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众人避雨无名寺飞虹留柬盗官凭时光荏苒一晃到了三月初九，任期将近。这一日宋大人向赵大人辞行，赵大人亦不便多留。早饭罢赵大人带上州衙的王捕头和十几个捕快，身着便装送别宋大人一行，行进路线二位大人早已商定，出邛州经平落过夹关越天台就进入了雅州地界，虽然绕了一些路，但沿途都在邛州境内，无需顾虑歹徒侵扰。行前赵大人从王捕头手上接过小箱子，亲手递给小虎子，小家伙像心爱的玩具失而复得一般,高兴地紧紧抱住再也不肯松手。一行人马出州城南门三里，登舟摆渡过南河后便进入了山丘地带。送到一个小山坡下，宋大人坚持要赵大人回转，赵大人指着小坡道：“贤侄稍待，此坡离城十里，名曰失子坡，相传是唐代安史之乱时，唐明皇和杨贵妃逃难经过至此地，混乱中丢失了太子，后人便把这里叫做失子坡。再过去数里，有个小村庄叫孔明村，相传是诸葛亮驻过军的地方，到了那里我还想给你讲个故事，讲完我便回转。”宋大人明白，赵大人讲的每个故事皆蓄深意，于是不再坚辞。爬坡下坎一路行去，不一会便到了孔明，这是一个数十户人家聚居的小村，街面上有十数间店铺，穿插着一个饭馆兼酒馆和一个小茶馆。时方巳末吃午饭还嫌早，赵大人令王捕头去饭馆安排午饭事宜，其余的人就到茶馆里喝茶休息，二位大人到里间单独坐了一张桌子，茶馆老板识得赵大人，取出珍藏的邛瓷茶碗，殷勤地泡上两碗花楸茶后躬身退出。茶馆摆设简陋尽是粗木打制的大方桌和长条凳，茶确实不错，这里离花楸山贡茶林不及十里地，老板近水楼台先得月也淘得几两花楸二茶，秘藏起来专门款待贵客。二位大人品茶毕，赵大人问宋大人道：“贤侄，那天杨镖头与晏馆主比武，杨镖头以智取胜，晏馆主的徒弟王飞不服，杨镖头的徒弟田明对王飞说的话贤侄还记得吗？”宋大人道：“恩师所问，是不是田明说的，练武的人动手过招与将帅领兵打仗一样兵不厌诈。”“贤侄记忆果然惊人，就是这一句，其实治理一个地方，与领兵打仗有许多异曲同工之处，有时候用谋略比用武力更有效，得到的。”赵大人吮了口茶接着道：“诸葛亮七擒孟获平定南疆的事迹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但他不动一刀一枪，不损一兵一卒智退藏兵，平定西疆的另一杰作就鲜为人知了。东汉末年刘璋治蜀，财穷兵衰，蜀边一个藏人部落的藏兵逐渐东侵，慢慢的侵扰至邛崃威胁到成都。刘备入川后虽然打了几仗，藏兵败而复来，依旧骚扰不断。诸葛亮心生一计，邀请那个部落的藏王到此地一聚，席间对藏王道：‘征战交锋损兵折将劳民伤财，对双方皆大为不利，现请大王退让一箭之地，日后我们双方就永远言和永不交兵，平和共处互不侵犯。’藏王大喜过望，任你有千斤之力开百石之弓，顶多也只能射几十丈远，思忖有大利可图便一口应承下来。蒙在鼓里的藏王故作大方，把诸葛亮领到了就近的一座无名高岗上，让蜀军的箭射得远一些。诸葛亮也大度地选派一个白胡子老兵出来射箭，其实那正是百步穿杨的五虎上将之一的神箭黄忠黄汉升。诸葛亮令黄忠从箭壶中随意抽出一支箭，递给藏王请藏王做上暗记，记号做毕藏王直接将箭递与黄忠。其时陡然间浓云密布山雨欲来，云层在离岗顶只有数丈高处卷涌，黄忠接箭在手看也不看，张弓搭箭吐气开声，嗖的一声一箭向西破空穿云而去。诸葛亮和藏王即时各派一队兵马，由藏王亲自带队，联合向箭飞去的方向搜寻，不料搜至天黑向前搜寻了数十里，连蚂蚁窝都翻遍，那支羽箭踪迹全无，诸葛亮对藏王言道蜀军乃顺天应命的仁义之师自有神助，要藏王搜得远些再远些。