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从素未谋面的娘胎里呱呱坠地，陈若缺就从没有这么盛气凌人过。
这时要是来个外人，看见他躲在保护球之中，那一柄鸡血石宝剑，指着一直满身窟窿眼的小猴，那绝对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
可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这只小猴，还是一尊威武雄壮的水玉金刚。
化身灵猴后，它奉行的策略，却是只斗智不斗勇，光靠三寸不烂之舌，就能糊弄天糊弄地，何愁糊弄不了陈若缺这么个缺心眼啊。
只见杰伦翘起兰花指，用指尖拈住抵在咽喉的剑尖，把剑尖轻轻往一侧一挪，小脸同时往另一侧一偏——以杰伦的“美猴王”扮相，按说在京剧里应该是个武丑角，可摆出的却是一个闭月羞花的花旦亮相。
可惜如此曼妙的身姿，一开腔，不是幽咽婉转的唱词，而又是北京侃爷缺皮少脸的臭贫。
“嘿嘿，陈少侠，你先消消气——咱们架已经打完了，你再这么舞刀弄剑的，那多伤感情呐——你先把这劳什子玩意儿拿开。我不跟你说了嘛，我一看见它，就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这句话它已不是第一次说，陈若缺也不是第一次哭笑不得：“你还说不出话来……行行行，你快说……”
陈若缺只好再一次无奈地把剑收回。
“哎，这就对了，您听我娓娓给您道来啊——嗯哼——啊呸——”
资深侃爷都这样，大侃特侃之前，都得好好清清嗓子，往地上啐一口又浓又稠的痰，恨不能砸出个坑来。
就是砸不出坑来，也得听到“吧唧”一声，这样才能起到“抛砖引玉”的效果。
“这俗话说的好，冤有头债有主，前面左转是政府……不管是违章还是肇事，咱总得查清真相，分清主次责任不是？”
一般的套路都是这样，先不说事儿，先围点打援，来一串儿贯口，把你糊弄晕了再说。
“天地良心，你那小闹兄弟，乃是我盘瓠先王的御驾。在我盘狐国全体生灵眼中，那可是战功赫赫劳苦功高的民族大英雄。与我又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我敬重它景仰它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杀它呢？”
再就是拿出感天动地窦娥冤的派头，顺便搞一搞捧杀的把戏。
“我承认，一开始，在领你们上山的路上，我的确是故意挑了一条最平缓也最远的路，就是为了给山肚子里‘幽光水玉’的‘摄心之魄’，留出足够的作用时间……也确实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不但让陈少侠一度萌生逃意，后来也成功地对駮小闹形成‘鬼压床’，动惮不得……说起来这也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再后来，它的半边身子，也确实遭到了‘水玉灌浆’，当然还有您陈少侠的一条腿……可您再回头看看，此时此刻，我们的民族英雄——駮小闹身上，可还有哪怕一星半点的水玉余痕？”
紧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摆事实讲道理。
态度当然是又谦卑又真诚，简直比西晋李密的《陈情表》还要情真意切。
最后，再突然像抛绣球一样，抛出一个问题。
你接到手里一看，才发现不是绣球，是个烫手山芋。
从自身的恢复，陈若缺已切身感受到，随着大佑缩水成杰伦，水玉对一切生物的作用都已消失。
可他还是立刻机警道：“你——你不但是想狡辩抵赖，居然还想反咬一口！”
“陈少侠，这就像是一场车祸，肇事双方都有责任。但不得不说，主要责任，还是在你。”
一切的起承转合都已铺成完毕，这时候再一针见血，才能把出血量控制到最小。
“要不是你手中这柄妖剑，既将小闹兄弟从中捅穿，又吸光它所有精血……我敢保证，现在屹立在那边的，还会是一个完好无损的民族英雄。而不会是一具令人无限缅怀的遗体。”
杰伦说话的艺术，哪是口吐莲花，简直是口吐爆米花。
在杰伦循循善诱之下，情绪极度不稳定的陈若缺，总算有了面对现实的勇气。
“其实……我也知道……駮兄是用自己的生命成就了这把……师父所说的‘璧血剑’……”陈若缺望着手中剑，以无比沉痛的心情道，“可早知要以它的生命为代价，我宁愿不要这把鸟剑，只求能够一直骑着駮兄，慢慢摇……这就是我所能想到的——在没有女人情况下——最浪漫的事……”
