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两盏书着“肃静回避”的黄明角灯笼已遥遥在望。
德寿勒住马缰,把速度减下来,缓缓下了马。
四周静极了,只有“哗哗”的扫地声。
春大人府第四门大开,幽暗的明角灯下,一个矮小的身影正在大门口扫地。
德寿把马栓在府墙的铁栓马环上,走近仔细一看,原来是在春大人府上当差役的老护军乌什哈。
“忙着哪您!春大人在吗?”
“呦!是参领大人您哪,给您请安!找春大人吧?在哪,这当儿八成跟暖阁喝茶哪,您进去吧。”乌什哈殷勤的笑着说。
大门道两名站岗的兵卒迎上来一矮身:“参领大人,您早班儿啊,给您请安了!”
“免了免了,辛苦了二位啊。”德寿笑笑。
“春大人跟后院暖阁呢,要不呒带您过去?”一个兵说。
“山子石儿那儿黑着呢,道儿磕磕绊绊的。”另一个兵说。
“不用了,我道儿熟,恁忙恁的吧。”德寿往里走。
……
冷风飒飒,一个旋风卷着地上的枯叶打着转迎面迎过来,德寿赶紧缩起脖子闪过,他不禁想起老家儿们讲过的“永子茂*遇厕神”和“小红人”的传说。
恐怖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大院里。
他不由得握紧背后冰冷的腰刀把子……
*永子茂:永山,字子茂,明末袁崇焕之后,同光时外火器营掌印大臣,传其幼时胆大,深夜提风雨灯如厕,见厕中有一物若人,通体莹绿,眼大如牛铃,匍伏于地,茂诧之而不甚惧,适手中灯无处放,遂置之该物头顶,自衬:“此或即人传之厕神乎?”其物忽低语“将军将军你好大胆。”茂应口对之:“厕神厕神你好大眼。”该物哑笑,仰合不支,其声若鸭。茂后竟无恙。二十载后果官晋都统,膺外火器营总统大臣,兑应厕神先前之谶也。
*小红人:是宅佣仆皆传后楼有“小红人”,曾见者曰小人高可二尺许,通身绛丹色,常于夜深阴蔽处牵拉行人衣襟,须臾不见。
前院花厅黑洞洞一片,一轮冷月照在枯萎的藤箩花架上,在地面上映射出盘根错岈的奇异图案。
内眷住的五间大北房也是静悄悄无声无息,看来乌兰夫人等家人都还没起身。
德寿踩着嘎嘎做响的枯叶蹑手蹑脚的走到后园。
“站住!”一个魁梧身影从暗中走过来,身后还有两个持枪的。
“呦!是参领大人哪,猛的一下子没瞧出来,冒犯您了……小的给您请安!”原来这是春大人的贴身护卫图赖。
“嗨!没事儿。”德寿拍拍他。
图赖是扶余蒙古人,善摔跤,其它诸如马上三枪跳驼挽硬弓耍掷子*石锁等无送不能。
*掷子:满族兵丁练腰臂力的一种石制器具,比石锁重,四十年前在火器营还能找到很多。
“春大人在吧?”
“早就起了,嗯——您瞧”图赖冲假山石后面的暖阁一努嘴。
暖阁雕花的**门紧紧闭合着,但能看见高丽窗纸上摇曳的灯影。
“得嘞,你忙着。”德寿走了过去。
……
德寿轻轻叩门。
“是德寿吧?”是春大人的声音。
“大人,是我。”德寿答。
“进来”
“喳”
“吱——”德寿轻轻推开门。
一股热气扑面迎来,暖阁正中,一座卫藏贡品镂花大铜炭炉熊熊燃烧着,满室暖意融融。
在一只青花脱胎蛋壳瓷蜡台的柔光映照下,春大人正悠闲的坐在大太师椅上喝茶。
“春大人——”德寿神态紧张。
“先坐下”春大人一伸手。
他一身盛装,脖子上挂着一串一百零八颗蜜蜡缀象牙的朝珠,内穿一件只有盛大会典时才会穿的双团龙海水江崖麒麟纹补褂,外罩一件灰鼠皮大披风。
那顶青金石顶猞猁皮双眼花翎暖帽端架在一只康熙五彩帽筒上。
室内温暖如春,一阵茉莉花茶香气和高贵的紫檀木家具味儿在空气中隐隐流逸着,暗示出主人的尊贵。
“你们放心,天塌不下来”春大人手里揉着两个被磨得流光溢彩的山核桃,凝视着已经露出淡淡白光的花窗格。
“东门那儿……”德寿小心翼翼的说。
“干嘛东门哪,四个门都围了,前一个时辰就报过来了,嘁!”春大人淡然一笑。
“那咱……”德寿瞧了瞧春大人。
“甭管那个!喂脑袋要紧,你不是也没吃哪吗?正好儿,咱一块墩儿招呼了,昨儿个大小子从后门桥带回点儿炸豆泡儿跟干炸小丸子,让后厨拿花椒大料卤卤,再点上点儿芝麻酱辣椒油香菜,一人来两碗,浑身热呼呼儿的咱再去衙门,怎么样?——来人!”春大人一拍巴掌。