搜了几天一直搜到千里之外的一处山崖，方才见到那支箭稳稳地插在山腰，兵卒攀去拔下呈与藏王，藏王接过仔细辨认，果然是自己一时心血来潮做的独一无二的暗记，惊信真的有天兵天将护着诸葛亮，乖乖地退兵再不敢再犯，还在那个地方支炉仿造神箭，后来那里便叫做打箭炉。其实诸葛亮早就安排常胜将军赵云赵子龙带了几个人在箭的落点处等候，神箭黄忠射出的箭落点何其精准，尚未着地便被赵子龙抄在手中，接箭后火速撤离，化装成商人星夜兼程向西疾赶，把箭插在千里之外的山崖上。后人就把诸葛亮会见藏王的地方叫孔明，把黄忠放箭的地方叫卧龙，孔明卧龙这两个地名便是这样得来至今仍在沿用。固然诚实是好的品格，但有时谎言计谋能够达到更好的结果，不妨也可以用用，只要意图正当，后人都会理解的，这个典故贤侄今后可以借鉴。”宋大人一时不明所指，思量必然对今后自己施政有助，连称受教。午饭后两位大人依依惜别，赵大人令王捕头带四个捕快给宋大人领路，一直护送到雅州州衙才准回转交差，赵大人与其余捕快拨转马头自回邛州城。宋大人一行在王捕头的带领下，沿山间小道向下一个目标平落镇而去。一路上山清水秀，景色怡人，山风起处，松涛阵阵，众人游春似地谈笑风生不疾不徐地随意而行。山区天气变化无常，方才还晴朗明媚，一阵山风起处乌云聚顶，不一刻飘起雨来，竟然越下越大，成了开年以来第一场大雨。山路在雨水的浸泡下一会儿就变得泥泞不堪，此地方园数十里地表都是白鳝泥，遇水就滑溜无比，马蹄频频打滑，各人只得下马步行。尽管每个人都带有雨具，然而行至空旷处，雨伞对挟着风势斜刺里抽来的雨丝形同虚设，正值狼狈不堪之际，前方树林中转出一角红墙青瓦来，出现了一座新建小庙，王捕头赶紧安排众人进庙避雨。小庙前后两进，庙内只有一个白须白眉面色红润的老和尚和两个小沙弥，后进大殿刚修完屋宇，尚未塑起佛像，大殿的门还没有装，空荡荡的一间大屋子。大伙就在大屋子里用还来不及清扫的刨花木屑，生起两堆火来，团团围着火堆取暖烤衣服。三个和尚听王捕头说来的是赵大人的客人，不消吩咐早已忙碌开来，倾尽半月口粮做出斋饭，请各位大人就餐。雨天傍晚天黑得早，用过饭天已黑尽，雨却没有停下的徵照，只能在庙中过夜了。老和尚坚让宋大人到他禅房中歇息，自己到偏房去与小沙弥将就一宿。宋大人推辞不过，在老僧导引下步入殿后禅房，幸好庙小少讲究，屋宇相连没有淋雨。时光尚未初更，老少二人在蒲团上落坐，小沙弥献上茶，两人随便聊了起来。宋大人见老和尚慈眉善目谈吐不凡，非寻常僧人可比，不敢怠慢，拱手谦恭问道：“敢问大和尚法号？贵刹宝号？学生宋仁杰避雨仓促，打搅佛门清静之地，蒙大师父盛情款待，学生先行谢过，宝刹落成之日定来烧香随礼。”老和尚双掌胸前合十：“阿弥陀佛，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些许微劳，宋檀越不必挂怀。老僧慧清，小寺新建尚未得名，姑且暂称无名寺罢。”“原来是慧清大师父，据学生陋闻，近期各地修寺建庙屡见不鲜，然都是在战乱中损毁的原址上复建，鲜有辟地新建者，此寺新建必有因果，若大师父方便，可否为学生释疑？”“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何不便。