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那个做暗杀生意的商人并不费劲，他正在集市上兜售一种圆形黄色石头片，上面有一格一格雕刻得很薄的空格，用水晶折射阳光到空格，通过窗户映照到室内墙上，就能看到雕刻的画面：男人和女人正在互相帮忙；如果转动圆石片，空格里的画面连续投放到墙上，男人和女人的动作就会连贯起来，完成互相帮忙的全过程。当然，这种简称黄碟的东西属于违禁品，商人们只能把石片藏在屁股后面的兽皮兜里，遇见可能的客户就上前小声说一句：“发票。”这是暗号，明白的人就会点点头，然后尾随着商人走进一条小巷深处交易。卖黄碟的一般都瞄准公务员，因为他们的生活作风都很严肃，对夏利乌雕刻的那些大石柱深恶痛绝，对市面上流传的黄碟咬牙切齿，自愿掏钱收购大批这样的圆石片，藏在自己家里偷偷欣赏，从而减少对人民的毒害。很显然的是，这位贩卖黄碟的商人不会对夏利乌感兴趣，而是对直奔自己而来的公务员寒古拉堆起笑脸，迎上去拉生意，却被夏利乌一把揪住。
在这位贩黄碟的商人看来，他做行刺经纪只是一种生意，物色合适的刺客，交任务，收货付款，赚取中介费，至于刺客是否犯罪，被杀者是否无辜，皆与生意无关，因此当他认出寒古拉那颗著名的绿色脑袋，就知道夏利乌没有完成刺客的使命，这也意味着他自己非但赚不到利润，还要被委托方追讨违约金，于是他一把揪住夏利乌。两人的动作几乎同步，也说不清到底谁揪住了谁。寒古拉只听到夏利乌在询问商人有关行刺的幕后指使者，听到商人在指责夏利乌没有完成合同害得他利益受损，从逻辑上听得出来，似乎商人更有道理。
这件事的结果其实早在预料之中，商人没有违背商业原则，出卖委托人，而理亏的夏利乌不得不把订金退还给商人，赔偿商人的损失——这倒是在意料之外，主要原因是许多围观者一致起哄指责夏利乌，在那个时代，不守诚信确实是个大问题。不过夏利乌在付钱的时候悄悄对那商人说：“你就假装收了，不要真收。”商人问为什么，夏利乌说：“我还没有违约，说不定明天就把他杀了，我是在等机会。”商人说：“是这样啊，干嘛搞这么复杂？”夏利乌说：“你不知道，那家伙头皮太硬，砍不动，你配合一下，让他以为我不杀他了，我才好下手。”
寒古拉原以为夏利乌吵输了架会很沮丧，却见她依旧兴致勃勃，转过两条街后，找了另外一个商人，嘀嘀咕咕一阵之后，付了钱，那商人就走了。寒古拉问她这是做什么。夏利乌解释说，她刚才直接去问那个经纪人是犯了一个错误，逼着人家违反商业道德，显然达不到目的，这事就该用商业手段解决，于是她找了一个商人做一笔生意，让他去找刚才那个经纪人买消息，这样谁都不违背商业道德。寒古拉琢磨了半天，脑子才转过弯来。这时那个商人已经把消息买回来了，说那个经纪人也不知道委托人是谁，他是在邮箱里收到委托书和定金的。这个消息买得有点亏，让自以为聪明的夏利乌傻了眼，脑子一转，觉得还是想办法杀掉寒古拉算了，相比之下，似乎更具有可操作性。不过那商人随后补充的一句话又把夏利乌刚刚泛起的杀机摁了下去，他说：“那个人说，委托方是谁他不知道，不过根据日期计算，他收到委托书的日期与委托书签字日期相差十天。”这就是说，委托方所在的地方距离青木城十日路程。
只要有一张人大陆地图，以青木城为圆心，以十日路程为半径，划一个圆圈就能把委托人的所在地覆盖在内，然后沿着画出的圆圈走一遭，肯定能找到地方，只是这一圈走下来需要耗时半年。除此以外，因为委托人并没有在脸行刺着“我是暗杀寒古拉的幕后指使者”，即便面对面也没有任何依据能判定此人就是委托人，这个信息虽然缩小了追查范围，却也差不多等于没有缩小，使得聪明的夏利乌再次失去信心，开始转而琢磨如何杀掉寒古拉，履行合同。现在机会倒是很多，特别是晚上与寒古拉互相帮助的时候，在要在枕头下藏一把刀子，在某种时刻掏出来随便一挥，没有盔甲防身寒古拉必定命丧当场，只是人家在辛苦卖力地帮着自己的忙，这种时候下手未免太煞风景，还是等他睡熟的时候……
