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江河画如织,莫如英雄少年时。
功成一将枯万骨,天涯招魂谁人知。
大唐亡国后数十年,天下四分五裂,各地自立为王,长年战祸不断。兵戈战马,枯骨成堆,坟冢遍地,满目疮痍。一如这终南山外莽莽苍苍的黄土戈壁,绵延万里,苍凉至极。荒草枯木依稀,沟壑遍地,苍鹰盘桓,黑鸦成群。
在这方圆百里全无人烟的荒岭中,有一个玄色的身影,步伐踉跄地行走着。行色孤独非常。不知要前往何处,也不知来自何方,朝行夕歇,只朝日升方向徒步走着。
他毕身褴褛,形同乞丐,面容苍白,身如枯槁。不知不觉日已偏西,这不知是他一路上第几个日落了,他以枯枝为拐杖,一如既往前行着,细长的身影如同一条绳索牵引着他。他像是已有许久没有进食了,体力渐弱,气色一步差过一步。走了二三里路,终于如同溃石,倒了下去。西风掠过,黄土飞扬。三两只乌鸦不知从何处扑腾着飞了过来,落在他近身,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独行者仰面朝天,已气若游丝,似有似无。额前凌乱的发丝任风尘拂动。一只乌鸦拍拍翅膀,一跃落在了濒死者的胸口。风停了片刻,周遭死寂一片。甚至可以想到,他性命终结于此,肉身溃腐于此,白骨枯朽于此,然而无人知晓,也无人记挂。
突然之间,乌鸦惊叫着拍打起双翅,顿时狂风四起,碎石腾空,停于独行者胸前那只还未来得及飞起,便被一只苍白的手折断了脖子。飞扬的尘土间,倒在地上的玄色身影站了起来,如同死神本尊降世一般。片刻过后,尘埃落定,此前觊觎他身体的乌鸦,都被飞起的碎石击穿胸膛,黑色的羽毛和绛色的血散落一地,斑斑点点。他转过身,望着即将西沉的落日,嘴角流着刚刚饮下的乌鸦血,他的双眼如同火炼一般,通红似霞。
此时的他如同魅影一样的存在,施展了不知什么功夫,腾空而去。然而不到半刻时辰,他突然身体一软,从空中沉沉坠落,跌在了地上。他直直睁着双眼,渐渐分不清这眼中的颜色,他看着日渐低垂的夜幕,直到皓月当空,直到繁星漫天,他的双眼,像永远不想再睁开一样,闭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一天,两天?好像这天地间下了一场大雨,好像人生又终结了一次轮回……他的意识好像开始清醒了,他的眼睑外好像有光,但他仍然不愿睁开双眼,他筋疲力竭,但却很享受这筋疲力竭。或许是因为此刻的他终于不用再赶路,或许他只是以为自己已经死去,谁知道呢!
他听到马蹄声,很多马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在他不远处停下了。他听到两个人在谈话。好像在谈论自己。
“大哥,快看!”
他听到有人走了过来,有人拿起他的手,按他的脉搏。
“他还没死,但好像撑不了多久了!”
“既是将死之人,就由他吧,我们得赶紧赶路,别误了事!”
“要不还是带他走吧,或许有一线生机,这荒无人迹的地方,若放他在这里,他必死无疑。”
“唉,弟乃成大事者,缘何如此妇人之仁!”
“大哥——你看他茹毛饮血的模样,想必在这丘壑中走了很久了。你难道对此就没有半点好奇?且他的脉象也甚是奇怪,定非凡夫,他日能为我所用也未可知!”
“好吧好吧!就依你,带上他吧!”
身旁的人托起他的身体,他感到唇边有水渗入口中,混杂着口中的血腥味,流入喉咙。又有两人走了过来,将他抬起,放在马背上。此后,便是许久的颠簸,直到他的意识再次混沌不清,陷入虚空。
但见这一行人马共十数人,行装打扮商人模样,一路朝着关中方向行进,因带着重伤之人,故而放慢了行进步伐。一人远远走在队伍前方探路。所救的重伤之人被安置在一匹棕马之上,同骑之人是一名年轻男子,身着白衫,装束简单,然形容举止间掩不住几分翩翩风度,似是富家子弟模样;随行其后的男子年纪稍长几岁,着青衫,面色严肃,不苟言笑,不时往队伍前后张望。
约莫走了半日,众人都觉有些力乏,便找了处开阔之地少事歇息。几个伙计四处遛了一圈,竟发现旁边有一洼方二尺的浅池,周围胡乱砌了几块石头,应是路人为取水饮用而挖掘。见池水清澈明亮,几人便相继喝了几口,又取来水壶灌满,递给其他人喝。
白衫男子正在一旁料理昏睡不醒的伤者,接过水壶喝了几口,大约是水的味道不好,皱了皱眉,便问伙计:“这水哪儿取的?怎么有股生涩的味道?”
伙计随口答道:“前面也不知是谁挖了个取水的池子,想必是热心人为了方便过路的人挖的……”
一旁的青衫男子刚刚喝下一口,听到此处,急忙让伙计带他到水池子看看。他打量了半晌,又四下望了望,只见土壑纵横,草木萋萋。再看此处地形,虽说是开阔之地,因在沟壑之中,却也不算宽敞,恰如瓶肚形状。随即他双眉紧锁,急忙招呼大伙收拾启程。
然而众人尚未来得及上马,四围便冲出一群山匪,蒙面持刀相向,里外数来竟有百人之多,将他们前后堵截。为首的山匪大汉身形魁梧,臂实腰粗,手持大环刀,粗声厉气地喝道:“财物留下,我可以放你们走!要财要命,给个痛快话!”