陈若缺这话说得虽然基情四射宠爱有加，但杰伦听了，还是再度被陈若缺对一个禽兽的一往情深所感动。
陈若缺的情绪本已趋于稳定。
可刹那间，又像地震之后，杀回马枪的余震，再度冲杰伦嘶声咆哮道：“还不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把我们引到这儿，又变成水玉金刚，用尽各种手段，对我们苦苦相逼，死缠烂打……駮兄又何苦孤注一掷，出此下策，牺牲自己，祭出此剑，与你殊死一搏！”
听了此话，杰伦只能无语：哎……我苦口婆心，费了好大劲，才把这篇糊弄过……怎么你这一发神经，又给绕回来啦……
“你绕山绕水，就知道推卸责任！到现在你还没回答我最初的问题，你到底为什么要把我们引到这里，又为何要与我们为难！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示？！”
这虽然是个疑问句。但明摆着是把矛头，直接指向盘瓠国能够号令万物的盘瓠女王。
眼看再不从实招来，就得让女王背黑锅了，杰伦这才不情不愿地实话实说：
“不，我以一个禽兽的‘兽格’担保，这绝对不关女王的事。虽然我——乃至整个盘瓠国，都曾听过你的大名。一个中山轩辕国人，不远万里而来，投奔我伟大的盘瓠女王。还在两国边境的边寨夜袭中，与一个双手沾满盘瓠鲜血的轩辕国刽子手以命相搏，并亲手将其手刃。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是一种远道和尚杀佛祖的精神！您的英雄事迹，连夜就口口相传遍了盘瓠国的每一个角落。”
陈若缺知道，在一般盘瓠子民的眼里，自己就像《国土安全》里，那个被恐怖分子策反了的美国大兵。
只是那个美国大兵，关键时刻在白宫的避难间里，终究还是没敢做人肉炸弹，炸死美国总统；自己却是拚命一击，差点儿与“同是轩辕人”的巴将军同归于尽。
这等“大义灭亲”的作为，确实当得起“远道和尚杀佛祖”的评价。
可陈若缺还没糊涂到，也把这当真是“一眼万年”的灵猴，归为一般的盘瓠子民。
“可你既然能看穿我的过去，你一定知道，那场夜袭不过是女王安排的一出戏，目的就是为了引我出手，测试我的忠心与能耐。想必这一次，也是如出一辙吧？”
陈若缺真是难得不糊涂，可杰伦也确实没有想要糊弄他的意思。
“不错。那夜鸣子‘临时起意’带你赶赴战场，的确是女王的意思。但那场战役，却是货真价实的——确是轩辕‘游骑团’发起的一场夜间偷袭。不过女王也确实遥控鸣子，不要立刻出手，并与你拉开距离，暗中观察你的真实反应。”
“就为了观察我的反应，不惜牺牲那么多的盘瓠子民……这就是你们伟大的盘瓠女王？”
陈若缺还是跟吃了枪药一样，咄咄逼人。
“不许你对女王不敬！女王运筹万物，明定生死，自有她的道理！不管怎么说，你一个外星人，都不配对女王说长道短。更何况，女王为你，倾注了那么多的心血与关怀。”
尽管杰伦是又臭屁又臭屁，但此刻陈若缺却能明确感觉到，它的隐忍克制和语重心长。
女王真的给了自己很多吗？或许是吧。
就像师父，同样让自己受益匪浅。
可这个世界上既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他们对自己越好，就表示在自己身上押的赌注越大……要是最后自己没能如他们所愿，让他们大赚特赚，而是让他们血本无归……到时候，他们非对自己抽筋扒皮不可。
“好了，咱不提女王。你既然保证这事和女王无关，我相信你。那你究竟为何要如此为难我和駮兄？”陈若缺再次直捣黄龙。
“你和駮兄？不，我针对的，只有你一个。我之所以要以‘摄心之魄’迫使駮小闹处于‘鬼压床’之中，动惮不得……就是想要看看，没有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给你撑腰，光凭你自己，从身到心，到底能有多大能耐……”
“这么说……你也是为了考验我？”
“哼——别以为整个盘瓠国，都只围着你一个人打转！”
即便不能像杰伦一样看透人心，陈若缺依然能从杰伦的抱怨中，闻出了一股酸溜溜的醋味……
这醋意，既是冲自己，也是冲盘瓠女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冲着盘瓠女王对自己的好……
这实在是一个无比重大的发现。
看来在这盘瓠国，“人獣情未了”确实是一种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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