“喳!”厨子老陈从后院跑进来。
他姓陈,家住缠脚湾,早先是万寿山的御厨,不知道怎么给发出来了,前几年做了春大人府上的厨子。
“大人,您叫小的有事儿啊?”老陈恭敬的问,一边把烟袋缠巴缠巴别在腰里。
“去热热儿的做点儿卤丸子,料配齐全点儿,味儿可不能比老白家的差啊。”春大人吩咐老陈。
“这您放心得了,咱这卤小丸子儿那是恭王府的做法儿!热辣酸香,他那老白那个……嘁!——宣武门外那些个臭苦力脚夫吃的。”老陈一笑:“小的跟您说,这卤小丸子儿甭瞧它没有贵重原料,可这做法儿,那是不能乱来的,打头就是这个丸子面儿,那必须得五种豆面混合而成……咱再说这花椒大料,那非得是产自安南缅甸……”
“嗨嗨嗨!行了,别跟这儿牛X了,快点儿给人干活儿去!”老陈正说的欢,刚进来的老护军乌什哈一推他。
“嗨!我说,谁的裤裆破了把你——露出来了?”老陈冲乌什哈做了个怪样。
“怎着?不服气?”乌什哈一瞪眼。
“快点吧”春大人一摆手。
“喳!”老陈小跑着出了暖阁。
……
“呦,德寿,这么早就来了。”乌兰夫人手里拿着包东西推门进来,端庄的满月般的面庞上微微还带着些许睡意。
“给夫人您请安了!”德寿屈膝行礼。
“甭介了,恁爷儿俩赶紧垫点儿就忙去吧……把这个披上,这天多冷啊,你穿得太单薄了。”乌兰夫人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抖开一件羊皮罩褂,一股浓重的樟木香馥气立时逸满全屋。
“这……”德寿不好意思的摸摸头。
“穿上吧,这有什么呀,怎么,还嫌呒这旧啊是怎么着?”春大人揶揄着德寿。
“得,那我就不客气了。”德寿赶紧接过来。
……
“来——啦!恭王府的卤小丸子儿,您就闹碗尝吧!”
老陈端着个大托盘一边乐盈盈的唱着,缓缓挪步进来,顿时一股浓浓的五香大料味袭进鼻子。
鹅黄色的芝麻酱汤水蒸腾着缕缕氤蕴,上面飘浮着金黄色的炸豆泡和圆圆的粉丝豆面小丸子,使人食欲大振。
“芝麻酱醋您己个儿搁吧,我怕回待会儿搁多搁少不合您口味,另外这两味”老陈指指两一小碗韭菜末和一碗香菜末:
“老恭王爷爱搁香菜末,可摊夫人跟格格爱搁韭菜末,反正各有各的味儿,您两位随意吧。”老陈用围裙擦擦手,谦恭的说。
“行!老陈,还有那么点儿意思啊。得,德寿,咱趁热儿——”春大人冲德寿一摆手。
“春大人,吃这个得搁点儿醋,那才是味儿呢。”老陈殷勤的端起一只小青花醋碗。
“哦,是么?那咱加点儿。”春大人往碗里舀了点儿醋。
“嗯,不错!味儿香多了,德寿,你也来点儿。”春大人说。
“您请您请……那夫人您——也来碗?”德寿拿起筷子瞧了瞧乌兰夫人。
“甭管我,我得都收拾好了才行哪,恁爷儿俩快吃吧。”乌兰夫人抬起白皙的手理了理头发。
“春大人,您两位慢慢儿吃着,有什么事儿您叫我,我就先就过去了。”老陈轻轻带****。
……
外面寒风阵阵呼啸,大铜炭炉里的红罗炭不时的发出爆裂的劈啪声。
春大人和德寿捧着喷香的卤丸子汤狼吞虎咽的吃着。
“还真香,确实是比老白那强多了。”德寿出门擤了把寒涕回来说。
“你别说,这老东西手底下还真有点儿好活儿,毕竟他见过点儿世面呀。”春大人大口的喝着汤说。
“我跟您说,甭早说,就说是十年前,咱方子门儿的谁吃这个呀,那当儿早起儿至不济的也得来套油炸鬼(刽)跟夹肉火烧啊。”德寿嘴里大嚼着说。
“嘿!不假,这当儿能吃上碗苏造肉*就跟上天了是的,那当儿咱谁吃这种臭苦力吃的玩意儿啊,嘿……”春大人闷头吃着说。
“得,恁爷儿俩慢慢儿吃着吧,我瞧瞧小孙子去,说不定这当儿醒了。”乌兰夫人笑了笑带上了门。
……
*油炸鬼(刽):炸字须读若“稚”音,且发音极短促。昔日北京特有的一种小油条,可夹于各种烧饼类中食之,香脆可口,大异于今日之油条。
*苏造肉:老北京一种猪肉杂碎汤,虽其原料很廉价,但由于作料讲究,做工细致干净,味道可口,最后成了晚清很有名的宫廷小吃,后流入民间,相传北海后门一家最有名。
附[南府苏造肉来源及其制法]
“苏造肉”得名一说为因创始人姓苏,故名“苏造”,另说为因其汤中须加盛京所产之“苏子叶”故名。至于“南府”之得名则因此菜为升平署(晚清大内御用剧团)保留菜品而得名。