现今天下大定，人心向佛，老衲粗晓佛理，云游至此，投人所好，在此山之下的平落镇宏扬我佛，殊料平落民风纯厚人心向善，听者日众信徒渐增，三月前，在镇上几个大施主大善人倡导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此山密林中辟出一块平地，以伐下的木材为料，建起这个小寺来，公推老衲主持。老衲算来，真正的主持会在三年后降临，便勉为其难地应承下来，暂为代守，静候真正的主持到来。”“大师父乃佛门高僧，推算定然不繆，不知真正的主持现在何方？”“此人便在今日前来的人群中，与檀越最为熟实不过。”宋大人好奇心大发：“大师父能否释然见告？”“一切皆由缘定，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天机不可泄露，望宋檀越谅宥老衲缄言。”这个真命主持究竟是谁，请读者诸君原谅笔者卖个关子，宋大人想不到，读者诸君恐怕也难以猜到，还是静候下文分解吧。摆谈中，两人越谈越欣佩对方，宋大人惊异在这荒山小寺中，竟然隐伏着如此佛理精深禅机妙悟的得道高僧。慧清禅师倍感宋大人学识渊博，实乃世间少有之青年俊彦，越谈越投缘，同时产生出尽夜长谈的念头。宋大人离开后，其他的人在大殿中靠墙依柱，围着火堆海聊一阵后，先后进入梦乡。“谁。”猛听得值班的捕快一声暴喝，随时警觉着的杨良盛和王捕头一跃而起，瞥见尚未装上大门的大殿门口一个人影一晃即逝，同时一物向杨镖头迎面疾飞而来，杨良盛侧身偏头，只听得“噗”的一声，一支钢镖深深钉在脑后木柱上，镖尾尤自嗡嗡微微发颤，王捕头飞身向外追去。杨镖头无暇追敌，赶紧掠到禅房护卫宋大人。闹腾了一阵，大家都醒来没有了睡意，天色已经蒙蒙发亮，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听得动静前来的宋大人要各人捡点一下，自己保管的东西和自己私人的物件有没有丢失，众人又清点了一阵，纷纷禀报没有丢失任何物件。猜疑间伍浩记起了飞镖，迈到柱前取下，发现镖上插有一折纸条，抽下来递给师父。杨镖头展开草草一瞥，面色大变，赶紧递给宋大人，宋大人借着微明的曙光看去，上面只有六个字“暂借官凭一用”，没有著名只草草画了一只燕子。宋大人走到小虎子身旁，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小钥匙，打开小虎子抱着的小箱子，不由得一愣，只见原来放官凭的位置换成了几张白纸，掀开白纸官凭踪迹全无。小虎子见状委屈得“哇哇”大哭起来，豆大眼泪从眼框里滚滚涌出，连声喊道：“宋大人哥哥，不是我丢的，我从来没有丢过东西，东西就不是我丢的。”这个时候王捕头和后来追出去的捕快们嚷嚷着回来了，一进门就听见王捕头的大嗓门：“妈的这个臭贼太滑溜了，硬是让他跑脱了。”他大步走到宋大人跟前欠身道：“宋大人恕小人失职，让豸贼惊扰了大人，望大人恕罪，大人有没有丢失什么物件？”宋大人唯恐进一步刺激到小虎子，轻轻地抚摸着小家伙的头顶，淡然说道：“些许微扰何足言惊，捕头无须自责。到是没丢什么，只是官凭被掉包了。”“什么？”王捕头更大声地吼了起来：“如此要紧的文书，被贼人盗走，这还得了。张老四。”一个捕快应声过来：“王头有什么吩咐？”“吩咐个毬，还不晓得该干啥子是不？赶快飞马回去禀告赵大人，然后去捕房调一队，不，把兄弟们全都调过来，给老子在这方园十里内篦虱子般地搜，搜不到窃贼今天谁也不准吃饭。”“是”张捕快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一会就听得一阵马蹄声远去。