寒古拉是个实干家，他当真去买了一张地图，找根木棍削尖了插在青木城的城标上，木棍绑了一根小绳子，长度恰好是从青木出发走十天的路程，绳子另一端绑着一块朱砂，朱砂的大小在地图上的比例恰好是一天的路程，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这事做得实在像一个伟人——其实是半个圈，另外一半是大陆以外的海洋，估计那时候海上不可能停泊着一艘航空母舰，委托人在船上指挥实施着远程暗杀袭击。
虽然这种追查办法让人想象起来就足够沮丧得主动放弃，可偏偏寒古拉是个不擅长想象的闷头实干家，没有先用想象把自己吓倒，当这道红色的宽带划到地图上时，其覆盖到的一个地标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地方叫做鹿沙城。
有些事情往往是想着觉得很难，一旦试着去做一做，就会发现许多预想的困难其实都是自己凭空添堵，当然很多时候也会走不通，但也无妨，多试几次兴许就豁然开朗了，对寒古拉来说，这一试起码试出了一个方向，而从青木到鹿沙的路是通的，要走的话，迈腿就是了，何况路上并不寂寞，有个漂亮的夏利乌互相帮忙……
这十天的旅程对寒古拉很重要，首先，他对夏利乌有了进一步的深入了解，后人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深入了解敌人其实也不是什么高深的兵法，野蛮时代的寒古拉就已明白这一点，不过这样的了解对他来说只是增加了疑惑，比如说，关于夏利乌残杀同伴的事情，夏利乌说，那哥们本来就快不行了，与其看他痛苦地苟延，不如帮他迅速了结，就算自己不杀他，因为暗杀寒古拉行动的失败，他也会被委托人派来的杀手杀死，这就顺带解释了另一件事情，那个在路上截杀夏利乌的青木守护者。夏利乌说，刺客行当就是这样，行刺失败一般只有两种结果，一是在行刺过程中被对方杀死，像她的另一个同伴，被寒古拉的脑袋撞碎了自己的脑袋；二是被委托人另遣杀手处决，就像路上遭遇的那名青木守护者，就是来处决夏利乌的。因此刺客若想不死，只有让行刺的对象去死。这话就等于说，夏利乌要是想活着，就得寒古拉去死。寒古拉听出来了，并为自己还活着深感愧疚——这种情绪说明他的思考出发点出现了位移，角度变化了。
原先在寒古拉的心目中，夏利乌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蛮不讲理，而且虽然很漂亮。这个判断有几层结构，“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属于道德审判，有罪；“蛮不讲理”属于言行慨括，这是女性的集体专长，因此无从判决是非；“很漂亮”属于生理反应，是寒古拉个人喜好方面的事情。因此决定夏利乌在寒古拉心目中是善是恶是正是邪的唯一因素，就在道德审判。出于生存至大的法则，人家为了活命做的这些事，算不上十恶不赦，甚至都不能说有多么不道德。按夏利乌的说法，最根本的问题出在寒古拉身上，是他没有老老实实地挨人家刺杀，才导致夏利乌的同伴们死于非命，导致她现在亡命天涯，随时被人截杀。这话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如果当初吊在院子里的寒古拉老老实实被夏利乌一斧头劈下脑袋，也就不会发生这么多故事了，不过他又想，自己这颗脑袋之所以砍不掉，归根结底是玄蛮的责任，是玄蛮把犀牛皮祭炼成这个绿头皮，因此夏利乌要怪只能怪玄蛮。夏利乌不认识玄蛮，听寒古拉这么一说，当真有迁怒于玄蛮的意思，又听说玄蛮就在鹿沙城，就问寒古拉会不会顺道去找她，能否介绍她认识认识。寒古拉说：“我本来就要找她，提醒她注意。”夏利乌问：“她也有份看见无花果开花？”寒古拉说是。夏利乌见他提到玄蛮时神色不对，恍然大悟，问说：“初恋情人？”
