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的月亮挂在大樟树梢头。四周一片寂静。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汪汪汪的狗叫。巩孝礼打了个哈气,自己捶了捶腰走出豆腐坊,来到了堂屋。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快夜里十二点了。“累死我了。”他自言自语道,又捶了捶腰,然后坐在板凳上。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方形的铁烟盒,打开,捏起一撮烟丝,放在白色的烟纸上,卷了一只“喇叭筒”香烟,点着,狠狠地抽了一口,接着却是“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此时,刘秀英端着一碗面走进堂屋,说:“别抽了,看你咳的。”
巩孝礼把“喇叭筒”香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灭,看着面条说:“这么多年,我做豆腐到半夜,还没吃过夜宵呢。今天是头一回。”他说着站起来,伸手去接碗。“噢,还有两个荷包蛋。”顿时,巩孝礼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去,去,去。”刘秀英一闪身,没让巩孝礼接碗。
“给谁的?”巩孝礼满脸的笑容消失了。
刘秀英向二娃的房间努了努嘴。巩孝礼点点头,搓了搓双手,一屁股又坐在板凳上。
“这几天二娃像中了邪,一学就到大半夜。刚才我看见他屋里的灯还亮着,就下了碗面,给他吃。”刘秀英说。
“应该的。”巩孝礼微笑着说,但又问:“一个荷包蛋就可以啦,干啥打两个?”
“你傻呀,”刘秀英说,“一个荷包蛋像啥?”
“蛋――零蛋。”
“对呀。两个呢?”刘秀英问。
“两个零蛋呗。”
“再加上筷子?”刘秀英又问。
“100,”巩孝礼挠挠头说,“我明白了,“要二娃考100分。”
刘秀英笑笑说:“算你聪明。”
“快送去,让他考上100分,考到县一中。”
刘秀英说:“我们二娃只是不上心罢了。他脑子不笨。他要上心了,准成。”
巩孝礼同意地点点头,说:“快送去。”
刘秀英轻轻地推开二娃的房间门,走进了房间。她看见二娃坐在桌子边,头枕着书,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刘秀英摇了摇头,把面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刘秀英看到,二娃的口水流到了书上。刘秀英轻轻推了推二娃。二娃勉强睁开眼睛,用手背擦去口水,问:“妈,天亮了?”
“是半夜,”刘秀英说,“你困了,吃了面,去睡吧。”二娃站起来,伸了伸懒腰。
“你这几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拼命学习。你以前能这么努力,不,能有这么一半的努力,就好了。”刘秀英说。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这不一样。”二娃回嘴道。
“以前和现在有啥不一样?”刘秀英问。
“当然不一样。以前我对学习没兴趣。现在有兴趣了。”二娃看着碗里的荷包蛋说。
“为啥?”刘秀英又问。
“当然是为了随声听喽。”二娃说。
“你只要考上,准买。”刘秀英指指面条说,“趁热吃。”
二娃说:“算完这道题,就吃。”他说着,坐下来,开始计算。
“好吧。”刘秀英说完,走出了屋子。
中考的时间到了。巩孝礼刘秀英大娃和三娃陪着二娃来到了考场。巩孝礼鼓励二娃说:“看,拼命复习,都瘦了。要好好考。”刘秀英拎着个包,里面装了些熟鸡蛋面包。大娃把一个电子表递给二娃,说:“我向同学借的。你答题时,掌握好进度。记住,万一有做不出的,就跳过去,千万别浪费时间。等都做完了,要是还有时间,再回过头来做这些难题。还有,别漏题。”
“记住了。”二娃点点头。
三娃说:“二哥,你这次中考,全家都来当后援团,给你助阵。上次我大哥中考,是一个人偷偷摸摸来的哟。”
大娃轻轻地拍了一下三娃的脑袋:“打你!”三娃咧嘴笑了笑。
二娃说:“放心吧,我会考好的。”
叮铃铃,进考场的铃声响了。二娃向家人挥了挥手,向考场走去。
两天的中考结束了。二娃考完最后一门,走出了考场。三娃在出口处对二娃挥挥手。二娃走到三娃面前。三娃说:“他们都忙,要我来接你。”
“我知道。其实,你也可以不来。”
三娃问:“考的咋样?”