两个小沙弥端来一大笼白面馒头，又抬来一桶大米粥和许多碗筷，请大人们早餐。宋大人安抚着尤在咽哽着的小虎子，慢慢诓他吃饭，其他人一边吃，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案情。王捕头任旧是大嗓门：“妈的这个贼娃子轻功真不是盖的，我追出门只见影子晃了几下就失去了踪影，这么松软泥泞的路上硬是没有留下任何脚迹，果真达到了踏雪无痕的境界。”“不过这也难不倒追踪术第一的王头。”一个捕快道：“从路上小草上和路边树丛上被碰掉的水珠，王头还是找到了贼人逃跑的踪迹。”王捕头脸上浮现一丝得意，口中斥责道：“嫌老子丢人现眼不够，还要你龟儿子拍马屁，我这不是追丢了么，我追到一条小河边就失去了痕迹，那家伙多半是有同伙接应，上船跑了。我已经令吴超李霸二人分别往上下游搜索，发现可疑船只立即回报。”言罢换上恭卑的神态面向宋大人道：“大人，听说贼娃子留有一张纸，大人能否示与小人看看？”“这是破案的凭证和线索，自然该交给捕头。”宋大人掏出纸条递给王捕头：“烦请捕头收管。”王捕头双手接过只一看，吃惊地瞪大眼睛：“这这不是燕青拳馆的标记么。”说罢把纸条甩给剩下的那个捕快，这时天已大亮，捕快晃眼一瞥道：“真的跟燕青拳馆大门匾额上的标记一模一样，自从那天晏飞虹在文君园比武输招以后，不知怎的一个下午便沸沸扬扬传遍了全城，燕青拳馆就此闭馆歇业人去馆空，其间赵大人为了调解他与杨镖头间的过节，命我去找了好几回，却怎么也找不着他，至今已是半个月有余，殊不知今天在这里出现了。”杨镖头叹道：“昨晚尽管只是惊鸿一瞥，我已发觉那人的身法与晏馆主身法颇为相似，现在看来多半是晏馆主所为了。唉，没想到杨某人为争一口闲气，给宋大人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宋大人正欲规劝杨镖头，吴超从外面进来对王捕头汇报道：“禀捕头，属下沿上游搜索到探花桥处，发现一条被遗弃的无主小船，有目击者远远看见船上下来两个人，迅速混进烧香的人群中走了。”王捕头挠着头道：“这厮着实奸滑，明日便是三月十一城隍岗庙会的正期，便是今天四乡八里到城隍庙烧香的人已经多得拥挤不堪，探花桥就在石头乡去城隍岗的一条主道上，这两个龟孙子像两条小鱼混进了鱼群，搜寻起来可就麻烦多了。”众人不着边际地一边议论一边等待，接近午时赵大人带了十几个捕快匆匆赶来。赵大人把宋大人杨镖头王捕头彭师爷叫进了后面的禅房，又令吴超李霸两个守在门外，闲杂人等不准靠近。赵大人听完各人的禀告，又征求了各人的看法，沉思了好一阵才有条不紊地分析道：“综合诸位所言，这无疑是晏飞虹所为，他既然亮出了标记就不怕我们知道，又着意隐藏行迹是怕我们过早找到他。看来他是想仿效白玉堂开封府盗印给杨镖头一个难堪，我估计他潜迹几天后会自动联系杨镖头，出上一口气找个台阶下后会归还官凭的。毕竟偷盗官凭与袭杀官员是一样的重罪，晏飞虹是明白人，不会为争一口闲气而以身试法，干出那种损人害己的荒唐事。贤侄上任交接的时限还有多少天？”赵大人向宋大人问道。“回世叔，离最后期限还有二十多天不到一个月。”宋大人答道。“依我之见，最近几天晏飞虹必然会刻意藏匿形迹，一时半会怕是难以拿获，干脆贤侄就下山到平落镇放心大胆地好好玩上几天，无须对失凭之事过于忧心，逾期不还，宋贤侄最多丢官，晏飞虹可是要丢命，孰轻孰重他应该会掂量，断然不会为一口闷气半分颜面把事情做绝，我料定晏飞虹不出十天肯定会主动联系杨镖头的。”