原料配方猪腿肉2。5千克猪内脏心肝肺肚肠2。5千克老卤7。5千克明矾5克苏造肉老汤5千克醋100克精盐50克
制作方法:
1。猪肉洗净,切成13厘米见方块;将猪内脏分别用明矾盐醋揉擦并处理洁净。然后将猪肉和猪内脏放入锅内,加清水没过药料,先用大火烧开,再转小火煮到六七成熟肺肚要多煮些时间,捞出,倒出汤,换入老卤,放入猪肉和内脏,上扣篾垫,篾垫上压重物,继续煮到全部上色,捞出腿肉,切成大片内脏不切。
2。在另一锅内放上篾垫,篾垫上铺一层猪骨头,倒上苏造肉专用汤要没过物料大半,用大火烧开后,即转小火,同时放入猪肉片和内脏继续煨,煨好后,不要离锅,随吃随取,切片盛盘即成。
3。老卤制法:以用水10千克为标准,加酱油0。5千克盐150克葱姜蒜各15克花椒10克大茴香10克烧沸滚,撇清浮沫,凉后倒入瓷罐贮存,不可动摇。每用一次后,可适当加些清水酱油盐煮沸后再用,即称老卤。
4。苏造肉专用汤制法:按冬季使用计量,以用水5千克为标准,先将水烧开,加酱油250克盐100克再烧开,即用丁香10克官桂30克春夏秋为20克甘草30克春夏秋为35克砂仁5克桂皮45克春夏秋为40克肉果5克蔻仁20克广皮30克春夏秋为10克肉桂5克,用布包好扎紧,放入开水内煮出味即成。每使用一次后,要适当加入一些新汤和成料药料。
“咚咚咚”有人轻轻的敲门。
德寿开门一看,是额尔泰和富祥,额尔泰手持马鞭,一脑门都是汗。
“春大人在吗?可了不得了,四个门都给围了,东门外都是大内的人,陆军部清吏司的都察院的军机处的……听说那个骟驴也……”
“小声点儿!早就都知道了,你赶紧进来罢,春大人正吃着呢。”
“给春大人请安!”额尔泰进门施礼。
“别的先甭说,先坐下,恁俩都还没吃哪吧?得,来碗卤丸子儿暖和暖和。”春大人笑着说。
“我倒是垫过点儿了,您二位接着吃吧。”额尔泰说。
“我可告诉你啊,这丸子可是恭王府的配方儿,那味儿可比咱营子老白那个强多了去了,要吃趁早儿,等待会儿要是把我给掐进刑部大牢里去了,你再想吃也没了啊。”春大人冲额尔泰和德寿一挤咕眼。
“哪儿能啊!真是的……您太会说笑话儿了您……”额尔泰富祥和德寿一齐笑起来。
前院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不少人。
“呒俩都通知到了,除了鸟枪护军,枪甲跟养育兵三千零五名都业已在衙门那儿听命,余下一百四十四名大小官员都在前院候着呢。”富祥说。
“敬大人呢?”春大人问。
“也到了,就在前院呢,怀里还揣着他那宝贝‘油葫芦’呢。”额尔泰后面小声补了一句。
“不要乱议论上司!”春大人皱眉说。
“喳!”额尔泰低头说。
“额尔泰,不吃是不是?那咱们走着!”春大人披上灰鼠罩褂,戴上暖帽,用根牙扦剔着牙大踏步走出暖阁大门,额尔泰和德寿紧随其后。
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绕过黑洞洞的假山,在幽暗的门灯光下,可以看见院里院外都站满了火器营的大小官员。
“给——春——大——人——请——安!”嘈杂的声音响成一片。
“这下儿麻烦了,这可怎么办呢您说?”委翼长敬祺从人堆里走过来,他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
“踏踏实实的啊,天津人讲话——嘛事儿没有,听见没有?”春大人用力拍他肩膀一下。
“您净说没事儿……得得,我听您的还不行么,那,您给大家伙儿说说?这都快乱了营了。”敬祺说。
“你呀,让我怎么说你好呢,天塌下来不是还有地顶着呢吗?真是的。”春大人走到一块山子石旁,俩手一按,“噌”的登了上去。
“都到了啊……听我说。”春大人拍拍手上的土。
“都甭瞎嘀咕,咱火器营历来都是国家的有功之营,眼下咱一没造反,二没叛国,咱怕什么呢?打从康熙三十年设立火器营到乾隆三十五年分出咱外火器营起,哪个大仗咱营子的爷们儿老小没打过?说句不应该说的话,乾隆爷的‘十全武功’离开咱爷们儿还有几全哪?”
