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费的事情后来出现了转机。因为蒋小雨是被重点大学录取，JC三中学校和七里乡政府都给予了奖励，两边加起来学费已经足够了。钱的事情圆满的解决了，但是亲友们的漠然着实刺伤了父亲蒋孝国。这是钱的事，又不仅仅是钱的事。
“其实不是姐姐不肯借钱，是我没好意思开口。”蒋小雨向父亲解释。
“就算你没开口，她要是有心也该问一声吧？这么大的事情不理不问，她是亲人还是外人，你说？”父亲一时半会儿难以原谅女儿的冷漠。
九月十六日，这天是蒋小雨去省城师范大学报到的日子。他和他的家人以为这天是幸福的开始，但生活远比他们单纯美好的憧憬来得丰满。
母亲就像定了时的闹钟，早晨五点钟准时催促蒋小雨起床，因为他们需要步行到高桥镇赶一班路过的长途车才不至于错过上午开往省城那列火车。大约五点半，他跟着父亲顶着稀稀拉拉的星星出了门。他们各背一个帆布背包，肩头还扛着蛇皮袋，仿佛逃难。母亲搀扶着奶奶，在门口依依不舍的目送。天天盼着走出这片山，终于如愿的时候，蒋小雨居然有些依依不舍。父亲穿着军绿胶鞋，裤管挽到膝盖上。他只顾着赶路，一声不吭。他前头走着，蒋小雨在后面跟着。小时候，他不常见到父亲，父亲有些神秘，在他眼中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山；现在，他比父亲高出半个头，但父亲在他心里依然是那座高大的山。
那天，蒋孝国一反常态，悄悄的离开了七里，赶到JC县，上了开往省城的列车。
火车缓缓起动，载着蒋小雨纯真的梦想和青春的激情离开JC县。趴在窗口，蒋小雨望着车窗外熟悉的起伏的山峦的曲线，心潮澎湃，久久不息。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离开JC县，他还不知道没有山的城市是什么样子，尽管他无数次假想过。但假想里有英英的存在，如今独自去了省城，这是他无法弥补的缺憾。无论如何，六个小时以后，省城神秘的面纱就要为他揭开。
母亲告诉过蒋小雨，蒋孝国年轻的时候去过一趟省城，想考察能不能做点买卖，但是没有做成。按母亲的说法，父亲只是在省城车站打了个转身就匆匆买了返程票。回到家，母亲问父亲，省城怎样？父亲说，车站的烧饼挺好吃。仅此而已，却是他对省城的全部印象。蒋小雨问父亲，究竟有没有母亲说的那回事。父亲眉头深锁，没有回应蒋小雨。火车驶出大山，一个新奇的世界呈现在蒋小雨的眼前。父亲却越来越沉默，蒋小雨能感受到他的局促与不安。过去常年混迹于沿海大城市的父亲，也算是见过世面了，他的局促不安让蒋小雨颇感意外。
“小懒猪，醒醒，就快到省城了，要回家了！”对面的男青年亲昵地拍着睡在他腿上的女伴的屁股。女人怏怏坐起身，在男青年T恤上擦拭嘴角的口水，然后有滋有味的伸个懒腰，雪白的肚皮露了出来。
省城的女人真白！还没有走进省城，蒋小雨已经对省城产生了好印象。女人看蒋小雨正注意她，便大大方方盯着他的眼睛。蒋小雨有些心虚，把目光转移到窗外。省城远近林立的高楼就像JC起伏的山峦。他想象过能容纳千万人口的城市有多大，但他却不曾想到自己如此渺小。
列车抵达省城。蒋小雨和父亲拧着行李汇入客流，往列车门口挤。他们就像洪流里的两叶扁舟，恓惶无助。父亲很紧张，不断叮嘱儿子跟紧他。
走出火车站，蒋小雨和父亲在陌生喧哗的城市入口徘徊，不知何去何从。突然间，蒋小雨仿佛回到二十几年前，看到还年轻的父亲。他想他能理解父亲当年的心情。如果没有大学的召唤，没有父亲的陪伴，他会不会也转身逃走？
“爸，我们往哪边？”
蒋孝国左顾右盼，或许还在找寻当年那个烧饼摊。这哪里是蒋小雨心目中那个无所不能的父亲。他心里阵阵酸楚。他让父亲守着包袱，然后自己去买了张地图回来研究。他很快找出通往省城师范大学的公交线路。
他们在公交站台等车，和一群骄傲的省城人站在一起。省城人不愿意离他们太近，因为他们一身汗臭。省城人看他们的眼神也怪怪的，或许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逃难的山民。和父亲一样，蒋小雨的心里产生了自卑感。但他没有像父亲一样埋下头，他挺起胸膛不愿表现得低人一等。虽然他有外来山民的自卑感，却也有一代骄子的优越感。
公交车到了，父子俩眼尖脚快，抢在前头登上车。被他们挡在后面的乘客不满意了，有人嫌他们带的包袱堵了通道，有人抱怨他们没有素质，有人嘲讽他们比猴子还精。其中一个白胖中年妇女最忿忿不平，叽里咕噜骂了一阵，直到发现自己仍有座位她才冷静下来。她坐在蒋小雨前排，扭过头，用胖得伸不直的手指头指着他数落。她给他扣了顶大帽子，说社会风气就是被他这类人败坏的。她奚落他们为了抢个座位像狗扑屎一样凶猛。父亲就坐在蒋小雨旁边，轮不到一个外人来教育他。他不服气，跟她吵了起来。假如她也携带了大包小包的东西，他不相信她不着急抢占一个位置。父亲让蒋小雨住嘴，出门在外要夹紧尾巴做人，不要逞威风。
公交车在下一个站点停住，上来一个孕妇，还不是临产状态，但突兀的肚皮还是很明显。车上已经没有座位，也没人给她让座。孕妇往后挪步。刚刚满嘴素质公德的胖女人此时无动于衷，把脸朝向窗外。人啊，眼睛长在自己身上，总是习惯拿来审视别人。蒋小雨把座位让给孕妇，内心一阵大仇已报的窃喜。假如一个人给了你一记耳光，复仇最理想的境界不是你去回敬他一耳光，而是你让他自己打自己一个耳光。
下了公交车，省城师范大学就在眼前。阔气的校门犹若半弯的虹，学校名字六个鎏金大字赫然醒目。蒋小雨和父亲立在门口，伸长脖子细细瞻仰。校门口进进出出的都是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其中不乏跟蒋小雨一样的一年级新生。蒋小雨心间热血沸腾，发狠似的告诉自己——“努力奋斗！”
父亲没有逗留，在蒋小雨把行李搬进宿舍以后他就急着走了。临走时，他对蒋小雨说亏什么也不能亏了身体，缺钱的时候给家里写信。除此以外，他没有多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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