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月高风轻，雾色朦胧。凌岚饮了几盅酒仍无睡意，桌上小菜早已冷却，凌岚早先已吩咐下人自去，此刻也无人收拾，酒壶之下，压着一张才送来的军令，要凌岚明日点兵八千收缴荣华残部，在三日之内收复纪宁县。此刻，凌岚的心思却半点不在此事上，那月光斜进门内，犹如梦境，使凌岚不由得想起幻岭之雾，因随口咏道：
酒肉穿肠过，菩萨心中留；
醉去乃今夜，醒来时何秋？
开门无来客，菜冷莫再留；
菜冷人亦老，窗开月未休；
招来雾一群，未得她半眸！
此酒苦比泪，可怜手中杯；
自己本无怨，满腔皆是愁
“大人！”却听得门外小厮跌跌撞撞跑来禀报：“大人，陈将军来访。”
“陈冲，请他进来。”凌岚也想到陈冲兴许会来。
那小厮衣衫不整，神魂游离，像是才在梦中惊醒，答了一声是，又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凌兄！”少时，陈冲便大步跨了进来，“听说凌兄明日要出征纪宁，弟特带来美酒践行，祝兄早日凯旋！”
“是何美酒？”
“兄一闻便知。”陈冲打开手中的小酒坛子，在凌岚面前一挥而过。
“原来是直升烧酒，竟是许多年不曾尝过了，可是村西口那家？”
“哎，村西口那家前年便毁了，这是白马洞姓张那家的，倒也难得。”
“正是，这天远州，人是越来越多，旧知熟味却渐渐没了。来，我来斟酒。”凌岚便从陈冲手里夺下酒坛，又从桌上另取出两只酒杯。
“恕弟直言，凌兄府上这些奴才佣人，也管多加管束才是。”陈冲看着桌上的残盘空盏不由得想起方才叩门半晌也无人应。
“是我遣退他们的，无甚要紧。”
“凌兄向来体恤下属，只是不可太松弛了他们。”此时凌岚已倒满两杯，递给陈冲一杯，两人一饮而尽，陈冲又抬起酒坛给凌岚斟满，“若不是明日凌兄要出征，我今日便抬一缸子酒来，只怕也不够啊！”陈冲说完两人皆不由得哈哈大笑。
“想当年，那村里的酒家，哪家一年不被你我兄弟偷吃个百十斤？”
“正是，正是！当年你我何等泼野。”
“那时做个偷鸡摸狗之事倒是意气风发，如今反而”
“凌兄何必惆怅。”
“冷浪的诏安状，让降兵战俘去垦荒，本是极好，可天远州遍地是山，为何一定在要鹳山！”
“这叛军之中，如今只有荣华残党最为羸弱，在鹳山垦荒，就是做给荣华残部看的，为兄台明日出征铺平道路啊。”
“陈将军何必瞒我？”
“凌兄何出此言？”
“这鹳山近临落坡河，土质稀松，凭着老树深根尚不能抵御暴雨山洪，哪年入夏不冲下些泥石？选在此处开荒？不过是要将那降兵往落坡河里推。”
“凌兄言重了”
“只待田地损毁，便有了罪名，连活下来的也不放过！”
“凌兄”
“这山洪一泛滥，下一个遭殃的，便是下游纪宁县码头，万无常。”陈冲越想打断，凌岚却越说越有劲。
“难怪冷司马常叹服凌兄足智多谋，可见一斑！”
“哈哈！”凌岚冷笑一声，“真是可惜了！”
“有何可惜？”
“可惜，这一坛子才卖一钱的直升烧酒，配不上陈将军的这句美言。”
“既然凌将军如此说，这酒不喝也罢！我只提醒将军一句，那荣华生性残暴，将军与之对阵，切不可心慈手软。”说罢转身欲走。
“明知这荣华乃生性残暴之小人，无须战，便等，也能等到他众叛亲离，自行毁灭。如今却偏要我在三日之内拿下纪宁县，狗急了也跳墙。”凌岚独自斟满一杯自饮。
“那荣华已向各处首领求援，有钱能使鬼推磨，走马帮已有动摇，再等下去，只怕是放虎归山。”
“难道在冷浪眼里，荣华还算一只虎？只怕连蝼蚁也不算！”
“我知道凌兄对司马大人颇有微词，只是如今朝廷迟迟不派下继任刺史，论官职，你我也只有听令于他。”
“朝廷？冷浪自己便设下了朝廷，只是要有万千之人命埋在这朝廷之下了。”
“凌兄若是醉了，便歇息去吧，弟这就告辞！”陈冲见凌岚越说越无法收拾，便只好匆匆告辞。
“且慢，陈兄，可否帮我一忙？”
“凌将军有何事？”
“陈兄可知道徐徐石上的药女？”陈冲点点头，凌岚便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继续说道：“若我此去，战死沙场，他日你见到药女，便代我转交给她。”