“春大人,您可得悠着点儿……这要让人给捅上去——咱……”敬祺凑到春大人跟前小声说,他怀里隐约传出清脆的油葫芦叫声。
“我不怕,你就看好了你那油葫芦吧啊。”春大人坦然的笑笑,依然激昂的往下讲着。
……
春大人低沉的语音与来自旷野的呼啸的冷风交织在一起,仿佛是从太空中传来的声音。
一百多名将官仰着脸在冷风里静静的听着。
“……下边儿呢,我把列位官员待会儿的具体布署给详细说一下子。一凡我营官兵随身带兵器的,由德寿参领负责全部交到衙门暂存;二牛录章京伊图巴哈喇萨保柱副参领昌兴玛世塔……各带本旗兵在北门候命;三委参领额尔泰德麟富祥兴桂桂昌护军校存溥伟仪其振宗生……带手下兵在南门候命……敬大人和我这就去衙门候旨,四门一切事儿都得听额尔泰跟富祥的,再说一遍,任何人不许带兵刃,不许讥讽顶撞内廷差官,如有发现,军法处之!听见没有?!”
“喳!”大家吼出雄壮的声音。
“另外,德寿参领安纳完兵器后,负责下令打开四门,恭迎内廷钦命差官入营。”
“喳!”德寿响声答道。
“给我走——着!”春大人振臂一挥。
人群开始向大门外走去,“嗡嗡”的人声和门外的马啸声响成一片。
“各位!响动儿小点儿!”德寿低声嘱咐大家。
“快点儿,把这丝棉套裤给穿上。”乌兰夫人从黑暗里走到春大人前面。
“咳!用不着,穿上猴儿笨*的,再说我也不冷啊,对了,赶紧着,让乌什哈备轿。”春大人用手一拨拉乌兰夫人的肩膀。
*猴儿笨:将会很笨,“猴儿”也可解释为“非常”或“特别”的意思,但释义似都不准确。目前北京地区仍在使用该词。
“死鬼!冻死你活该!没人管你……”乌兰夫人用拳头捶了春大人一下走了。
“您就套上点儿吧,这风可够大的。”德寿小声说。
“去去,赶紧走!前边盯着去,我随后到。”春大人一推德寿。
……
天已经大亮了,翼长官廨大门道里暂时代替香案的是一张雕着‘万字不到头’*榆木擦漆茶几,已露白底的几面上摆着香炉和一对云锡蜡烛台。几根线香插在那只康熙青花的瓷香炉上,一阵寒风吹过来,灰蓝色的香烟被掠得时散时聚,一对描金大红蜡烛的赤焰也在晨光中飘忽不定的抖动着。几碟已经有些抽皱的果品摆在茶几上,显得很有些寒酸。
“您瞧,这些果子——是不是……”德寿一指桌上小声说。
“没辙!这还是我这冬季天儿留着给孩子们吃的呢,这就不错了!再说了,你就是弄的再好,能让这帮宫里的孙子们说好么?嘁!”春大人用肩肘一攮德寿。
“唉!也就这样儿了罢……”德寿叹口气。
*万字不到头:中国传统装饰纹样之一,流传在汉蒙藏族地域装饰手法中,被视为吉祥图纹。
官廨大门外两株巨大槐树叶子早已近落净,唯剩下铁皮色的枝杈在冷风中抖动着,不时有一些黄枯叶子落下来。
大门两旁的雕龙石座上各插着四面褪色陈旧的大旗,按正白正黄镶黄正红镶白镶红正蓝镶蓝序位排列着。
你可别小看了这八面大旗,这还是乾隆爷颁赏的呢。
乾隆四十一年,历经二十余年有清以来最惨烈的两金川战事全面停火,当胜利者——外火器营和云梯建锐营破衣拉撒的战士们打着炮眼密布的八面大旗走到乾隆皇帝面前时,他不禁老泪纵横。
随后,在繁浩的赏赐单子中就有这华美的八面大旗。
那支“军乐队”的几名吹鼓手抱着手里的家伙挤在一堆儿,有的抽着旱烟,有的小声的在聊着。他们都换上了刚洗完的不中不洋的“大礼服”,虽污垢是少多了,但由于没熨过,还是皱巴巴的。
“哥几个,等待会儿玩儿点活*啊,给爷们点面儿,吹响着点儿!”指挥老马*一歪头擤了一把鼻涕,脚底下小跳着走过来。
*玩儿点活:老北京土话卖点力气拿出点绝活
“不行啊,亏嘴呀……瞧这肚子没有——没油水儿哇……”奎三儿一拍滚圆的肚皮。
“我X!这还没饱啊?跟他妈大西瓜是的。”老马装模做样的拍拍他的肚子,灰绿色的小眼睛闪着狡黠的光。
“哪啊!这是快下崽儿了!都有动静儿了!”富祥走过来,趴他肚上听听,做了个怪样。
“您几位就别拿小的穷打镲了……您甭瞧这会儿我这肚子跟王府的大厨子是的,这是我早晨起来刚灌了两碗杂合面儿菜粥,跟您说,这转俩圈儿撒泡尿,您再瞧瞧——准跟瘪TM臭虫是的。”
……
春大人揣着袖子站在台阶上,敬祺德寿等十几名高级高员站在后面,不时的看着东边。
“这几碟果子……忒惨了点吧?”敬祺用嘴指了指香案。
“没辙,要不,你弄点儿新鲜的来?”春大人揣着袖子在地上原地小跑着,毫无表情的说。
“嘁!瞧您说的,我……那有这路子呀……”敬祺苦笑了一下。
“哦,那就没辙了。”春大人依旧毫无表情的小跑着。
……
“……也该来了……”德寿走到大门槐边抻头望着。
“爱来不来!不来,咱爷们儿回家闷个回龙觉*儿去。”春大人捋了捋八字胡。
*回龙觉:老北京土话因为作某件事早起,等事情做完再睡一会儿,称回龙觉。
远处,从西门那边“的的的”的飞驰过一匹马,德寿定睛一看,像是额尔泰。
眨眼功夫,人和马已到眼前。
“禀春大人……来了……来了……”额尔泰滚鞍下马,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谁来了?!你嘴里含着热茄子哪是怎么着?!给我说清楚喽!”
