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计在于春。
春天是万物复苏灵气旺盛的季节,春天是蛰伏一冬的灵兽们出洞季节,春天是灵田里的灵药灵粮种下的季节。
春天,也是浩然派大开山门招收门徒的季节。
浩然派在黎国境内乃是首屈一指的大派,门下修者数目众多,势力庞大,威震四方,即便连黎国的许多名门望族,都以出了一名浩然派弟子为荣。
每年三月十五,浩然派会清晨到日落大开山门一整日,黎国境内来自不同地域不同社会阶层的少年男女们都会齐齐躁动起来,他们或骑灵兽或乘符车,或只是步行,千里迢迢地前往黎国南部若虚山,浩然派的所在地,渴望着今年的浩然派新招的弟子里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在炎黄大陆上,人们通常把前去宗门参加入门考核的这种行为称为——“拜门”。
数以千计的拜门者从全国各地风尘仆仆地赶往若虚山,上至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下至街头游荡的无根乞儿,只要是十三到十六岁之间的少年男女,都去浩然派拜门的资格,浩然派真正将“有教无类”四个字推崇到了极致。
也正因为这四个字,每年三月十四,若虚山脚清河镇上每间客栈都会住满人,甚至镇上每一家饭馆茶铺酒肆的每一张桌椅,都会出租,让那些无处栖身的拜门者“将就”一夜。大多数镇上居民,也会把自家多余的房间桌椅出租,赚取丰厚报酬。
但即便如此,清河镇依旧不能满足数量庞大的拜门者们,人选择在街道上歇息一夜,所以街道上搭起了五颜六色的帐篷,又或者是草席屋棚地铺……小镇只要能容纳下人的地方,都挤满了人,本来只能容纳五百人的小镇,往往在这一天内便会像个吃得太多所以撑大了肚皮的胖子一样容纳两千多人。
其实这两千多人并非全是拜门者,其中还夹杂着许多成年人,这些人眼神炯炯气息绵长,是典型的修者,他们都有一个固定规律,都会守护在装饰华丽的符车或者披着金丝软甲的灵兽周围,脸上写着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神情。这些人都是一些有钱有势的世家子带来的仆从,很多贫穷少年会因为这些无关人员占据了多余的床铺而他们只是睡露天草席感到愤愤不平,但是这种不平只能藏在心底或者暗自里咒骂几句,并没有什么用。
三月十五。
天还未亮,天幕如画师用浓墨染过,却在晕染时候留下了点点空隙,黑暗浓厚的云层中透着些许光亮,从远处若虚山最高峰绵延到山脚的清河小镇,漂浮着淡淡的雾气。
这是个阴霾的春日黎明,空气微冷,墨蓝色的天光笼罩着静悄悄的清河镇,整座小镇都在薄雾里沉睡,街头巷尾的灵兽厩中偶尔会响起一两声灵兽的低鸣,更显得小镇的静谧。
大多数少年都在熟睡,以保证天明浩然派山门大开之时,有最饱满旺盛的精气神冲击浩然派的山门,当然还有小部分少年因为紧张而难以入眠。
燕缺就没有睡,但并不是因为紧张。此刻的他正静静坐在一间窄小破败的客栈房间里,客栈是清河镇上最简陋破败的客栈,黑心的店老板用隔板将原本就狭小的房间隔成了两间,每间房内除了摆得下一张单人小床,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屋顶还经常掉灰,房间内空气混浊,带着浓烈的霉臭味,所以一间有窗户的房间就显得极为可贵,重金难求。
但燕缺就得到了一间有窗房间,不是他的幸运或者店老板仁慈,而是因为他给了店老板一株有钱都买不到灵药,没有人会用那株珍贵灵药去换一间只住一晚的破旧房间,即便那些富家子弟。但是燕缺就会,因为那间窗户刚好能看到小镇宽阔的中心广场,并且视野不错。
这很重要。
燕缺今天刚满十三岁,有一张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清秀脸孔,唇红齿白,眉宇略带稚气,不过他的眼神却很安静深邃,会让人联想起黑夜里的无边大海,或者波澜壮阔的星空。
他穿了一件洗得很干净的细棉布衣,背靠着隔板坐在小木床上,微弱的天光照耀着他的侧脸,所以他的稚嫩脸庞就有一半藏在阴影里,隐藏了他稚嫩的感觉,反而显得沉寂。他的食指缓慢而有规律地敲击着床板,像是在计算着时间,他的眼神里,显出了绝对专注与认真,并且这种认真,绝不是一个少年人能达到的。
忽然间,燕缺敲击停了,露出了专注之色,隔了十息之后,他微微侧头,向着身后靠着的门板问话:“回来了?”