“不知道,等结果吧。”二娃说。三娃见二娃不愿多说,也就不再问了。
发榜的日子到了。巩孝礼在院子里往平板车上装一板一板的豆腐。他见二娃进了院门,停下活,忙问二娃:“发榜了?”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满脸笑容。
二娃心不在焉地回答:“嗯。”
“考上了?”巩孝礼又问。
刚巧,刘秀英端着端着一盆鸡食从堂屋走出来。“考上啦!好啊,我就知道,二娃准行!”
二娃耸耸肩说:“没考上。”
刘秀英说:“没考上重点,是吧?没啥。一般的也可以。”刘秀英放下鸡食,咕咕咕唤了几声,一群鸡跑过来吃食。
巩孝礼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转身去干活了。他看出来了,二娃没考上。
刘秀英依然笑嘻嘻地说:“给你买啥听。”
二娃嘴一撇,说:“一般的也没有考上。我根本就没达到录取线。”
刘秀英的笑容顿时消失了,说:“白费劲了?”
二娃双手一摊,笑着说:“嗯呐。其实,考上考不上,没啥。但我的随声听,没喽!”二娃说完,吹着口哨,进了自己的房间。
巩孝礼对刘秀英说:“这个二娃,没考上还是这副腔调。我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他根本就不是这块料。他能和大娃比?做梦!”
刘秀英不高兴了:“哪有你这样当爸的。没考上就算了,你说这些干啥。”她话头一转,问丈夫:“二娃以后干啥?”
“还用问,当然帮我做豆腐干农活。我现在身体比以前差远了。他该帮一把了。”
刘秀英点点头,说:“嗯。把巩家做豆腐的技术全教给他,秘方也传给他,就指望着他接班了。”
巩孝礼一边捆豆腐板,一边说:“对头。二娃才是我们的亲骨血,当然要让他来接班。”
“嘘,小声点,”刘秀英小声说,“过去的事,千万别让他们听见。”
巩孝礼点点头,不说了。
第二天清晨,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巩家堂屋桌上的小闹钟指向5点。巩孝礼的平板车已经装好了豆腐,准备拉去卖。他来到二娃的房间门前,嘭嘭嘭敲门。没有回应。嘭嘭嘭,又敲。还是没有回应。“二娃!二娃!”巩孝礼喊道。还是没有回应。巩孝礼拉开房门,见二娃蒙着头呼呼睡觉。巩孝礼一下掀开被子,说:“二娃,起床!”
二娃揉了揉眼睛,半睁着眼,问:“啥事?人家正做美梦呢。”
“做啥美梦?”
“我听着随声听,我在唱歌,多好!”二娃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我刚唱到‘我那心上的人啊,你在哪里’的时候,叫你给搅了。”
巩孝礼板着脸说:“啥乱七八糟的。起来,跟我去卖豆腐。”
“卖豆腐?我?”二娃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
“对。咋的,不行?”巩孝礼困惑了。
“我才不去呢。”二娃不屑地说。
“那你想干啥?”
“前些时间我看书呀写字呀,计算呀,复习得头昏脑胀,都累死了。刚考完试没几天,就要我去卖豆腐,我不去。我要好好休息休息。”二娃伸了个懒腰,说道。
“考试完好多天了,你都在休息,还不够?”
二娃使劲摇摇头,说:“不够,不够!”
刘秀英走了进来,问:“你俩在说些啥?”
巩孝礼说:“我叫他跟我去卖豆腐,他不去,还要休息。”
刘秀英一边整理床铺,一边说:“二娃,听你爸的,跟去卖豆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应该帮家里做点事了。”
“我才不去呢。”二娃大声说。
巩孝礼问:“不去,哪你要干啥?”
“我要休息。”
巩孝礼又问:“休息完了,以后呢?”