“就是……他们……他们……”额尔泰喘着大气。
“你说慢着点儿,把事儿说明白喽。”德寿拍拍他。
“您听——”额尔泰指东边。
这时,西门方向远远的传来大锣低沉的隆隆声,春大人走到石板御路上手搭凉蓬一望。
“哎呦妈呦!还真是来了,赶紧着,老锡善拿垫子来,老马!赶紧着,洋鼓洋号伺候,叫那几个孙子给我卯劲儿的吹!!”春大人摹仿着拉洋片里洋人的指挥动作。
“喳!……小的想问问您吹哪个曲儿?”指挥老马用白手套抹了下鼻子。
“嗯……来个热闹点儿的,‘胡罗卜就酒嘎蹦脆’那路的,快点儿!招呼着!~”春大人一摆手。
“那就来个——‘探清水河’?这是呒哥儿几个前些日子新抠吃*出来的,我倒觉着还行,要不您听听?”老马脱下白手套,背过身捏住鼻翼“吭吭”的擤了几下鼻涕,又用白手套狠命擦了几下。
*抠吃:老北京土话,费很大劲搞出的某种东西,此过程可称抠吃,比如用很长时间雕刻出一件工艺品之类。
“就小六儿跟松大莲儿那个?咳!这种下三滥的玩意儿哪行呵!我瞧……还是来那个‘大骨牌’罢,我听你们奏那个还挺是味儿的。”春大人说。
老马跑到墙角,又声音很大的擤了一把寒涕,俩手在大礼服下摆蹭了几下:“得——嘞!哥几个招呼着——大清国代国歌啊,‘大骨牌’,走你’——”他瞪起灰绿色的小眼睛,手中那根代替指挥仗的转日莲*杆猛的往上一抬——
*转日莲:过去老北京人称向日葵为转日莲,其杆很轻,但却很结实。
“嘟嘟嘟——嘀哒哒……嗵嗵一嗵嗵”乐队立刻狂吹起来,尽管音律失调,且是大齐奏,但音量奇大,颇有振天动地之势。
……
“不软!您听听,多脆生啊。”德寿赞许的对春大人一翘大拇哥。
“甭说,这城里城外的营盘,也就是咱这儿有洋鼓洋号。”春大人自豪的挺挺肚子。
“那年格在热河儿,我听宫里那帮丫嗯的吹的也就这揍性,咱一点儿都不他们差,等待会儿那帮孙子来了让他们丫嗯的听听!”额尔泰一拍胸口。
“你这张嘴给我话少点儿行不行?等待会儿哪句说的不对付了,又得我给你们背黑锅。”春大人点他脑门儿一下。
“是喽是喽,呸!瞧我这臭嘴……”额尔泰假装的抽了自己脸几下。
……
“哐——哐……哐——哐……”在威严的大锣声中,远远的一行人神色肃穆走了过来,紧前面是两名身着铜顶暖帽,红带黑差服的差役,他们各提一面大锣开道,后面是八面五爪天龙大纛,再后面是两个人各举着一块书着“回避?肃静”的黑色大牌,在后面是两名骑马的锦衣郎卫,手中各持牦牛尾皇节一柄。
几顶八人抬蓝呢大官轿平稳的行走在这些人的后面,每顶官轿前面都有差役举着一面“钦赐”“恩赏”之类的有着一大串官衔的官牌。
队伍最后是十六名骑马的皇家护卫,个个年轻英武,都身着钉着金线华饰的新式军装,腰间挎着日本进口的镔铁倭刀。
队伍静静的行进着,除了威慑的大锣声只听见马蹄踏在花岗石御路上的得得声。
……
“哥儿几个麻利儿着,按品位排好喽接旨。”春大人一撩朝服,跪在了最前面的垫子上。
“得,这回龙觉儿算是没法儿睡了。”春大人冲身后的德寿一挤咕眼,小声加了一句。
……
春大人和三十多名各级官员伏地长跪。
转眼间,庞大的队伍已到了跟前。
“行了行了!别吹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出殡哪是怎么着?”一个身穿黄马褂的郎卫护军校跳下马来皱着眉把手一挥。
乐队立时戛然而止。
地下跪着的官员低着头面面相觑。
“黑马白鼻梁子,你神马(甚么)……“春大人抬头乜了那小子一眼,不出声的骂着。
“哪个是春启呀?”一名正二品衔顶戴的官员从一顶轿子里走出来。