转而向王捕头下令：“晏飞虹此举亦是明着向你们挑衅，你等也不能闲着，须外松内紧地加紧搜查晏飞虹的藏匿地点，争取主动，如若让他再偷偷还回官凭，你们还有脸在捕房混么。多派些人放出风去，要晏飞虹晓知利害，逼他尽快现身，不要提及官凭，只须晏飞虹一个人明白即可。”“是，小人遵命，这就下去分派。”王捕头打了个千得令而去。赵大人又道：“大家听好，丢失官凭不是小事，一旦泄露引发的风波就大了，谅必晏飞虹也不敢声张出去，我们更须保密，今日凡是知晓此事之人一定要严守秘密。贤侄在平落最好不要暴露身份，以游客的身份真正的玩上几天。好在明日就是三月十一大庙会的正期，这个为城隍老爷庆生日的会场，是平落一年一度最闹热的日子。四面八方附近州县的人会成群集伙地赶来参加，你们几个生面孔是不会引人注意的。我和州衙中的人就不能陪同你们了，我今天带了一个人来，他没有在衙门露过面，以后就由他在我们之间传递消息。”说到这里赵大人转头对外叫道：“吴超，去传孙照前来。”少倾，门外进来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人，躬着腰对屋内人作了一个罗圈揖：“小人孙照参见赵大人和各位大人。”等他抬起头大家一看，此人四十五六年纪，面貌白皙，双目炯然有神，一副精明强干的模样。宋大人一看便知此人绝非下人，定然是赵大人的秘密得力助手，由此可见赵大人对这件事是何等重视，心中感激非常，赶紧站起来答礼。赵大人安排好一切，留下十两银子香油钱，叮嘱老僧严守秘密后带人离去。宋大人等也告别禅师出了小庙，孙照在前面引路，才前行几十丈就穿透了密林，众人蓦然眼前一亮。发觉自己站在一个陡坡之上，坡下是一个梦境般的小盆地，盆地虽不大然秀丽非常，长约十来里宽约六七里，四周浅山环抱重峦叠翠，中间是一遍如锦似画的平坝，一条大河弯弯曲曲贯穿南北，河两岸随弯就曲地沿建着几条街，木楼鳞次栉比延绵数里，站在坡上望下去，江如玉带街若盘龙，风光旖旎触目生晖。初见者不管来至何方，无不嗟然感叹这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孙照指着说那便是平落镇，是邛州第一大镇，本地人称一平二固三夹关，就是说邛州有三大镇，第一大的就是平落，其次是固驿，第三是夹关。小镇往日的宁静这几天已被打破，遥望下去集镇周围处处都是如蚁的人群，一个个相距不远大小不等的彩棚星罗棋布地点缀在沃野上，阵阵山风刮来时隐时现的鼓乐之声。此时已临近平落的三月十一大庙会，尽管正期明天才到，不过现在已是人满为患了，每一届前前后后要闹腾十来天，比逢年过节还热闹。一行人马沿一条盘旋而下的土路，小心翼翼地向坡下缓缓行去，孙照边走边介绍道这个坡叫牛屎坡，有人说山路盘旋形状像牛拉在路上的屎，也有人说山路太陡，牛爬上去都要累得拉屎，究竟牛屎坡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就疏于考究了。下得坡来踏进平坝，一条可容两辆马车并行的青石板路，直直地通达场口。路两旁特意留下的没有种庄稼的田坝里，搭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彩棚，临近才看清楚，有的彩棚竟然比房屋还大许多，那是前来赶庙会的马戏杂耍戏班等流动艺人的演出场所，有的已经敲锣打鼓开了张。