“以后再说以后的话。”二娃说。
巩孝礼说:“再说?你高中没考上。现在起,应该帮家里做点事。”
二娃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问:“做事?啥事?”
巩孝礼解释说:“我和你妈都商量好了,你跟我学做豆腐,以后把豆腐秘方传给你,你把豆腐巩这个招牌传下去。”
二娃的眼睛瞪得像铃铛一样大,他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一字一顿地反问:“要我学做豆腐?”
“是啊,秘方也给你。”刘秀英说。
二娃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忙说:“不,不,不学,我也不要啥秘方。”
“为啥?”巩孝礼不高兴了。
二娃一本正经地解释说:“我从小到大,睁眼闭眼,全是豆腐。我看见豆腐就恶心。”
巩孝礼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后,问:“你不学?让谁学?”
刘秀英忙给巩孝礼捶捶背,对二娃抱怨道:“看把你爸给急的。你应该做点事了,不能光吃白饭。”
“吃白饭?”二娃哼了一声,说,“太小看我了。我自有想法。”
刘秀英问:“啥想法?”
二娃耸了耸肩,说:“我想好了,再告诉你们。”
巩孝礼指着二娃的鼻尖说:“你――”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喘不上气来,更说不上话来。
刘秀英忙去外屋端了杯开水进来,递给巩孝礼。巩孝礼喝了几口,缓过气来。他开始抱怨起刘秀英,说:“看到了吧,看到了吧,你老是护着他,把他惯成这样。”
刘秀英打圆场说:“行啦,行啦。都少说两句。”
二娃却偏偏要说:“告诉你们,我就是外出打工,去要饭,也不做豆腐。”
“你――”巩孝礼把杯子嘭地一声,墩到桌子上。
“咋了?”三娃跑进来问,“你们吵啥?”
“二娃不肯跟你爸去卖豆腐。”刘秀英解释道。
“要不,我们去锄草?”三娃说,“我们放假了,闲着也是闲着。”
“不去!不去!不去!告诉你们,我不会学做豆腐,也不会在地里刨食吃。我有我的想法。”
巩孝礼说:“我们是庄户人家,是凭双手吃饭的。”
二娃不耐烦了,说:“别教训人了,烦死了。”他说着,拿起衣服,走了。巩孝礼叹了口气,说:“还是我一个人去卖吧。”说完,也走了。
天黑了,巩孝礼卖完豆腐,回到了家。刘秀英赶忙出来,帮着放好平板车。刘秀英问:“卖光了?”
“嗯。”
“回来晚了。”
“嗯。”巩孝礼一阵咳嗽后,说:“我去县城卖了。”
“难怪,路远了。快歇会儿。”刘秀英心疼地说。他俩走进堂屋。巩孝礼坐在凳子上。刘秀英忙给巩孝礼端来一杯水。巩孝礼又是一阵咳嗽。刘秀英说:“你坐会儿,喝口水。饭马上就好。”
巩孝礼喝了口水,说:”今天有点累。我先去屋里躺躺。”
“也好。饭好了叫你。”
巩孝礼说完,放下杯子,进屋休息了。
过了一会儿,刘秀英把饭菜摆到桌子上。然后她叫:“娃他爸,吃饭了。”但没有回答。三娃走进了堂屋。刘秀英说:“去,叫你爸吃饭。他在屋里躺着。”
三娃走进房间,叫巩孝礼:“爸起来吃饭。”巩孝礼没有回答。三娃来到床前,摇了摇巩孝礼。巩孝礼依然没反应。三娃走出屋子,对刘秀英说:“爸睡着了,叫不醒。摇他,也没用。”
“哦?”刘秀英摆好碗筷说,“我去看看。”刘秀英走进屋里,摇了摇巩孝礼说:“起来吃饭。”
巩孝礼总算有了反应,哼哼着:“头有点疼。”
刘秀英连忙摸了摸巩孝礼的脑门,说:“哎呀,滚烫!”
