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黔西的一个偏远小镇上，小时候家里生计困难，夜里的桐油灯只点一小会儿，小孩子不懂事，怎么也不肯乖乖睡觉，母亲就把我们姐弟三人聚在一起讲她儿时听的小故事。
我还记得，小弟那时五六岁，已经知道了怕。被母亲唬得不敢一个人睡觉，缠着母亲不敢放手，我和小妹笑了他好久。就是现在也还偶尔会拿来当笑料谈资取笑他一下。
故事发生在一个已经没有人记得年代的时候，只知道那会常年战乱，流火漫天。百姓们大荒饥年，草根树皮勉强度日，更有甚者杀人取肉，易子而食。国不像国，家不似家。。。
包了两个筒菜团，取竹筒装了水。天还没亮，内屋凄凄沥沥的传来吸鼻子的声音。曹元林听到媳妇压抑的哭声忽的觉得很烦躁。反手打开了门，木门撞上泥墙，沉闷又响亮的发出一声“嘭”。他瞪着床边蜡黄的女人气骂：“菜团子都快没有了，有什么好哭的！”
“元林，是该上路了，不然晚间就得在山里歇着了，战乱流年，山里豺狼精怪多。”听得屋外老母亲唤他，曹元林顿了一下，屋里女人终是没忍住，呜的哭出了声。曹元林看了自家媳妇一眼，什么也没说，闷着声出了门。
“元林，你怎么又打你媳妇了，你一穷二白，她跟着你吃不饱穿不暖的，又要照顾我这瞎婆子。。。”曹元林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老人纠缠，不等老人说完就自顾自的进了厨房，从蒸屉里拿了两个白面馒头包进了布袋里，说是白面馒头，不过是两个粗麦饼子，在这战乱年间，这两个粗麦饼子可比人命值钱。水分了两份和着馒头一起放在了老人所在的破竹背篓里。
“娘，水和馒头你拿好了，我们现在就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曹元林出了门转身向后山行进。
背上的母亲比想象中的还要轻。曹元林不敢想象，年逾六十的人比不过村口十来岁的孩子。一年多的树叶把健壮的汉子吃成了皮包骨，好像这一年吃的不是树叶，而是人的年岁。三十多的人看起来像四十，五十岁一般。就是这样，背上的母亲还是很轻。
在村口遇到同乡，村人看一眼曹元林，又看一眼竹篓里的老人，用尽力气啐了一口口水，转身进了屋。
曹元林脸黑了下来，背着老人脚下走得更快。
“元林，小心脚下，我记得去你舅母家还得翻三座大山，背着我，脚下还是留点气力好些。。。”
“娘，我自有分寸。”老人被硬生生打断嘴里还没说完的话，手里攥着馒头不再言语。
山里雾大，天又还没亮全。曹元林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两个时辰才到半山腰。
把老人从背上放下来，曹元林坐在路边小憩，一路无话，这会已到日中，空气沉闷得压死人。曹元林擦了擦汗，取了水和筒菜团子自顾自吃了起来，老人眼睛不方便，但是还是小心翼翼的把手里的馒头递了过来。嘴巴糯糯的终是没说一句话。
曹元林看着老人手里的粗麦饼子，麦子壳都没退，被和着一起磨了粉，麦壳粗粗的立在馒头上，像是长出来的新芽一样，刺得人肉疼。
家里的大小子十一岁，已然可以下地干活了，曹元林带他去东市的时候，一个看起来像是管家的老头拎着他，像打量牲畜一般指指点点，太瘦又营养不良，干活也不会有多大力。。。
曹元林求了很久，那人终于点了头。两斗小麦，大小子就这样没了。。。
曹元林没有接老人手里的吃食，又急冲冲的整装出发了。老人乖巧的趴在曹元林背上，没再说话。
午间日头毒得狠了，曹元林找了块树荫母子俩都在树下休息。路是早就没了的，战乱，没人敢走大路。军阀叛军，草寇土匪，遇见了谁也不会有活路。
“元林，我可以自己走一段，你在前头拉着我就好。”老人眼睛早已浑浊不清，黑黑的脸上像是石雕被人刻上了深深的沟渠。头发乱糟糟的，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看到老人颤巍巍的站起来，曹元林踢了一脚旁边的树干，山风吹得树叶哗哗的乱响，曹元林又出发了。老人还是在背篓里，嘴角动了动，话又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翻过了后山，是一片鲜为人知的荒林。树大得几人合抱不住，就是白天太阳也照不下来。林间聚着瘴气终年不散。最最可怕的，是传说这片荒林深处住着食人的鬼怪。