隔板沉默了片刻,竟真的发出声音,那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我没有流露出一丝灵息,更不可能有任何响动,我不明白,你如何能知道我回来的,况且,你还未真正开始修行。”原来有另一名男子处在他隔壁的房间,因为隔板薄而漏风,所以两人可以透过隔板对话。
燕缺道:“我很清楚你的速度,又知道你要做什么,自然就能计算出你归来的时间。”
很显然,两人关系很熟稔,隔壁男人因为某件事情外出,而少年独自在房间内计算着男人归来的时间,竟然精确到了十息以内,这种准确度,就算是黎国朝廷里那位精于数理的老祭司大人恐怕都达不到,而这个少年竟然做到了,感觉还不太难,若是传出去必定惊世骇俗,不过隔壁男子倒有些习以为常了,只是被燕缺算得这么精准,他难免有些不服气,只是他不敢将这种不服气表现得太明显,只是闷闷地道:“我就不能临时撒泡尿?”
燕缺语气淡然:“生死关头,你从不尿急。”
一句话让隔壁男子哑口无声,他沉默了片刻,终于收起了玩笑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因为他现在的确面临生死关头:“和你猜的一模一样,我在小镇周围逛了一圈,余厉那疯狗果真到了清河镇,还把他全部四尊命神都放了出来,分别镇守镇子的东南西北四面,只要有第四境修者想出去,便会立即被命神击杀,你也知道,整座清河镇现在就只有我一个第四境修者。”
在小小黎国境内,修行第四境已算是很高境界,可以随便开宗立派,威震四方。而一个修者如果拥有命神,就意味着他已进入第五境。第五境自然是比第四境强大的存在,这更是黎国境内的最高境界,仅有六人而已,就算是实力顶尖的浩然派,也只有掌门占据其中一席。
而现在,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一个第五境强者在清河镇围杀一个第四境强者,若是传出去,足以在黎国境内引起轩然大波;若是被浩然派知道,派中上下恐怕都会吓个半死,特别是掌门还在闭关的情况下。
而令人惊讶的是,这间破旧房间里还未开始修行的少年燕缺竟然没有一丝紧张,甚至他的眼神都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继续对着隔板那头的男人说道:“他把命神全都放出去,第五境的优势就不那么明显了,处在第四境圆满的你便有了三成胜算。”
隔壁男子略显无奈:“在我去探查之前,的确有三成,现在一成也没有了,我刚刚冒险探查到了他的命神气息,比上次见面强了许多,余厉恐怕已是第五境圆满,足足比我高一个完整境界,就算不动用命神,都能轻易击杀我。”
终于,燕缺眼神产生了一丝波动,变得沉默。第五境圆满代表了黎国的最强实力,而余厉不是普通人,他虽是初入第五境圆满,燕缺却能肯定他比普通第五境圆满还要强,就算同为第五境圆满的浩然派掌门现在出关也未必是余厉的对手,更何况,浩然派掌门根本不可能强行出关来帮他们。
相较于燕缺,隔板男子的心境倒坦然,又振奋精神地说道:“还好你有先见之明,没有跟我同时进入小镇,他依旧不知道你的存在,只要你还活着,一切就有希望。”男子说到“希望”两个字,语气充满炙热,同时又饱含笃定。
隔壁男人见到燕缺不答话,又自顾自地说道:“这里是浩然派山脚,家门口有人放出四尊命神,浩然派一定是如临大敌,为了安全起见,天亮他们一定会下山来,清走清河镇的所有人,你就可以顺势离开了,你本来就是一名拜门者,没有人会怀疑你。”
燕缺道:“但这样一来,小镇上除了浩然派的人,就只剩下你了。你此刻收敛了灵息,余厉暂时找不到你,但等到那时候他就可以挨家挨户地找你,而浩然派掌门闭关,浩然派的人慑于余厉的实力与身份,也不敢阻止……”
燕缺的话未尽,因为他说不下去了,燕缺心中推演了无数中可能,竟都没有找到让男人活下去的方法,燕缺的眼神因而变得沉重。
隔壁男人其实也明白了今日的结局,但他的声音反而很释然,带点自嘲的笑道:“我逃亡到黎国的这半年来,余厉这条疯狗咬着我不放,而我却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说实话,挺伤自尊的,还好有这次机会,天一亮,我就出去和他痛痛快快地大战一场,反正都是死,总该死得像个男人。”隔壁男人声音不大,没有任何的豪迈之气,更像是在叙述类似吃饭睡觉的小事。而燕缺却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豪迈,因为男人心底无畏,不需要任何豪言壮语来壮胆。