“全身骨头像散了架。”巩孝礼瓮声瓮气地说,一阵急促的咳嗽。
“三娃!三娃!”刘秀英对着门,急忙道。
“咋了?”三娃跑进来,问道。
“快去,搞条湿毛巾,给你爸降温。他烧得厉害。”三娃出去,很快拿了条湿毛巾进来。刘秀英接过毛巾,先给巩孝礼擦了擦脸,然后叠了叠,放在巩孝礼的脑门上。
三娃说:“高烧,还是去医院看看。“
“不去。”巩孝礼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刘秀英说:“那就先吃药。三娃,抽屉里还有退烧药,上次没吃完的。”三娃拉开桌子中间的抽屉,在里面翻了翻,拿出一盒药。他看了看,说:“是退烧药。哎呀,不能吃了。”
“咋了?”刘秀英问。
“早过期了。”三娃回答说。
巩孝礼问:“过期多久?”
三娃说:“二个月。”
巩孝礼说:“没事,吃吧,总比上医院强。”
三娃说:“爸,过期药不能吃。吃了会出事的。”
刘秀英说:“该咋办?急死我了。”
三娃说:“去卫生院吧。”
刘秀英想了想,说:“嗯,先去卫生院。实在不行,就去县医院。”她话头一转,开始骂二娃:“这个该死的二娃,也不知道死哪去了。你爸病这么重,都不知道着家。三娃,你马上去找二娃。”
“好嘞。”三娃跑出去找二娃。
刘秀英搀扶着巩孝礼下了床,帮他穿好衣服穿好鞋。她让巩孝礼坐一会儿。她急忙来到院子里,把平板车上的豆腐板全都卸了下来,然后在板车上垫了一床褥子。此时,三娃跑进了院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没――找着。该找――找的地方,都――都找了。”
“该死的二娃。”
“咋办?”
“还能咋办!我们两个拉呀!”
刘秀英和三娃用平板车把巩孝礼拉到了卫生院。医生说需要住院观察。但是,巩孝礼坚决不肯住院。医生没用办法,只好给他打了一针,开了药。医生说要是明天还烧,必须马上再来看。
刘秀英和三娃用平板车把巩孝礼拉回了家。到家时,已经是半夜了。二娃还没回家。刘秀英摇摇头,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巩孝礼的烧没有退。刘秀英和三娃赶紧把巩孝礼扶上平板车,再次拉到卫生院。医生马上要巩孝礼留院观察。巩孝礼只能同意。办完手续,巩孝礼住了下来。三娃陪着他。
刘秀英赶回家里,家里有许多事等着她做。她把一堆脏衣服肥皂和木槌放进竹篮里,出门来到了池塘边。孙大妈和几个妇女已经在洗衣服了。妇女们一边洗衣服,一边拉呱,东家长西家短,热闹得很。有时,还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大家见刘秀英挎了一篮脏衣服走过来,马上给她腾出个地方,让她洗衣服。孙大妈问巩孝礼是啥病住多久院了?刘秀英用木槌嘭嘭嘭地捶打衣服,解释说巩孝礼是咳嗽发热,现在只是留院观察,还不算住院。孙大妈又问:“不会有大毛病吧?”