其中参杂着许多江湖人物施展拳脚舞弄刀枪演练硬气功卖狗皮膏药的圈子，卖小食卖稀奇货卖新鲜货卖土特产的的摊子，端的是商贾云集百艺杂陈，人流滚滚吼声鼎沸，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一群人下山后就溶入人潮，伸头掂脚地观赏起来。“杨老弟，大老远地赶庙会来了？”行不多远，猛地听得对面有人大声招呼杨良盛。徇声望去，前面攒动的人头中一个高出一头的白须白眉面色红润的老者，单手举高挥舞着向这边示意。杨良盛骤见老者喜出望外：“赵前辈安好，没想到在这里瞻仰到你老人家的风采。”便欲挤上前去大礼叩见。老者两手微微一分，身前拥塞于途的人流有如受到一股柔和而不可抗拒的大力，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道来，老者大踏步跨到杨良盛身前，双手把住杨良盛双臂，哈哈笑道：“稀客，稀客，哪阵风把老弟吹来的。”杨良盛拜不下去，笑逐颜开道：“回前辈，良盛偶得闲暇，恰逢几位朋友相邀，道是平落的庙会周遭百里最是闹热，便一同前来朝拜了。”近得前来，众人方才看清，此老像貌清瘦七旬开外，身板挺直，寿眉盈寸，目蕴精芒，鼻直口方，白髯拂胸，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真个是鹤发童颜，着一身淡兰绸袍。兰袍老者满面笑容相邀：“妙极妙极，难怪今晨一早就听得喜鹊鸣唱，原来有老朋友到了。既然到了我的地盘，我可得破费好好做一番东了。杨老弟的朋友就是我赵某人的朋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来来，大家都跟随我来，到我那里去坐坐。”不由分说拉着杨良盛便走。老者在前领路，沿途不时有人崇敬地向他问好，可见此老在当地人缘不错，不一会引着大伙来到场口处的一座七间铺面，三层楼高的大街房前，这是一座楠木柱，柏木方，杉木檩的青瓦木楼，没有雕梁画栋，在本地也算得上巍峨雄伟，楼前正中横匾上书有“江西馆”三个双勾大字。这双勾字是用笔勾捺出字体的边沿，中间不填墨，乃本地书法名家临邛南樵寇世忠所书，非楷非草，字体端庄凝重，笔法轻灵飘逸别具一格，乃当地一绝，直看得酷爱书法的宋大人赞不绝口，禁不住举臂虚空临摹一番方才恋恋不舍随众而行。老者把众人带上三楼的大厅，厅内摆有十多张八仙桌，每张桌子配四条长条凳。叙礼坐定后就有人奉上大碗茶来。杨良盛逐一引见，对宋大人只说是朋友的儿子宋公子，最后指着老者对大家道：“这位是少林俗家弟子，驰誉蜀西武林数十载的铁指绵掌赵奇宽赵老前辈，我有幸在成都青羊宫川藉武林人士聚会上拜识。”大家自然“久仰幸会”了一番。铁指绵掌走南闯北数十载，阅历何等丰富，看到宋大人的风采气度，又见含杨镖头在内随行的十几个人众星拱月似的簇拥在他身侧，便知此宋公子绝非常人，只是人家不愿明说，自己怎能道破，便跟着嘻嘻哈哈含糊过去。客套毕杨良盛向赵师傅道：“老前辈何时在这里置下了这么大一片产业，端的可喜可贺。”赵师傅道：“杨老弟说笑了，赵某乃浪得虚名的一介武夫，那有这等能耐。十年前游荡到此，蒙江西馆老馆主杜老爷赏识，聘为江西馆武术教头，年迈思静，便留下来混饭吃了。这江西馆连着的一条长街叫江西街，是湖广填四川期间江西省的移民聚建居住的，同时就建成了这个江西会馆，内置练武场。