“凌兄何出此言？这信，你自己亲手交给药女。”说罢，陈冲甩手而去，“司马大人已派出二百精兵连夜赶往天纪峡，为防走马帮插足此事，如此，凌兄可放手一搏。”
陈冲说完已跨出凌府，他心中知道凌岚早已看穿一切，自己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儿时挚友骑上恶虎，心中郁结之情借着酒劲一发不可收拾，回去路上，自小便不曾落过泪的陈冲竟也觉着眼润鼻酸。行至半道却有小吏来传信，说冷浪有事相商，陈冲只得调头。
“司马大人唤我何事？”
“那石先，恐难堪重任。”
“大人已知他底细？”
“他原是芒山人士，你可听说过许西三杰？”
“许西三杰？未曾听过。”
“这三人原是芒山许西村的三个狂野少年，以石先为首，自称‘许西三杰’，三人之中除老二瘦小羸弱，石先与另一个唤作屠治的皆是天赋异禀，年幼时已然鹤立鸡群，难免恃才傲物，胡作非为，不为管束，闯下许多事端。这石先便因此牵连家人，被逐出宗祠，而后其家人不知所踪，传言其出走天远州过活去了。”
“这石先所犯何事？”
“多了去了，打架斗殴私设刑堂颠倒礼教多不胜数，更有甚者，教唆年轻女子聚众**。只因这三人敢与山野匪贼周旋，保的全村少受骚扰，村民也就对他三人半包半忍，直到一日这石先大闹石龙村，那石龙村唐一龙乃是当地富甲，便使钱买通黑白两道，从此这芒山之上便再无他立身之处了。”
“其他倒也罢了，只是这**一宗最为致命，想那三国吕布何其英勇，不过败在柔弱貂蝉之手。”陈冲脸上不无失望，“当真是他？这天远州虽不大，却难免有重名重姓者。”
“这石先投军时所写籍贯却是许西村，况且如此少年天成乃万中无一之人，只怕不会差了。”
“即是避祸，他为何不用化名？再者，依你所言，凭那石先为人，何以甘为人下，在敢死队中滚爬？”
“这倒不知，只怕是因连累家人使其性情突变也未可知。”
“那大人之前为他铺下的路？”
“暂且放放，我已派他去天纪峡设伏。”
“如此甚好！”陈冲此刻想到的，却是凌岚有了一线生机，不由得心中暗喜。
再说这石先随先遣军连夜出发赶往天纪峡，此乃纪宁县与天远县幻岭交接之处，有两座大山隔断，东山名堡镇，西山名消策，仅有一丈宽的深峡穿过，便是天纪峡，这天纪峡南连纪宁县曹家庄，北延幻岭南大门警幻石，此乃两地求近之路，若要绕过消策山，便要远到天远城西门外的无名山之侧，多出三日路程，这无名山便是当日屠治与小诺暂过一夜的那座山。
石先随军从西门出发，绕过无名山时天已渐亮，寻常百姓则仍在睡梦之中，众兵士皆有些劳累，但仍要继续往北上消策山，至少在日出之前爬上消策山深林之中，尽量避免暴露行踪。
大军刚进消策山，却听得林中有一年轻女子的笑声，这空山之中，笑声比那鸟啼兽鸣更为鲜明，使得睡意刚过只是脚下酸软的士卒为之振奋，不时传来憨笑打趣之声。待大队更上几步，那笑声便隐去了，像是察觉到下方动静，不多时，一青衣女子从芒草丛中窜出，如野兔般往山上奔去，看那脚步身法，倒是练了些把式的。众人正在猜疑，那草丛中又走出一中年男子，这下众人皆道果不其然。
却见这男子并无慌张愧疚之异样，其相貌堂堂器宇不凡，散发青须，剑眉星眼，肩宽背厚，身着一袭浅灰长袍，束一青龙衔玉腰带，腰间一把细剑。只见他略整理了几下衣衫，便迈步下来，径直朝着石先等众人而来。
“你们这般大张旗鼓的抬着钉刺排栅而来，莫不是要上山崖去打野猪？哈哈！”这男子开口便无不讥讽。
“听的说这山头有强匪，我等领命前来追缴，看你面目上倒是个明白人，竟敢如此无礼，莫非是那山贼喽喽，扮作斯文人下来放哨的？”走在前列的百夫长听出此人知道自己来路目的，却不知避让，内中必有文章，为防走漏信息，便随口装了个罪名，对左右手下道，“给我把他绑了，回去仔细审问！”
其手下得令迅速上前欲将灰袍男子制服，只道身后有这三百兵士，那男子便有些手段也不敢造次，未料手未搭上，便被那男子两拳打翻，可怜这两士兵在这山槛上滚了一两丈远，一时间痛的爬不起身。那队伍后的尚不知情况，前面的则瞬间如临大敌，不多时便有二三十人分而合围，将那男子围于刀剑之中。