刘秀英紧锁着眉头,说:“我现在也说不上来。等一下还要去卫生院。”
“唉,苦了你。”孙大妈说。
“就这个命。”刘秀英回答道。
孙大妈说:“大娃在上高中,三娃马上要开学,只能指望二娃帮你一把。”
刘秀英回答:“这几天,不知道二娃死到哪里去了。根本就没着家。”嘭嘭嘭,刘秀英使劲捶打衣服。
孙大妈说:“要说呢,还是大娃长脸。他在县重点高中读书,以后有大出息。”
另一个妇女附和道:“大娃考上重点,不光是你们巩家的光荣,咱们全村也光荣。”
刘秀英不屑地说:“以后有啥用,光荣又有啥用。读书只是赔钱。不要说高中毕业,就是大学毕业,工作也要靠自己找。现在,家里地里都是事。娃他爸这一病,豆腐也没人做了。”
“要二娃学着做呀。”孙大妈说。
“他做?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刘秀英一边没好气地说着,一边嘭嘭嘭使劲捶打衣服。
刘秀英洗完衣服,回了家。她晾好衣服,喂完鸡,然后到豆腐坊,把豆腐板洗干净。她走出豆腐坊,看见太阳已经到头顶。她感到肚子饿了,就进了厨房,看见盆里还有剩饭,盛上一碗,拿起热水瓶,往碗里倒上热水,然后就着咸菜,三两下把饭扒拉进了嘴巴。她放下碗,用手擦了擦嘴,走出厨房,走进自己的房间。她从衣柜里检了几件巩孝礼的衣服,放到一个塑料袋里。她出门后急急忙忙赶往卫生院。
刘秀英刚到卫生院,三娃就告诉她说,医生看巩孝礼高热依然不退,这里的条件有限,为了不耽误治病,要巩孝礼尽快转到县医院。三娃还把医生开的转院证明拿给刘秀英看。刘秀英顿时慌得六神无主。
当天下午,巩孝礼就被送进了县医院。医生检查后说要马上住院。大娃接到三娃打的电话后,急忙赶到了医院。大娃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巩孝礼,忙问:“情况啥样?”
刘秀英在一旁开了腔,埋怨大娃:“要你不上这个学,在家帮你爸一把。不听,就是不听。你爸为了给你挣学费,都累病了。”
巩孝礼有气无力地说:“不要怨大娃。他学习好,应该上。唉,都怪我的身体不争气。”
“争气也好,不争气也罢,现在问题摆在这。大娃你要读书,三娃你马上要开学。二娃整天不知道死在哪里。家里的活地里的活,就我一个人,更不要说做豆腐了。你爸这一病,又要照顾他。你们说咋办?我的命真苦啊。”刘秀英说着说着,开始抹眼泪。
巩孝礼喘了口气,慢慢腾腾地说:“都怪我,怪我呀。”大娃和三娃低着头,不知道如何是好。
一个医生进来说:“病人家属,请去一下医生办公室。”刘秀英要三娃照顾巩孝礼,她和大娃来到了医生办公室。医生拿X光片子检验报告给他们看,告诉他们幸亏及时送来了病人。要是再晚些,麻烦就大了。医生说,有特效药,但价格贵。不用特效药,治疗时间长,而且病可能会复发。医生嘱咐道,病人必须戒烟。刘秀英看了一下医生递给她的药价表,惊讶地问:“这么贵!”医生说:“这是进口的特效药。现在国产的没有。叫你们来,就是要你们决定,用不用进口药。”医生要他们考虑一下,尽快回答。
刘秀英和大娃走出医生办公室,来到了走廊。大娃说:“用吧。不用,爸的病难好。”
刘秀英摇摇头:“但钱,我们没那么多钱啊!”
“只能去借。”大娃说。
“问谁借?这个手难伸哟。”刘秀英开始抹眼泪。她一跺脚,说:“治病要紧。我回村里去你外婆家,都伸伸手吧。”刘秀英话头一转,说:“你还要再读下去吗?新学期的学费咋办?唉,愁死我了。”
大娃低头,一声不吭。他感到非常愧疚,好像这一切都是他上高中造成的。
刘秀英和大娃回到医生办公室,要医生尽快用特效药。医生告诉他们,医院有“绿色通道”,在药费一时不够的情况下,也可能先用药。刘秀英告诉医生,她会尽快去借钱补上药费。
他们回到了病房。巩孝礼问:“咋样?”