春大人偷眼一瞥,心里就踏实了,原来这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邹纪霖,早先在热河外八庙护驾的时候,春大人就和他认识,关系还不错,而且还在承德县城里一块儿喝过几回酒呢。
“哦,就是你呀?还不算老嘛!去葛宝华*那儿待个几年没事儿吧?”邹济霖走到他面前,打着官腔装模做样的说,还拍了他肩膀一下。
*葛宝华:作过左都御史,清末任刑部尚书(刑部1905年改称法部)邹纪霖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让春大人去刑部大牢,属于一句戏语。
“小王八蛋!老子一‘德格勒*’摔死你狗儿的……有话说有屁放!”春大人低声说。
*德格勒:满式摔跤的一个招数,有大德格勒小德格勒和跪腿德格勒之分,汉跤手称为“喜鹊登枝”。
“完了!这回可完喽!!……谁让你老得罪人呀?你说,你要是老老实实放你那大炮多好,非得出妖蛾子开破烂市儿,瞧瞧,沾上麻烦了吧?赶紧,跟老婆孩子说几句话儿吧,晚了就见不着啦!”邹济霖蹲在春大人旁边做怪样边说着。
“去去!哪凉快哪呆着去……”春大人小声说。
“皮硝李升禄这俩小子都来了,跟紧后头呢,你甭多说话,我自有办法。”邹济霖对着春大人的耳边悄声说。
“列位大人,都请下轿吧,春启你也先起来罢,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陈雨亭陈大人。这位是……”邹济霖逐一介绍。
“春大人,在下此次虽为受命而来,然若有得罪之处,尚请大人海涵哪。”陈雨亭向春大人做了个揖。
“你涵什么涵?!在禁园开枪杀我皇室护军,私卖军营枪炮,这罪过儿你想替他掩过去吗?嗯?”升禄从人群中背手走出来,手指着陈雨亭说。
“嗨……你说说这事儿嗨……您倒底是哪位呀?”陈雨亭瞠目结舌。
“嗨!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都是为公而来嘛,何必呢!我瞧呵,咱还是请李大总管宣读懿旨罢。”邹济霖一搂升禄肩膀说。
“给李大总管打轿帘!”邹济霖伸手示意,一名护军飞跑到一顶最高大的轿子前,把轿帘一掀。
“嚯,不错,小衙门儿归置的挺齐全呀,香案子都摆上了。”李莲英双手捧着一幅卷轴慢悠悠的从轿子里走出来,仰着黄瘦的脸四下里巡视一番,拿起盘子里的一只干苹果掂了掂,又放了回去。
“大总管吉祥!”立时,请安声乱哄哄的响成一片。
“我这一来,给你们添麻烦啦!”李莲英呲着黄牙似笑非笑。
“您前边儿请。”升禄一伸手。
“麻烦众大人们……都下去底下吧?委曲会儿。”李莲英皱着眉展开手里的卷轴,嗽嗽嗓子,用干哑尖利的声音念道:“外火器营格尔达春启跪接懿旨——”。
春大人冲身后的大小官员赶紧示意,把袍襟一撩跪在地上。
“大清国当今圣母皇太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春大人率众齐呼,行九叩之礼。
“八旗满洲正白旗世职一等轻车都尉前锋营左翼噶布什贤超哈昂邦章京恩赏御前二等侍卫外火器营八旗格尔达奴才春启恭请圣母寿安并仰承皇太后皇上纶音——”春大人埋首道。
“嗯——哼……”李莲英清了清嗓子,斜目给人群中的升禄使了个颜色,开始慢悠悠的念道:
“……上谕
八旗格尔达春启世沐皇恩荣膺大清国重营之首领本当恪守祖训不负国家之重托督导军务以备社稷征讨之需微报浩荡皇恩之万一
然近闻尔竟率众迷信白人妖孽以致折损我阔伦布莽式刘邵瘸子等官兵四名再者朝野皆传言汝密令属下变卖军械图饱私囊并纵属僚骚扰禁地护卫发射洋铳肆辱神圣顶戴私设公堂拷问觉罗倘事属实必予罚处饬都察院及陆军部职方清吏司干员合赴该营详察上奏
钦——此——!”
