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小诺随着巧儿至一破败草棚处，听的里面有妇人之声，因怕撞破不雅之事，因此不敢靠近，但见这草棚依水而立，四下已无去路，细听下这屋内骤有哭哀之声，夹有稚音，却不知是不是巧儿，小诺又四处看去，并无人烟，因才轻声兜了过去，隔着竹排墙缝，看得里面：那巧儿立在里面拭泪，手里捏着饭团。巧儿身前卧着一个半老妇人，面色紫红，汗津了盘发，胡乱枕在墙根上，口中咬着一咎茅草，脸上拧得似麻绳般，痛不欲生，一手抓着破席撑地，一手抚着鼓圆的大肚子，似要生产。
小诺惊了一跳，慌忙踏入门内，口中只唤道：“巧儿，你如何在这里？”
巧儿转过湿沓沓的泪脸，一时答不上话，只拉着小诺衣襟哭的更甚了。
“活不得了。”地上那妇人艰难吐出几字。
“大娘，你为何这般光景？家哪里的？我去帮你请个接生的来罢！”
小诺说罢就要出门，那妇人抢了一句：“回来！”，又道：“谁肯替我这腌臜残身接生？小姐若是善心，寻把刀来，破开这层肚皮，取出我孩儿来，我便死也感你大恩。”
“大娘哪里话，你且安心稍候，我去去就来。”小诺说罢转身出门，飞也似的去寻瞎婆婆。那妇人只是捶着泥地叫苦，只是那气力渐微，脸色煞白，巧儿慌忙扑在妇人身边，那妇人望着巧儿，只道了一句“千万救我孩儿，千万！”，一口气吐出，再无进去的。
待小诺拽着瞎婆婆赶将过来，那妇人早已死透。瞎婆婆一面叹气，一面伸手去摸那胎腹，但觉着有些动静，不免垂泪叹道：“只怕胎儿还有命，也须是没几口气好活了。”
“若是现在取出这胎儿，可有救么？”
“如何取的出？他娘都去了，莫不成他能自己爬出来？哎，也是个孽胎！”
“这大娘先时让我破开她肚皮，取出她孩儿来，如今来晚了一步，救她不得，但不知能否救下这胎儿了？”
“若是接生，老身也接过几胎，这巧儿丫头还是老身接的，却不曾为死娘接过，莫说破开她肚子，连杀鱼老身还不忍，常常赖你憨公公做的。”
“别无他法，小诺来试试，再要耽误只怕也”
话说小诺先时回去请瞎婆婆的路上，那妇人的话时而在她耳边响起，因此请出瞎婆婆时，见门口挂着一把解腕小刀，就顺手袖了过来。小诺虽在定安大道上亲手打杀了两条人命，但那时气愤难平，泪眼模糊，倒不曾有半丝迟缓。如今虽是要解开这死人肚皮，见得那刀下处，皮开肉绽，鲜血汩汩，小诺难免双手打颤，又生怕不慎伤到胎儿，因才深呼口气，尽力平静，待割开肚皮，见胎儿仍在胞衣内伸展，尚有生计，小诺咬着牙将手探进去，将胞胎托出来，又用小刀小心的割开胞衣，将胎儿取了出来。
见那胎儿哇哇啼哭，却是个男婴，小诺禁不得哭笑起来，又见有脐带相连，便要拿刀去割，瞎婆婆忙过来拦住，道了一声“如何使的？”，便将自己衣袖上捡了块干净地方撕下一条来，包住脐带，一口咬断，连呵了七口热气，才又将断头缠结了，口中方长松一口气道：“真是奇了，瞎婆婆瞎了一辈子，今日倒开了眼了。”
那巧儿先前见小诺用刀割妇人的肚皮，吓得躲在瞎婆婆身后，后来听的胎儿哇哇哭起来，才睁眼来看，见得那血淋淋的胎儿，又吓得躲回瞎婆婆身后去了。
“孩子虽是出来了，但又不知如何养的，这乡间风声风语，无风便要起浪，蓦地多出个小儿，不知要闹成怎样。如今他娘又去了，哪里喂他吃奶。”
瞎婆婆一面说，一面用衣袖小心拭去婴儿身上污渍。小诺仍然捧着婴儿，道：“这村里便寻不到个奶娘？”
“便寻的到，也须是她愿意，难不成把刀去逼她喂奶？”
沉默半晌，瞎婆婆又扯下一只衣袖将婴儿裹了，接过手来，口中只说着“可怜见的”。
“便多使些钱，求一求，怕也是有的。”
“你这丫头哪里知道，那些人儿便把那虚名儿看得比命还重，这妇人我原也听的些故事，她原是青楼娼妓，后来年老色衰便被嫌弃了，不知怎的逃了出来，却不知跳出了猪圈，闯入了虎山。世人都知她来历，谁也不敢与她吃的睡的，只是那些个四村八舍的老光棍闻着味都来光顾，高兴便给些吃食，不高兴拉起裤头就走了，更有甚者或打或骂，也不知这孩儿是谁的孽种，这般出身，谁去喂他奶吃？”
那瞎婆婆讲完难免又是一顿叹气，一时又想到甚么，忙扯出身后的巧儿问道：“你家那只老山羊多早时生的崽？”
巧儿想了想，答道：“生了个把月了，娘昨儿还说，正该隔奶了。”
小诺听的，忙道：“便喂他吃些羊奶，等挨过一二月再说。”
“只怕她娘不肯，何况那婴儿本是在娘怀里长的，如今在羊圈里难保有些差池。”
“我正是闲来无事，有心要救活这孩子，但王妈妈处，还要瞎婆婆多抖搂。”
“如今也只好试试了，只是各尽其事了。”
且说瞎婆婆当即领着小诺去了王氏院后的羊圈，小诺寻的那母羊，少不得一番抓挠，好在那母羊性情温和，也不怯生，待其静下来，小诺才将婴儿凑到母羊肚下，那小儿嘴巴一沾到奶嘴便知道汲，瞎婆婆看着也喜的拍手道：“可见养的活哩。”