但见那男子也无慌色，从腰间抽出长剑，浅笑一声道：“这山上已有猎人，尔等还是另寻山头，我不过过路提醒诸位一句，何以至此。”说罢便使开剑法，不求突出口子，却剑剑往人身上去，那官兵如何是对手，虽有人不断迎上，却多半连脚都没站稳便吃了几剑破开了血红的口子，只伤得四五十人时，便无人敢上了，但看那男子，却还在原地，只是脚下身上多了些血渍。
男子见无人再敢迎上，便收了剑，复又说道：“我只是提醒诸位一句，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说罢，便径直下山，那官兵们虽手中握着兵刃却不敢妄动，颤巍巍的便自动让开一道口子让男子下山。
说这石先本在队伍中间，现已知道前方发生何事，但见那张狂男子穿过军队如入无人之境，众人皆自动让开不敢阻挡，待走到石先面前时，石先却将手中草刀立于胸前，不为所动，两人正好对峙。
“你打伤官兵犯下死罪，若这般走出去，便将我数百好汉不放在眼里？”石先抬头恶狠狠的盯着这男子。
“我本是天地所生，不受王法管束，倒不是不把尔等放在眼里，只是念尔等上去不过送死，不如做场功德，只是尔等不愿领情而已。”
“天地所生？可有姓名？从何而来？欲往何处？”石先不依不饶。
“我亦不知我从何而来，欲往何处，前些时候本欲找个山野乡村教人习文认字，整顿思绪，另作他算，怎知这地界的人整日只知打打杀杀争名夺权，根本无心锦绣文章。”
“你说我等上山去不过送死，你又如何知道？”
“不过胡说罢了。”那男子绕过石先，仍往山下去，这堂堂三百官兵，竟只有石先一人敢立于那男子身前阻拦。石先见众人避让，自己只身一人也不是这男子对手。况且这男子虽狂妄，但言语间似乎并无恶意，也不再纠缠，便继续上山，其余兵卒呆若木鸡般看着石先已然走到队伍前列才如梦方醒般整合队形，那几十受伤之人已然在自行包扎，怒骂不已。
也不知这山上到底有何艰险，石先等众人是否按时完成军令，再说这凌岚，带着八千兵马出东门，往鹳山大道浩浩荡荡直奔纪宁县。
这纪宁县与那中原的县城自不能比，并无城墙工事，只因隔着落坡河渡口有个纪宁码头，这码头与与南国通商，这里便是个大许多的集市罢了，那万无常自上次撤军之后，便缩回渡口南岸，据着落坡河天险，静待时机，前日荣华派人来催促联手之事，万无常心想这荣华乃是残羹剩饭，贸然救之恐得不偿失，便授意让荣华出资去拉拢古苔教走马帮，自己便领兵渡河相救。那荣华谎称万无常和杨氏兄弟已答应联手，便游说古苔教，那古苔教因怕轻易失了矮坟，不愿抽身，虽答应联手之事，却迟迟没有动静。荣华只好又去走马帮，献计让走马帮挖掘矮坟，以解两派僵持之势，然而却不料这矮坟机关重重，走马帮损兵折将却未见任何珍宝秘籍，如此这般，荣华已陷绝境。眼看凌岚大军将至，荣华便将城中百姓绑于阵前，那凌岚也无可奈何，只盼这荣华能弃了纪宁县投奔万无常而去，怎奈冷浪早已用离间之计断了这条后路，那荣华当日在北门弑杀兄长首领谋权篡位之事江湖早有传闻，哪堪冷浪间谍在万无常耳边添盐加醋，荣华虽举意来投，万无常心甚戒之，只是婉言谢绝。
眼看两天过去，凌岚使尽浑身解数，那荣华依然不肯缴械投降，也不肯弃城逃走。这夜，天上骤降暴雨，那雨下了一夜，至次日也不见减弱。凌岚的八千人马与荣华残部并纪宁县百姓皆淋在雨中，已有许多人身体不支渐渐倒下，凌岚早已料到这步，无奈只得传令三军：那荣华今日天数已尽，才使风雨临城，其残党已换上百姓装束混杂于阵前，如今宁可错杀不可遗漏！
那阵中兵卒虽有不忍心者，亦有不愿继续僵持者，号令一出，大军趁着雨势如潮水般涌向纪宁县，一番厮杀，也不知谁是谁，但凡见着活的便杀，那人便如发了疯一般，怒吼声竟将暴雨声盖了过去，那鲜血顺着雨水山洪汇入纪宁县城，一时间纪宁县如被雷光劈开的乌云一般，分崩离析。那破窗散柜细碎杂物并许多尸首牲畜飘于街前水面之上，整个县城如侵泡于落坡河之中，其惨状苍天也不忍多看。
待雨停下，一轮惨白之日走出云头，已快落入堡镇山，纪宁县如死寂一般，只有活着的人在哭泣。
凌岚听得身后又起战鼓，原来是冷浪亲率大军赶来，凌岚只将怀中早已被雨水模糊了字迹的信封捏做一团扔向天边，自己挥剑自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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