“奴才春启诚惶诚恐恭承圣母皇太后懿旨并仰谢皇上天恩——!”春大人连连叩头。
“春启呀,起来吧,甭瞎嘀咕,把事儿说明白喽就行了嘛,是不是,其实你肩膀上的挑子比谁都不轻呵,不定哪天,真有了大事儿,顶着枪子儿炮子儿往前冲的还得是你,唉!……我就先走了,……他们要问什么,你就如实说,啊,唉!这怎么孩说的*……”
李莲英叹了口气,揉揉眼,扭头拍了拍春大人的肩膀。
*这怎么孩说的:满族长辈对小辈受了委曲的一种安慰语,一般老人多如是说。
“春启恭禀,在下恳希大总管赏光停驾略进薄酒村蔬,不知——”春大人一拱手。
“春启呀,你的厚意我心领了,可今个怕不行喽,宫里头杂七杂八一大摊子事儿呢……哪天,哪天吧,啊”李莲英尴尬的笑了笑:“各位大人,恕在下不能陪了,反正皇太后老佛爷懿旨上也都写明白了,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一阵寒风吹过,几片干枯的槐树叶落在李莲英头上的海龙皮暖帽上,他缓缓的摘下帽子,用干瘦细长的手指将它们弹落,然后缩起瘦小的身躯钻进轿子,微微掀起轿帘,阴冷的瞥了春大人一眼。
“起——轿——”轿夫头悠然唱道。
“大总管一路平安吉——祥——”众人杂乱的高呼。
一行人前呼后拥的中间夹着八乘绿呢大轿走向东门。
“哼!还真他妈不好崴咕……小猴儿崽子。”李莲英惬意的倚在软垫子上,从轿窗里望着御河边萧瑟的冬日风景。
……
第二天傍晚,升禄在青龙桥“得胜楼”设宴招待李莲英。
“得胜楼”毗邻功德寺*,是一家手艺高超的淮扬菜馆,内务府的高官们经常在这里应酬请客。
*功德寺:位于青龙桥与玉泉山(三山五园之一的静明园)之间,前身为元代古刹——大承天護聖寺,寺前临浩渺烟波,是元代皇帝常駐與泛舟垂釣之處,清乾隆间辟为西湖。
据云中书令耶律楚材亦常来此游憩。
另传,功德寺中藏有一具神秘的“木球使者”,如有大施主来寺舍财,此“木球使者”可自行跳下宝座,向施主在地下做跳跃叩首状。据某笔记载:“木球使者”为寺中至宝,为一木制巨球,径约三尺,上有彩绘图纹,供诸秘殿,不轻示人。
(疑为元人征欧时带回的战利品——古地球仪。至于此球之种种神通颇令人费解,或内藏发条机捩?笔者注)
“哎呦!我的大总管仁兄呦!您可来了,兄弟我跟这儿溜溜等了俩时辰喽……”李莲英的轿子刚下青龙桥,升禄就满面春风的迎上前去。
“得胜楼”台阶下,早有七八名内务府武装兵卫,雄视左右。
护卫李莲英的十几个内廷护军也立刻分散在左右,驱赶看热闹的行人。
和内务府的兵卫比较起来,内廷护军的装束要高级的多,他们每人均佩带着雕饰繁复华丽的日本短剑和一支德国造来复式步枪,个个是魁伟的身材,身着一水儿的新式军装,营养良好的脸上泛出红光。
而内务府兵卫就要寒酸些,且大多面有菜色。
至于装备,只有那位护军校配备一支汉阳造仿毛瑟枪,余均只在腰间挂一柄腰刀,
……
“哥儿几个早到了?”
“您几位也早拨儿啊?”
“可不是,咱这不是听喝儿的吗,人家让干嘛,咱就得干嘛不是。”
“得,您老几位忙着……”
“您来不来点儿鼻烟儿?”
“不了不了,您请您请……”两边的军士用满族式的客套小声的寒喧着。
……
一名内廷护军校快步走上前,小心的打开轿帘。
李莲英缓步迈出蓝呢大轿,一股高贵香馥的南洋沉速香气混杂着浓郁的藏香檀木樟木气味散逸在寒洌的空气中。
这种宫里人司空见惯的气味竟不禁会使外面的人浮想连翩。
刚迈下轿子的李莲英显得极有派头,他身着海龙皮罩褂,出锋崴子貂皮镶的领子高至耳垂,内衬一件江宁府明黄缎子罩面珍珠毛的小皮袄,脖子上围一条火红的野狐狸全皮围脖,头戴一顶野人蒙古产的“嘎里古”皮的暖帽。
就他这一身儿装束,没十几万两银子是不下来的。
李莲英哈着寒气,干咳了几声,不慌不忙的从明黄褂子的袖子里汇出一方杭绸手绢,蘸蘸嘴角:
“咳,兄弟,我这是抽空儿跑出来的呢,坐会子还得赶回去,忙呵!这不是——美利坚国承认庚子年那事儿错了,要上赶着赔咱钱吗,太后一听连觉都睡不着了,怎么呢?你想呵,从英法联军到八国联军,要是美利坚国都赔了,那些个国不都得赔呀?是不是?这得多大一笔呵?哎!这太后就一劲儿的问我怎么办,怎么办?‘请客!送礼!礼还不能薄了,’我说。
“这你横是知道呵,走遍天下就一个理儿,礼多人不怪!这不,发下帖子去了吗,在园子宴请美利坚法兰西英吉利公使的媳妇儿,这得吹枕头风儿啊……比什么都管用!是不是哥们儿?”李莲英猥琐的笑了笑,用干瘦的手指弹了弹升禄的肥肚皮。
“可我听说……这笔老美的钱,是让咱必须办学堂的呀?”