江西移民协商大事，江西移民之间的纠纷，江西移民与其他移民出现纷争，都在这里协调解决。”闲话一阵，赵教头的徒弟们上上下下川流不息地端来酒菜，摆了几桌酒席，赵师父举杯邀大家入席道：“各位，临时拼凑的粗肴淡酒不成敬意，请大家胡乱用点，下午老朽陪大家一起到城隍岗瞻玩，逛庙会不朝城隍庙，等于没有来过平落。一来明天是庙会正期城隍岗上极其拥挤，二来明天镇中心的台子坝一年一度的典礼极其热闹，不容错过。今天下午城隍岗上的人要略为少些，我们今天先朝城隍庙，明天留在街上看戏，各位以为如何？”宋大人赶紧谢道：“学生一行蒙赵教头珍肴美酒盛情款待，不胜感激。赵教头位尊事繁，我们只是前来随便玩玩，不敢再劳动教头导游了。”赵教头哈哈笑道：“宋公子有所不知，庙会期间，农工猎渔商，各行各业没有一个人不放下劳作尽情游乐的，便是读书的娃娃这几天也要放假，赵某何事之有？一人游不如众人游，一人乐不如众人乐，有你们这么多人陪我开开心心地游玩，我还沾大光了呢。大家爽快点，就这么定了，中午浅酌即可，晚上回来我们再痛痛快快地尽醉方休。”饭罢赵教头领着大伙来到城隍岗下，这是一座不高的山丘，一条可供三四个人并排行走的石级路沿山而上，路两旁巨树参天，浓荫匝地。尽管已是下午，路上朝山的游人依然密密麻麻挨肩接踵，只能顺着人流一级一级地慢慢往上挪，好不容易才上得山来，被人流裹进了城隍庙。庙中烧香燃烛，求神许愿的善男信女塞满了各个角落，杨镖头要田明紧紧拉住小虎子，千万不要逛丢了。大庙的前几进供奉的神像与其他庙宇大同小异，最后一进是城隍殿，供奉着一男一女，城隍老爷和城隍娘娘。赵教头告诉大家这两个神像是木雕的，可连座椅一同抬走，明天就要请上街去庆贺城隍老爷的生日。城隍殿两旁的侧殿是沦回殿,大木柱上刻有一付对联：善报恶报早报晚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为人莫做亏心事不惧半夜鬼临门郑管家指着对联道：“妙极妙极，这副对联对仗虽不甚工整，却是相当贴切情景。世上没有阎王庙，乡民把城隍爷看成是阎王爷派驻各地的执行官，把城隍爷当成阎王爷的替身顶礼膜拜，那些心怀鬼胎坏事做绝的人看了这对联不知作何感想。只是大凡庙宇里的对联都是刻在木匾上再钉上木柱的，这付对联怎的直接就刻上木柱了呢？”赵教头道：“据说这付对联原本也是刻于木匾挂上木柱的，某日有一个赃官见到后心惊肉跳寝食难安，令其狐群狗党悄悄拆去，第二天对联就直接刻在柱子上出现了，那赃官嚇得痰迷心窍，吃屎喝尿最后淹死在野外的茅厕内。”彭师爷道：“这应该是不满赃官的人编的故事吧，不过转世沦回因果报应之说，确实能震慑住部分居心不良的人，一旦失去这层制约，贪官污吏恶霸强豪就会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干出伤天害理祸害大众人神共愤的恶行来，善良的人就会多受苦了。”田明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人们不再迷信鬼神，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不再有所顾忌，放心大胆地贪占抢夺为非作歹，那世道不晓得会变成啥子样子。”庙里人多声噪，不大声说话，便是相临的人亦听得不甚分明，田明为了使自己人都听得见，这话是大声喊出来的。周围的朝香者猛然听得这大逆不道的话，齐齐转过头来惊诧地瞪着发话者，有的眼里满含惊恐之色，有的脸上显现愤忿之态。