曹元林踩着厚厚的腐叶，坚定的进了树林深处。周围黑漆漆的看不清事物，还不时传来一些不知名生物的叫声。
后山荒林里有吃人的鬼怪还是曹元林小时候母亲给他讲的。母亲自小最疼爱小儿子，母亲一生育有四个孩子，三十二岁时才生下曹元林。
从小，点心零嘴得等曹元林吃厌烦了才会分下去给别的孩子，饭桌上都是曹元林爱吃的，新衣每年都添。这对于农家孩子，可谓溺爱到了极点。
大女儿出嫁那年，挂聘礼牌和打点担子的四尺棉布按习俗该是给新娘做新衣用，结果因为母亲偏爱，那棉布就做了曹元林的新棉裤和棉靴。
大女儿哭哭啼啼的嫁了，再没回娘家一次。母亲怪女儿嫁了人不再认曹家祖宗，彻底断了联系。
曹元林一年一年长大，母亲所有的，再不能满足他。
那天曹元林隔壁家的铁蛋新婚大喜，曹元林已经二十有四了。因为娇惯，二十多岁的汉子不懂下地播种，又不识大字几斤。每天还心高气傲的在村里游荡，无所事事。没有哪个女儿家愿意嫁给他。
破空的喜炮炸得曹元林元神俱毁。
曹元林背着众人翻墙偷偷进了新房，大红的窗花，盈盈的红烛。那喜帕盖头的小娇娘乖乖静静的坐在朱红的床头一角。曹元林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揭了喜帕，新娘子娇羞的紧闭着眼不敢乱看，脸上红得沁血。曹元林再管不了其他，把新娘子压在了床上。。。
宾客散尽，新郎一身酒气开了门。满心满眼的都是红红的喜色，唯独那床上翻滚着白花花的两个人。晃一眼醒酒提神，再一眼心火翻滚！
新郎铁蛋提着刀冲进来的时候，曹元林和小娘子俱是吓了一跳，那姑娘看清铁蛋身穿喜袍怒目狰狞时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小脸吓得煞白，一激动，晕死了过去，再无知觉。
铁蛋气昏了头，举着刀狠狠砍向曹元林。曹元林正在穿衣服，躲避不及，肩上受了一刀，寸许长的口子，见了筋骨。曹元林从小被母亲溺爱，抢了哥哥姐姐东西那也是哥哥姐姐不拿出来共用的罪过。这一刀砍去了曹元林心中的所有罪恶。
两人扭打起来，二十好几的汉子，气力都不小。铁蛋的父母因为新婚，早早搬离了主屋住在偏院，在偏院里隐约听到些声音也没细查。
也许因为铁蛋喝了酒，也许是铁蛋气昏了头没了稳头。曹元林最后赢了铁蛋，铁蛋扭曲着躺在地板上，身上的喜袍早在厮打过程中扯破。头发散着，苍白的脸没有了一丝血色。
铁蛋死了，曹元林把刀插进了铁蛋的身体。
曹元林把铁蛋的尸体抱回家的时候，母亲刚刚睡下，曹元林叫醒了母亲，讲了事情经过。母亲气急，那铁蛋太小气，不过一个女人，何必搭上自己的命！
曹元林背着背篓在深林里又走了好一会，把背上的老人放下后。平静的说到：“娘，我只认得这段路，前边我就不去了。这里山高林深，你好自为之。”
曹元林不再多话，转头抽身离去。亲儿都换了粮食活命，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又不能动口把母亲吃掉。还好当年母亲早早给他出了主意。
竹篓里卷曲的老人紧紧捏着手里的馒头，她早该有所准备才对，自己老了，对儿子早无能为力，此刻哭喊的声音卡在喉间，再也咽不下去。
许是老人抽搐的动作太大，竹篓翻滚倒了地，摸索着想爬起来时，手触到一个奇怪的东西，硬硬的又圆又光滑，细摸下，老人吓得抽回了手，那是一颗变成骷髅的人头。
时间倒回。。。母亲走在前头，曹元林背着竹篓默默跟在后面，许是太阳太毒，曹元林一跺脚把竹篓丢在地上，竹篓没立稳，翻滚在地上，铁蛋的尸体从竹篓里滚出来，母亲不慌不忙的背起竹篓，轻声安慰道：“翻过了这座山头就到了，那里住着喜欢吃尸体的鬼怪，把他丢在那，就算官大人想查也不敢进山去！”
曹元林还是跟在母亲身后，默默的什么话都没说。
后来开始打仗，国家征兵，每户一个男丁，铁蛋的父亲上了战场，旧社会的女人说话是没人听得，铁蛋的母亲不得不停了告状，铁蛋失踪的事不了了之。
又过一年铁蛋媳妇生了个男娃，被曹元林两人带娃一起接回了自己家，村人唏嘘不已，一时话题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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