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雪棠，你是聪明人，你再想想。”此时的皇甫辰虽然面色略为苍白，却忽的敛了笑容，目光中是前所未有的冷静睿智。
可偏偏眼前人是他，是那个曾对她笑得温柔真诚，笑得包容宽厚，笑得怜爱温暖，让她每每面对总会失却从容冷静的皇甫辰。
旁边的树叶都似乎静止起来，叶欲动而风不止。
刚刚还满树缤纷的玉兰花，现在却是凌落满地，一地残红。
断枝碎叶缭乱地倒在混着血液的泥地上。
刀尖残损，从中间断开……
有危险。
“四皇子，你的问题我刚才就回答过了。”夏雪棠小心谨慎的看着周围，仿佛四面树敌。
忽然一阵强风吹来，恍然间，她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雪棠连忙追了上去。
追了很久，叶没有找到那人的踪影，那人的武功和自己是一路的，似乎比自己的还要高一些。
她终于停了下来。
雪棠随意地在地上拿起一柄断剑，映着灯光缓缓旋转着，冷光幽幽，微微泛着一丝黝黑的暗泽，透着一股冷意。
雪棠眼睛一眯，握着那断剑的手不由的慢慢捏紧了。
月是满月，正悄悄地落在了军帐远处的上方。
雪棠低下了头，看了眼握在手中的断剑，清澈的眸子里染上了一丝讥讽，却也是一掠而过。
一想到皇甫辰还在原地，忽然想到什么，她立即将手中断剑随意地扔在了地上，转过身子，抬步离去。
“花虽是落了，这月色倒也是难得，棠儿若是不急着回去，不若一同赏月好了。”
碎落一地的玉兰花树后，缓缓走出一个清瘦的有些苍老的身影，一双幽邃的眸子含着一丝笑意，淡淡地看着雪棠，度着步子徐徐而来。
莫娘！
雪棠心中微微闪过一丝疑惑，看着迎面走来的，缓缓行了一礼，压下了心中的困惑，缓缓说道：“师傅有心邀请，雪棠自然是却之不恭了。”
清风悠悠地吹来，带着掩饰不去的血腥之气。
残花铺了一地。
一袭黑色绸衣的莫娘，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上雪棠刚刚扔下的断剑，浅而一笑，直接走了过去。
夏雪棠眼神吃惊，声音有些发颤：“师…。师傅。”
“棠儿，过了这么久，我以为你已经把师傅忘了。”老女人说道，声音阴森恐怖。
她闭了闭眼，“此番我若不离开这里，你们必定是不打算再让我回玉安了，对不对？”
莫娘沉默片刻，忽而起身走至她身前，一撩袍，单膝跪了下去。
“棠儿本是前朝公主，当年楚国何等强盛，楚王何等英明，可皇甫雄却下药尽诛夏氏全宗，此乃公主亡国破家之仇，不可不报。”她低着头，一字字慢慢地说道，“二十年来北昭诸路人心浮动，一朝得知我楚国皇嗣存在，响附复国者何其多也。棠儿此来北昭，自有专人将公主从遂城接到商都，到时称帝复国之业，全听公主裁决。
夏雪棠从慌乱和激动中平静下来，已能冷静地面对自己的身世了。莫娘便去到各处联络志在复国的豪杰，秘密成立了九重天组织。他们的目的就是有一天拥戴她复国。
九重天，曾经令无数人闻风丧胆，来无影，去无踪。每到一处，必会掀起一阵血雨腥风。这是一个培育了无数优秀杀手的组织。
九重天，天下各处都有分支，人不很多，可一万多人都是精英。而且九重天还有许多盟友，一旦起事，必是轰轰烈烈。”
这么多年，师父的工作卓有成效。他们的组织发展得很快，到处都有分支，人数已经过万，且个个都是精英。师父道，他们还联络了许多盟友，数量更可观，只要他们都拥护她举起义旗，天下便会云集响应。
夏雪棠说不出任何话来。虽然她之前早就猜到几分，可真相比过程更加残忍。
师父又道：“棠儿，或者我应该改口叫你公主了。”
夏雪棠紧张道：“不，师父，你就叫我棠儿。我承不承认这公主的身份还没定呢。”
“公主，不管你承不承认，你都是真正的公主。”
“前朝的公主，真的有什么意义吗？”夏雪棠问，“师父，咱们翻翻史书，朝代的更替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一个朝代灭亡后，都会有许多人想复国，穷一生精力奔走呼号。可是师父，你看历史上有哪个朝代复国了？微乎其微。就说现在，天下根基已定，复国谈何容易。”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千万人的性命也是小节吗？”
莫娘想了想，道：“公主，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可是有些东西我们不能回避。九重天是师父苦心经营起来的组织，你是它真正的主人。组织里都知道我们有个公主是领袖，从今以后，师父就把它交给你了。”