那瞎婆婆自去村上赌庄里唤来了巧儿他爹，好说歹说带着去了草棚，将那妇人尸首草草埋了，回头又少不得跟王氏唠叨了半夜，那王氏本是十分不肯，实在耐不住瞎婆婆唠叨，只好半认道：“需是那小孩不许叫唤，若引来外人胡言乱语，我也是留不得。”
从此小诺便在羊圈里住下了，巧儿本也想跟小诺一同在羊圈里照顾那婴儿，只是不敢违拗了她娘，但凡那婴儿哭闹，巧儿便去羊圈故意大哭大闹，瞎婆婆也佯叫骂，以此盖住婴儿哭声，外人倒也没看出马脚来。
隔日，瞎婆婆又去羊圈看那婴儿，见他气色精神，十分喜人，又道：“这孩子命苦，只好取个更苦命些儿的名来，方才压的住。”
“依婆婆说该取个什么名？”
“这孩子原是你救的，如今也该你取个，老身取了也不中用。”
小诺想了想，道：“若说命苦，小诺只能想到一个名字最切，但婆婆未必知道，这名，便叫‘天远’。”
“你既是从天远州界来的，那里苦不苦，你自然是清楚的。但说这世间千难万苦，唯这一种最难，乃是身怀巨子，却害不出来。婆婆做姑娘时，有时也跟了老爹去渡口渡人，常听的那些失意后生们以此自寓，怀才不遇，又因才堕难，终遭世人嫌弃，此乃人生第一苦也。”瞎婆婆胡说一通后，又问：“名虽有了，却姓谁呢？”
“既不知他生父，但吃了羊奶，只取个谐音，索性姓个木昜杨，就叫杨天远。”
“如此也好。”瞎婆婆看察一回，见无甚紧要事，自去村口等憨公公去了。
话说这憨公公本是接到梅老信息，要去瓜州渡口接屠治的，因是约了时辰，吃了午饭便撑着船儿去了，到了瓜州渡口，只在蓬上披了个白鸭子毛的幌子，闭了帘子。那些渡河客官见船闭了帘，便知另找渡船，这白鸭子毛正是憨公公与梅家商船早默契好的暗记。只是哪里知道屠治自己弄险，已被两名随行的龙禁尉押回京都闵洲去了。憨公公在渡口只等到第二日天明，仍不见来人。却听的渡口上一些风声，才知了个大概，想着自己也无办法，只好回去。
小诺在羊圈中悉心照料小天远，竟也一时忘了屠治这一节，却是那纪宁码头的梅芳倒不曾忘了，因迟迟不见屠治归来，便悄悄解了条小船漂了下去。这落坡河本就湍急，待小船去到河心，便如出弓之箭，哪有回头路？梅芳本是一时情急解了船下去，却哪里驾的来？只任凭那船儿自往湍急浪头处去，梅芳吓得趴在船中，这小舟哪似之前所乘的大船般安稳，只是摇来晃去，似翻又不曾翻，又顺着浪往那石壁上刮去，梅芳本抓着船身吐，看的船往着石壁上去，若是撞上，岂不米分身碎骨，自己全不会水，因此赶忙举起浆来探出船头，但触到石壁就往外推，几番弄险，倒还勉强过的下去。只是一夜不曾睡，眼看前番平静些，早已精疲力尽，一歪头便睡去了。
话说那南国自梅老夺粮只好，已封了汇口，自然也就没有来往船只，也是命运周济，梅芳睡着之际倒未发生事故，只是走的匆忙，没带的吃食，一路担惊受怕不提，还有忍饥挨饿，更兼船行颠簸，梅芳亦是悔之不跌，倒不是后悔解船而下，而是后悔一时冲动未曾计划周全。实在饿的不及，只得喝两口河水，待两三日后，船漂到汇口处，梅芳早神志不清，那守军来漂了个船，便拦了，见里面躺了个奄奄一息的姑娘，先自欢喜，待背上岸来，那守军中便有认识的说这是梅家千金，那军官听了，脸色骤变，便令人押回闵洲发落。那押解公人想此人干系重大，若是死在半道也不好交差，便在路上寻了个郎中将梅芳救醒过来，胡乱吃了些米饭，便往闵洲去了，那梅芳早是有心无力，只得听天由命。
暂且按下话头，且说梅老那日正与次子梅仁均商议完谋反一事，却听的跟随梅芳的家人来报，说小姐不见了，后听的有人看到小姐解了只小船往下游去了。梅老听罢口中只道了一句：“活不了了！”口中竟噙出一口血来。
梅仁均正要唤人下快船去追，梅老忙拦住，将夺粮一事一一道明，梅仁均听罢大惊，梅老便道：“只看她造化了，若是药女手下留情，或能保住一命。”
梅仁均扶梅老坐定，梅老饮一口清茶漱了口，又道：“事有轻重缓急，你且按我交代的去暗暗的将各位将领约去玉屏山，此事要紧。”
那梅仁均听罢，也只得告命而去。
再说那日李乡随黄烟虫西闲人一同往幻岭而去，本想着到了幻岭寻机拜师黄烟虫，但刚入了幻岭，却想起自己当初出矮坟时误入幻岭，险些丧命，却又在一处房舍中害了一条命才逃的出来，如今若是碰到那些故人，将旧账翻出来一对，自己却如何是好？
也是一时心急智短，李乡一路想去却没想出半点办法，不知不觉已进了南天门，只见的前路有些熟悉，李乡越发不自在起来，且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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