“咳!你怎么犯糊涂哇!我跟你说,就先顺着这些洋毛子说呗!办,办……拖他兔崽子些日子,钱一到手你猜怎么着?办他妈了个六!宫里头缺钱缺的两眼儿都他妈冒蓝光儿了。”李莲英俩手一拍。
“……你们都还不知道吧?这会儿连御膳都弄假的了!——弄他妈点子木头雕巴雕巴,刷点子红漆绿漆,搁的远远儿的冒冲鸡鸭鱼肉……你说老佛爷知不知道?没法儿不知道……”李莲英小声说着,揉揉潮红的两眼。
“这个我知道,可我也没辙,这仨园子的开支是个天数,可大内给我拨的是越来越少。”升禄叹口气,手里紧数着一串七宝手捻。
“你瞧瞧这当儿咱老佛爷有多惨罢:她老人家每顿的菜有多一半儿都是热了又热,腾了又腾,实在还有点儿样儿的,还得连摆带归着,舍不得扔,还他妈办学呢……办他妈了个X!呸!”李莲英一跺脚。
“对对对!就得这样儿,谁让他妈这帮黄毛绿眼儿的洋马猴欺侮咱来了——哎,我说,咱甭跟这儿聊啊,里头都摆上了,还有……俩苏扬的小嫩妞儿哪,进去聊进去聊……”升禄挤挤眼小声说,一搀李莲英。
上得楼来,进了一间豪华的大雅间,一盏日本青铜缕花的大汽灯耀眼的照着,凭窗南望,窗外是一眼望不到边竖立着残荷的西湖水面,湖心冰层已经化冻,青黑色的湖水皱起层层漪涟,冷风里,一群白脖寒鸹仿佛铁铸似的立在沙洲上,凄清的景象使人更觉得屋内温暖如春。
一张大转桌上陈列着一大满桌子热气腾腾的各种山珍奇味。
两个花枝招展一胖一瘦的女子立即站起身道了个万福,看样子她们都是清吟小班*的姑娘,大的有二十岁左右,小的约有十**。
*清吟小班:清末的高等妓院。
*清末京师妓寮分类如下:
?一等——清吟小班
?二等——茶室
?三等——下处
?四等——小下处
(乐户制亦略同)
“妞儿啊,我跟恁俩说,好好伺候这位大爷,听见没有?”升禄捏了其中一个白胖姑娘的脸蛋一下。
“那是!那是!侬就放心吧,像侬这样的富贵主子,阿拉盼都盼不来呢。”瘦些的姑娘拉住升禄的手往嫩白的脸上一挨。
“大爷,一窥伊就是个大官!银子多得来——花也花勿掉。”她把另外那个胖姑娘轻轻推到李莲英腿上,操着带软软的苏沪口音的京腔说。
*清时,京师妓院下女多上海苏州扬州籍,因人生得乖巧漂亮,生意奇好,一时北籍妓亦仿其口音喃喃呶呶,时人真假难辨。因南腔北调,上海苏州妓讥诮彼等为“洋泾帮”,颇似今日歌手之傲港台腔也。
“我?咳!门插官儿*,伺候人的!”李莲英不自然的笑着,瞧了瞧四外,一搂那姑娘轻轻的亲了一口。
*门插官儿:旧时老北京木门上的销子,取“官”的谐音。
“大爷勿要骗偶”那姑娘点了李莲英鼻尖一下。
“没错儿,他是伺候人的,可伺候的不是一般……”升禄还没说完,看到李莲英使了个眼色,他赶紧停住了话音。
“妞儿,来,快着,给这位大爷布菜——”升禄拉一姑娘的手。
“您瞧呵,这——准合您的口味!您就敞开肚儿招呼吧!”升禄满脸神秘的掀开一只青花大汤盆,一股热蒸气呼的腾上来,雅间里顿时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香气。
一个姑娘抻起袖子露出丰腴白嫩的小臂为李莲英盛了一碗。
“你这小子,可真够鬼的!把我都咂磨透了。”李莲英咽了口唾沫,一挽袖子接过碗,轻轻呷了一口汤,然后大口的吃起来:“嗯,不错,比大栅栏那家儿差不了多少。”
*这里所说的这道汤菜为“三鞭羹”,以虎鹿驴之阳加中药材菟丝子巴戟天紫梢花鹿茸等多种名贵药材煲制12小时以上而成。汤鲜味浓,鞭软润滑,入口即化,有丰富营养补肾壮阳强筋壮骨益精填髓之功效,是清代太监喜爱的一道高档菜肴之一。
明朝太监刘若愚所著《酌中志》述:内臣(太监)最好吃牛驴不典之物。曰‘挽口’者,牲畜之牝具,曰‘挽手’者为牲畜牡具也。又有‘羊白腰’者,则外肾卵也。至于白牡马之卵,尤为珍奇,视为贵重不易得之味,日‘龙卵’焉。
为什么太监喜爱吃这类物品呢?这是因为他们被阉割后,“命根”已无,尚残存的男性心理受到极大伤害,正是“食鞭生阳”的天方夜谭式的说法使他们产生了这类狂热企盼和古怪食癖。
“瞧见没有,春启这小子不好崴咕*吧?”李莲英拈起一截鹿鞭丢到嘴里大嚼着,琥珀色的汁水顺嘴角溢出来。
胖姑娘立即从胸前解下一方手绢为他蘸嘴。
“不错!挺香……”李莲英边嚼边说,拉住那胖姑娘的小手按在自己黑瘦的脸上。
*崴咕:满语有指挥左右命令之意。
“我跟您说,这得分谁了,这小子再不好崴咕,哥哥您一出面,他他妈也得濉*喽!”升禄一张嘴,一个姑娘笑嘻嘻的夹着一块南京咸水鸭放进他嘴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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