夏雪棠连忙道：“不，师父。你不要急，我还什么都没想好。”
“公主，你没有退路。你只能义无反顾地向前。”
“师父，你不要逼我。”
莫娘认真道：“棠儿，告诉我们你的想法。”
“我想明白了，师父说的是事实。我是前朝公主，身上流着皇室的血，我接受这个事实。”
莫娘叫起来：“太好了，公主。你放心，我们会把属于你的天下给你夺回来。”
“不，我不要天下。我承认我是公主，但我不加入九重天。”
莫娘不明白她这是为什么。
“九重天是以仇恨和复仇为基石的，要用战争和杀戮为手段，要用太多的鲜血和生命为代价，所以，我不加入。我不仅承认公主的身份，我也承认天下已经易主的事实。这事实已经不可动摇，我也决心不去动摇它。前朝已经没有了，一切已经消逝了，生活在仇恨中毫无意义，放弃吧。”
“可是公主，那是你的责任。”莫娘焦急道。
“我想过了，师父，为了这责任，要牺牲千万人的性命，天下的百姓又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如果我们的心是真的善良，就给百姓们留些活路，让这世上少一些哭声。”夏雪棠说着，眼里闪着泪光。
“那你还是决定放弃吗？”
“是，为了天下苍生少受些苦，我选择放弃。”
莫娘皱着眉。
她沉吟少许，道：“我知你们图策已久，盼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造此乱势。此番诱我往赴商都，想必是要将这前朝遗嗣之名大肆张告天下，以正复国之名，而广招前朝遗老旧族。你们欲令我称帝，也不外乎是想要师出有名罢了。”
莫娘听得脸色有些发僵，“公主身为楚皇之女，岂会不愿报此国破家亡之仇？”
她弯了弯唇，但眼中却是一点笑意都无：“亡国破家之仇固不可忘，但我亦非受人摆布之辈。称帝复国大业是你们自己的幻想。但请师傅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莫娘问道，语气透着些许迟疑。
夏雪棠抬眼看向他，“在我离开这里之后，非得我令，不得将我身世一事大白于天下。”她稍稍一停，垂睫又道：“尤其不能让皇甫辰知道。”
莫娘微微点头，“我本也没打算在朝中掀这一出浪。公主一日未到北昭，此事便一日不可告白于朝中。倘让皇甫辰知晓，以其手段雷霆之势，必不能容夏氏后人存活于世。”
她眼中忽而透出些光，转而又逝，口中淡道：“是啊。”
外面天边露白，晨曦淡扫树林，有鸟儿轻鸣的声音偶尔传来。
夏雪棠起身，伸手捻熄了灯烛细苗，道：“时已不早，怕皇甫辰会派人四处寻我，我先走一步。”
莫娘注视着她，良久才开口缓缓说道：“公主，你若不想复仇，我们便来推你一把。”
外面晨风极是冷冽，远天青白云雾一片混沌，半盏银月尚未褪去，依旧挂在殿角斜处。
她走着，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发冷。
足下好似是柔软云端，一步一空，人像是一不小心就会栽下去。
不是不惊，不是不疑，只是惊疑亦无用。
那些亡国之恨破家之仇，那一杆杆银枪一簇簇利箭，浑然拼就成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精准地朝她罩下来，令她避也避不开。
北地那数万前朝遗民所聚之由，不过就是她这一个前朝皇嗣的名号。
是与不是，根本不是她眼下能自己说了算的。
可这世间又哪有什么对错爱恨是真让人一语能了的。
北境烽火流寇致使多少人妻离子散，又有多少个孩童如同她当年一样永失父母再无可依可靠之人？为了报这一场亡国破家之仇，可真的值得赔上这万万百姓们的苦乐悲欢？
他的父王诛杀了她的父母她的宗亲，可她却不想再兴血仇之念。
不知不觉，雪棠看了看天上。
竟是满天星斗。
山间的星星比皇宫的亮。然而再亮，却比不过小时候父母那双殷切期盼的眼。都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俯看天下苍生，那么这万千璀璨当中，哪颗是父皇？
思及此处，心狠狠地痛了几分，眼泪再忍不住流了下来。待静了良久，雪棠猛地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块软席之上，软席下是柔软的草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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