“医生说,只要用上特效药,就会好。”刘秀英说。她转身对大娃三娃说:“家里有一堆事,我回去了。你们看好你爸。”她没有说回去是为了借钱。
巩孝礼说:“你也累,回去就不要来了。这里有他俩。”
刘秀英说:“他俩还是孩子。我去去就回来。”刘秀英说完,转身要走。
“等等。”巩孝礼说。
刘秀英转回身,问:“啥事?”巩孝礼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张纸说:“刚住了一天,就这么多钱。特效药贵吗?我想回去,不住了。”
刘秀英摆摆手,说:“不贵,不贵。你安心住,别管啦。”说完,急忙走了。
刘秀英借到了钱给丈夫治病。在特效药的作用下,巩孝礼的病情好转了。他坚决要回家,谁也拦不住。于是,巩孝礼出院回到了家里。
这天晚上,巩孝礼和刘秀英躺在床上。巩孝礼说:“这次看病,花大钱了。你还说特效药不贵。”
“你还埋怨起我来了。当时我要说贵,你还肯用吗?不用,你现在能在这,和我说话?”
“唉,都怪我。”
“好了,别这样想,这就是命吧。对了,以后别干重活了。出院时,医生特别说过。”刘秀英盯着天花板说。
“我不干,谁做豆腐?不做豆腐,哪里来钱?”巩孝礼也盯着天花板,反问道。
刘秀英想了一下,一骨碌坐了起来:“我明天就去大娃的学校,告诉老师,大娃这个学我们不上了。”
“这好吗?”巩孝礼看着刘秀英问。
刘秀英盯着巩孝礼,说:“现在不是好不好的问题。看病花了这么多钱,咱村的,我娘家的,其他亲戚的。他们能借给我们,就算不错了。这年头,谁愿意把钱借给别人?”巩孝礼点点头,表示同意。刘秀英接着说:“借的钱总归要还的。我们哪来钱呢?不就全指望这豆腐嘛。但你的身体和以前大不一样。我想来想去,只能指望大娃了。二娃,哼,根本就指望不上。”
巩孝礼也坐了起来,绷着脸说:“你的意思,是把巩家的豆腐手艺传给大娃?大娃可不是我的亲骨血,我不干。我要把这门手艺传给二娃。他才是你我的亲骨血。”
刘秀英白了巩孝礼一眼:“少给我提亲骨血。想起当年那事,我就浑身发抖。要不是你姨伤天害理的主意,要不是你妈要死要活的样子,我会屈服?”
“大娃学习好,退学的话,可惜了。”
“少说没用的话。明天我就去大娃的学校,要大娃退学。”
第二天,刘秀英果然来到了县一中,找到了大娃。母子俩在校院的路上边走边说话。刘秀英直截了当地告诉大娃说,为了这个家,为了撑着过日子,要大娃退学回家。刘秀英向大娃诉苦说,巩孝礼看病要花钱。你和三娃上学也都要花钱。二娃整天吊儿郎当,不干正事。你爸爸这一病,没人做豆腐,没有了卖豆腐的钱。日子紧巴巴不说,还欠下一屁股的债。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就是你爸爸病好了,按照医生的说法,也不能再干重体力活,豆腐是做不能了。刘秀英说:“你是老大,应该回来干活养家了。”
“妈,我还想读。”大娃低着头说。
“读读读,读你个头啊!”刘秀英火了,“你读了高中,难道还想再读大学不成?谁供你?现在的大学和以前的不一样。以前的大学生,国家出钱,他们读书。大学毕业后,是国家干部。现在呢?先别说读大学要自掏腰包,就是毕业了,还不是自己找工作?我真不明白,有啥好读的。”
“但是,我确实――”
“不要确实不确实啦!”
“我就是要读。”
“现在家里这个样子。难道你就不考虑考虑家?”
母子俩的声音越来越大。路上的老师和学生们停下脚步,看着他俩。刘秀英对他们大声说:“有啥好看的?”
大娃不好意思,非常尴尬地对大家笑笑。他拉了拉刘秀英的衣服说:“妈,别这样。”
刘秀英一把甩开大娃的手,说:“我不跟你说,我去找校长说。”说完,她拨开人群,快步走了。大娃紧跟在后面。
刘秀英前脚进了校长办公室,大娃后脚也跟来了。刘秀英向校长说明了来意。她特别强调了家里经济太困难,无法承担大娃的学费,家里干活缺人手。她要校长批准大娃退学。校长沉思了一会儿。他查了一下大娃的学习成绩,看到大娃的成绩很好,就劝刘秀英说,还是让大娃继续读下去好。校长说:“按照他现在的学习成绩,以后考上大学,甚至名牌大学,都是有可能的。”
大娃看了看刘秀英,目光中充满了哀求。
刘秀英不以为然,对校长说:“啥名牌不名牌,我们不想这个。”
校长说:“不能光看眼前,还是要看长远嘛。”
刘秀英回嘴道:“我们家这个样,眼前这个坎就迈不过去。”
校长看了看刘秀英,又看了看大娃,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可惜哟,可惜!”
