,各位大人,有劳你们了,你们请回府吧,一定替兄弟我谢春大人,没别的,就跟这儿再受小弟一拜罢。”松禄伏地磕了几个头,抬起一脚跨上老墙。

    “要是我松禄命不济,死在外省他乡了,那就甭说了,要是我命大,混出来了,您几位哥哥的恩德我必报!”松禄摇摇手回头大声说,随即飞快的钻出了豁口,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掐到菜市口儿灭了:老北京土话砍头杀掉了

    ……

    天还没亮,德寿就起来了,他没忘记春大人昨天嘱咐他额尔泰俩的话——今天一早召集笔帖式以上的官员上翼长官廨说事儿。

    在清冷的月光下,他匆匆低头走着。

    “——是德寿参领大人吧?参领大人!您等等儿!等等儿!”

    远远的,身后有人急急的喊他,还听见“的的”如雨点般的马蹄声。

    回头仔细一看,像是东门守卒小撇古,他正骑着一匹马狂奔过来。

    他正在纳闷,只见小撇古冲到他身边滚身下马:“不好了!参领大人!东门,东门……让大内禁军给……围围围住了……”小撇古勒住马缰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甚嘛?你说甚嘛?”德寿瞪大双眼,脑子里“轰”的一声。

    “东门……让大内禁军给……围围围了……咱营子的人一个儿不让出去……”小撇古喘着大气拄着腰刀蹲到地上。

    “你到底瞧清楚了没有?!”德寿急急的问。

    “那还能瞅不清楚!一水儿的黄坎肩儿,一般当差的哪敢穿这个呀。”小撇古说。

    “这帮丫嗯的这末快就到了?完了!起晚了,这可耽误大事儿了……”他心里说。

    “把马给我,你赶紧回东门,有事儿马上来衙门禀报,不能轻举妄动!听见了吗?!”德寿从小撇古手中夺过缰绳和马鞭,脚尖一点马镫子,片腿飞身上马。

    “喳!”小撇古把腰刀往肩膀上一扛纳头便走。

    “嗨!怎么拿刀呢我说?!一付败兵相儿,就你揍性还上阵哪?啊?”德寿说。

    “是喽是喽……”小撇古连忙把刀挂在后屁股上。

    ……

    德寿扯紧马缰,双腿用力夹住马腹,那匹老马在地上盘垣了两圈,马蹄铁把地面坚硬的虎皮石踢得直溅火星。“啪”的一声马鞭响后,老马发出悲厉的长啸,黑色的鬃毛在寒风里抖动不已,它扬起四蹄,驮着德寿直驰春大人府第……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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