寒古拉忙摇头说：“没有。”
夏利乌又追问：“单相思？”
寒古拉只好承认：“不知道算不算，做梦老梦见她。”
夏利乌咬牙切齿问：“你们会结婚么？”
寒古拉说：“不知道。”
然后夏利乌就再不与寒古拉说话，一直到晚上，她拒绝了与寒古拉同睡一棵树，自己爬到另一棵树上，让剑齿虎“布谷”守在树下。寒古拉不知道夏利乌为什么突然变脸，躺在树杈上半天没想明白，就隔着树问她说：“你怎么了？”
夏利乌说：“别理我。”
寒古拉问：“到底怎么了？”
夏利乌说：“我吃醋了。”
寒古拉问：“吃什么醋？”
夏利乌说：“听说女人碰到这种事情都要吃醋。”
寒古拉脑子没转过来，接着问：“这种事情，什么事情？”
夏利乌说：“我和你这种事情呀，我跟你互相帮忙，你心里想着别的女人，我就该吃醋，吃醋之后就该不理你，生闷气，之后还要跟你吵架，吵得好就算了，吵得不好还得打架，打得凶可能以后就再不理你了，我在好几个村寨都见过这种事情。”
寒古拉似乎明白了一些，说：“我也听说过，老族长以前跟他老婆就闹过吃醋的事情，不过好像人家吃醋是因为有爱情，老族长跟他老婆和老婆的妹妹都有爱情，所以吃醋吵架了，你跟我又没爱情，你吃哪门子醋呀？”
夏利乌眼珠子转了转，觉得有道理，说：“哦，要有爱情才吃醋的呀？”似乎是自己赶时髦赶得有点过了，就说：“那对不起了，我不是故意的。”
寒古拉说：“没事。”
夏利乌说：“那你过来我这边睡吧。”
寒古拉于是爬了过去，搂着夏利乌正打算……夏利乌突然问：“你和玄蛮算有爱情吗？”
寒古拉说：“我也不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夏利乌说：“她要是看见我们这样，她该不该吃醋？”
寒古拉想了想，说：“根据王法，她要是爱我就该吃醋，要是不爱我，就不该吃醋。”
夏利乌又问：“要是不根据王法呢？”
寒古拉说：“那就随便了。”
夏利乌十岁就失去长辈教导，思想观念都是行走江湖道听途说而来，关于吃醋以及吃醋之后的连锁反应，也都是听说而来，属于照葫芦画瓢，而寒古拉是科班出身，知道在没有王法以前，不存在吃醋及其后续反应，有了王法之后，老族长不能再找小姨子互相帮忙，因为老族长的老婆仗着王法大闹了好几场，最终迫使老族长再不睡到别人床上，老族长因此最为痛恨王法，如果他老人家能活到今天，一定会极力阻止人王的出现，没准现在那个派出杀手四处暗杀未来人王的委托人就是族长他老人家。想到杀手，寒古拉不禁又为玄蛮担忧，不知道她是否已经遭遇了杀手。
朦朦胧胧间，大树忽然激烈摇晃，把寒古拉晃醒过来，随即听到一阵杂乱的蹄声，从树林外的大路传来。
晃醒寒古拉的是寒三，它用坚硬的独角使劲撞顶着树干，几乎把寒古拉晃下树来。夏利乌的血宠“布谷”睡得很死，这只从出生之后就圈养在兽栏的剑齿虎几乎没有什么野性，远远不如一直跟随寒古拉狩猎的寒三那般有着高度的警惕性。大地面刚有一点轻微抖动的时候，寒三就觉察到危险临近，钻出树林伏在路边的灌木丛监视，借着一点月光，看到一群穿甲龙在路那边的树林里穿行，赶紧又回来晃醒主人。
这不是一群寻食的野龙，而是一支穿甲龙军团，向着鹿沙城的方向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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