大娃低着头,一言不发,眼泪流了下来,心里在滴血。
刘秀英和大娃回了家。大娃辍学了。大娃帮家里干这干那,没有歇息。但他整天像个闷葫芦,很少讲话。一段时间后,巩孝礼的病有所好转。巩孝礼开始教大娃做豆腐。先从选豆子开始,一步一步教大娃。本来大娃就帮过巩孝礼做豆腐,现在学起来,上手很快。
这一天,在豆腐坊只有巩孝礼和大娃两人。巩孝礼拿着一个瓷罐,神秘地对大娃说:“巩家豆腐好吃,与其他豆腐不同,全在这里。”大娃打开瓷罐,看里面是一些粉状物,就问:“是什么粉?”
“现在不告诉你。现在我只告诉你做一板豆腐要放多少粉。”
“这么神秘?”
“当然!”巩孝礼得意地说。
大娃几乎天天在豆腐坊里学做豆腐。两个月过去了,大娃学会了做豆腐的全套手艺。巩孝礼看着大娃做出来的豆腐,赞许地点点头。
三娃高中毕业后,参加了高考。他考上了大专,到省城去上学了。三娃知道,要不是大娃放弃学业,回家做豆腐赚钱,他是上不了这个学的。
这一天,大娃拉着豆腐车来到县城里卖豆腐。大娃卖完豆腐,来到邮局给三娃汇钱。汇完钱,大娃从邮局出来,刚巧碰到了二娃。二娃问:“哥,你给三娃汇钱?”
“是的,刚汇好。”
二娃看了看放在路边拉豆腐的平板车问:“豆腐卖光了?”
“卖光了。”
“哥,你给三娃汇了钱,也给我点钱,好吗?”二娃央求道。
“你要钱干吗?”
“打游戏机。”
大娃从衣兜里拿出一叠钱,说:“就这些了,回去还要给爸妈呢。”二娃的眼睛盯着钱。大娃想了想,抽出一张两块钱,给二娃,说:“够了吧。”
二娃却一把抢走了大娃手里的钱,跑了。大娃喊:“站住!还我钱。要不,我咋向爸妈说?”
二娃头也不回,说:“你爱咋说,就咋说。”二娃消失在街的拐角处。
大娃回到家里。巩孝礼问:“豆腐都卖光了?”
大娃回答道:“卖光了。”
“给三娃的钱寄了?”
“寄了。”
“剩的钱呢?”
“剩的钱――剩的钱――”大娃结结巴巴地说。
刘秀英走过来,也问:“剩的钱呢?”
“被小偷偷了。”大娃低下了头。
“啊?”巩孝礼和刘秀英惊讶得很。刘秀英说:“好几十块嘞,被偷了!”
大娃依然低着头说:“我寄完钱,去买点吃的。一摸,钱没了。”
巩孝礼说:“你呀,你!”
“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过去,又喝了第二杯……”此时,二娃哼着歌走进来。他戴着一副蛤蟆镜,上面还贴了张标签。
巩孝礼对二娃说:“你整天不着家,去哪了?你看你,又不是盲人,在屋里戴啥墨镜。”
二娃停止哼歌,回嘴道:“我刚进家,你就骂我。”
刘秀英说:“别怪你爸,他正在火头上。大娃的钱被偷了。”
二娃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问大娃:“哥,你的钱被偷了?”
大娃白了二娃一眼。二娃说:“这个小偷真厉害,竟敢偷到你的头上。”他的语调中,很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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