“当然——”男人的声音又传来,“这样一来就无法帮你里应外合取得浩然派的那件东西了,不过相信你成为浩然派弟子之后,也能独力取到,只是多花些精力与时间罢了。”
很明显的,他们计划来取的浩然派那件东西一定无比珍贵,否则也没有必要让已经第四境圆满的男人亲自出手相助了,而燕缺失去了这样一个强大助力取得那件东西本该极为困难的了,但燕缺竟没有否定,他的确可以做到,只是有些后悔。为何没有提前料到余厉会埋伏在这里呢?若是多想一想,不让他同自己一起前来,男人也不会被围困于此了。
隔壁男人猜到燕缺的想法,又道:“自责什么的就不用了,就算我不来清河镇,但这种情况也是早晚的事,余厉这只疯狗,鼻子太灵了,他在‘杀神榜’上位列十一,的确还是有几分本事。”
黎明的黑暗中,沉默的河流在流动,黑暗中的少年轻轻地抿起了唇,靠着那一张破旧的隔板,眼睛里逐渐浮现出酸涩,明明知道同伴会被杀,但却无能为力,这的确是很令人忧伤的事情。而忧伤的事情无法改变,就会演化为愤怒。
现在还未曾修行的燕缺的愤怒,并没有任何意义,不过现在没有,不代表今后没有。
燕缺道:“天亮我就不走了,我留在这里观战,看看你的最后一战,也看看余厉。”这句话包含的两层意思,第一是对隔壁男人的不舍与哀伤,第二是对余厉的愤怒。
男人瞬间读懂了这两层意思,也明白燕缺观战的意义。观战人人都会,但是他知道,燕缺的观战却和普通人不一样。
燕缺并非常人,他的眼力是整个大陆最顶尖的,若是他仔细看过一个人出手,会很容易找到那个人的破绽,并且根据这些破绽制定出最有效的对敌策论——燕缺这么说,是在为将来杀掉余厉做准备。
一个是未曾修行的少年,一个是具有了黎国最顶尖实力的强大修者,两人之间的差距就好像地上的蚂蚁与天上的雄鹰,而现在蚂蚁竟让想着要杀掉雄鹰,并且要开始做准备了,这听起来完全是天方夜谭,但是男人很清楚,这不是天方夜谭。
余厉初入第五境圆满,实力是很强,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难以进步;但是燕缺不会,他实力将提升得很快,快到离谱。
余厉是第五境圆满强者,但是若是被燕缺看出了破绽,但是他的境界优势就不那么明显了,普通人在第四境是根本无法战胜第五境,但是燕缺就可以,甚至他在第三境,都有可能。
因为他是燕缺。
隔壁男人略微沉默后,又道:“但是余厉不会一直待在黎国,你并没有太多机会与他一战。”
“你知道余厉会的。”燕缺答道,他的眼神明澈,仿佛洞穿了一切,“那个男人不会相信黎国只有你一个余孽,所以他还会让余厉在黎国呆很长一段时间,继续搜寻那个余厉不可能会找到的我,你只是怕我会有危险,才故意这么说吧?”
很明显燕缺说中了男人的事情,所以隔板那头再度沉寂下来,又过了片刻,男人沉声道:“你忘了老师曾经说过,越境杀敌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件很危险的事情,我知道你是我们当中的翘楚,你的天赋与能力可以直追老师,但真的没必要冒险,余厉死不死,不影响我们的最终计划。”
“但是,却影响我的心情。”燕缺看了看由浓墨逐渐转为青冥色的窗外:“这毕竟是我现在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燕缺的声音稚嫩,在黑暗的黎明里就更显得无奈而忧伤。
男人变得很沉默,他清楚曾经的燕缺是多么了不起,多么骄傲,从来不会承认自己的弱小,而此刻,燕缺竟然在主动开始示弱,他的心情会有多么难过。
于是男人心里也变得酸涩起来,他终于没有再说话。
两个年纪相差很大的男人就这样静静背靠着一张破旧的隔板,一动不动。
窗外,天空的墨色在逐渐变淡,一点点地明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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