青衣男子却是未将这些贼匪放在眼里,朝前迈了两步,轻蔑笑道:“好大的口气!识相的赶紧让道,否则休要怪爷不客气。”
“好生狂妄!”大汉身旁的跟班跳了出来,对大汉请缨,“当家的不必跟他们浪费口舌,待我们去教训一番再说!”说罢便招呼了几个卒子,拔出兵刃,一哄而上。
青衫男子见状,心想:“几个乌合之众而已,简直不知死活!”他便兀自站在原地,也不躲闪。倏忽间只见两片白刃朝上身挥来,身法之敏捷竟全然出乎意料,他只得仰身避开,谁料刚刚避过两刀,又有两刀从中段攻来,紧随而后的还有欲攻其下盘的两刀。青衫男子心中一惊,旋即用掌力拍地而起,跃至半空,才躲过这轮攻势。这几个卒子出招布阵皆有模有样,适才掉以轻心,险些吃亏。
青衫男子也非等闲之辈,只在半空片刻,便看出几人阵法的破绽,落地与几人认真对了两招,便抬脚一番连环腿,如秋风扫落叶般将几人踢了回去。
见卒子们跌了个七零八落,领头的大汉跺了跺脚,大吼一声,挥着大环刀跃上前来,顿时一阵疾风掠过,草鸣木哀,确是个武林高手。青衫男子之前险些吃亏,这回不敢怠慢,使出七分力气与之相敌。大汉刀法利落,招招带风,青衫男子身法精妙,攻守有度。虽然看起来二人互拆十余招,仍不见胜负,但实则青衫男子占据上风,再不出十招,他便可尽数拆解大汉的刀法,继而可一举定出胜负。
然则约莫过了半刻钟的功夫,青衫男子却自觉打斗得越发吃力来,虽内力充足,却气不走心,渐觉浑身绵软无力,被大汉逼得退了七八步。
一旁的白衫男子见此情形,不由一惊,遂暗自运力,亦觉提不上劲,方知此前饮下的水中被人做了手脚。所幸这群山匪大抵只是谋财,倒还有几分江湖规矩,并未一拥而上对他们动手。眼下情形,定是药力发作而使得青衫男子无法发挥,时间拖得越久对己方越是不利,便随手从伙计身上取下一柄佩剑,扔给青衫男子,道:“大哥莫要跟他客套,速战速决!”
青衫男子应了一声,使尽全力攻上前,与大汉对了一招,只是为时已晚,药性已然发作,只觉脚下一软,被大汉的刀力震出两三丈外。
那大汉见状,哈哈大笑,收起大刀,笑道:“没想到中了软筋离魂散,还这么能打,功夫不错嘛!可是比起爷爷我,还差那么一点!”
“软筋离魂散?”青衫男子暗叫不妙,再看坐倒在地不得动弹的众人,全然明白过来,兄弟与伙计都饮了下了药的水,如今只能任人鱼肉,自己能撑到现在,也只是因为喝得少些的缘故。
“去!”大汉对山匪众人命道:“把他们绑起来,把值钱的东西带走,人就抬到一偏僻的地方喂野兽!”话音刚落,几个山匪便大摇大摆地上前来拿包袱行李。
眼见此番情景,白衫男子自知已无应对之策,只得自顾调息,以求药力可以早些过去。软筋离魂散乃一种奇毒,虽不会伤人性命,却可使中毒者在几个时辰内筋骨酸软无力,任凭武功再高内力再深厚,中了此毒也无可奈何。“好在他们没有杀人灭口的意思,只要不伤及弟兄性命,这灾也认了。”正想到此处,白衫男子忽觉有人在拉自己衣袖,转眼一看,却是旁边那个救回来的伤者,此刻已经苏醒,唇齿翕动,似有话讲。
白衫男子俯下身去,隐约听见那伤者说:“血……滴我口中……”白衫男子为之一惊,万般不解,虽略有疑虑,却仍未问缘由,拔出匕首刺破手指,滴了两滴在伤者口中,心念想着,此人莫不是需要饮血来治伤吧?
片刻过后,那本于地狱边缘游离的伤者,竟忽然站立起来,一时间寒气四起,毛骨悚然,气若凝滞,声响全无,这诡异的一幕竟让先前还得意万分的山匪大汉不由得后退三步,打了个哆嗦。大汉仔细打量那人,身形瘦弱似无经风之力,却浑身散发着阴邪之气,令人不寒自栗。其余匪众均如被慑去了魂魄般,呆立如木,不敢乱动。
那瘦弱男子步伐如鬼影般,眨眼功夫便站立于山匪大汉跟前,大汉不由直冒冷汗,慌忙抓起大环刀乱砍一通,待他定下心神,却发现那男子已不见踪影,见众人都惊恐地望向天空,便抬头一看,那人竟然悬于半空,犹若鬼魅。忽然,那鬼魅如陨星般朝大汉飞去,顷刻间血光四溅,待众人再定睛一看,立在那的只剩山匪大汉的身躯,头颅已然不知所踪。
目睹这一幕,所有人都看傻了眼,愣了半晌之后,方有山匪连滚带爬地四处逃窜而去。待得一切复归平静,那鬼魅之躯便再次沉沉倒下,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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