杨镖头心头大急，后退两步扬手就给田明一个耳光，叱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小孳障，又在满嘴喷粪，如此肃穆的神殿前，居然胆敢放肆满口胡言亵渎神灵，难道你就不怕死后打入拔舌地狱么？还不赶快给城隍老爷跪下磕头请罪。”对田明这个宝贝徒弟，杨镖头向来是又疼又恼，这个娃娃心眼灵活，根骨也是上上之材，学起武来进境特快。他的悟性挺高，常常在练习中，感悟出连自己练了几十年都没有感悟到的精妙之处，对自己颇有助益，简直有教学相长的味道。更令人欣慰的是，原来自己认为只能意会无以言表的体验，他却能够言简意赅三言两语剖析得明明白白，师父三六拳掌门人李天罡对此大加赞赏。李掌门对两个徒孙的评价是，伍浩踏实勤奋，可老实得近乎呆板，马步两脚间距二尺六，他不敢站二尺五寸五，冲拳手与肩平他不敢上下半分，要他依样画葫芦传承武功或可胜任，然而要发展创新光大门户就非他所能了。伍浩是个武师的料，田明倘若调教好了，可是个宗师的料，日后天罡门要在武林中有所建树，稳占一席之地，希望就在田明这个娃儿身上。老掌门端的是慧眼识珠，廿年后天罡门在田明的领导下，在西南武林界中果然风风光光了好几十年。老掌门的器重更加深了杨镖头对田明的钟爱，可又恼他现今年幼识浅淘气话多，嘴上缺个把门的，心中的话还没有想周全，嘴里就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抖了出去，容易惹是生非。这不，文君园的事还没有了结，今天在城隍庙又要激起公愤了。忍不住一巴掌搧了过去，虽然不带内力，却也够小家伙消受的，直打得田明站立不稳趔趔趄趄。田明话刚出口便已后悔，经再经师父喝斥，赶紧顺势翻身伏地，像鸡啄米似的密密磕头，嘴里念念叨叨地请城隍老爷恕罪。沦回殿内塑了许多人物故事，有白日飞升成仙得道的，有投生为人安享富贵的，有投生为人艰辛困苦的，有变牛变马变畜生任人奴虐宰割的，还有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上刀山下油锅，挖眼拔舌，锯腰敲脚，抽筋剥皮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塑得真人般大小活灵活现，地狱的情景令人不忍卒看，小虎子吓得手盖在眼睛上死活不肯拿下来。游览敬香完毕，大伙感慨一通后随人流下山，回到江西馆，丰盛的酒宴已经备好，除小虎子为丢失官凭仍旧闷闷不乐，田明山上说错话心有余悸外，宾主尽欢而息。次日是庙会正期，刚用罢早饭，忽听得远处震天价数声冲天炮响，接着就是一连串遥遥传来的鞭炮声。赵师父的弟子们说请神典礼开始了，师父已先赴主会场台子坝准备，请大家上最高的三楼阳台凭栏观看。江西馆在场镇入口，从三楼往外看，没有其他房屋遮挡视线，确是一个绝佳的观景台。远远望去，只见蚁群似的一队人从城隍岗上沿坡而下缓缓行来。待到近时，密集的锣鼓声似沉雷轰鸣声震屋瓦，队伍打头的是二十四个巨汉，用系着红绸的木杆抬着十二面簸箕大的大铜锣，十二个锣手双手合握抡动着海碗大的锣锤，狠狠敲击着大锣在队伍前面鸣锣开道。接着又是十六个巨汉，用红绸牵拉着的四面拌桶大的大鼓，八个鼓手抡着十六个醋钵大的鼓锤，竭尽全力地砸着大鼓。紧跟着数十个赤膊短褂带着鬼面具的彪形大汉，双手一上一下向前伸直，举着高达丈余的竹竿，上面悬挂着花花绿绿的旌旗，旌旗猎猎随风飘舞。旗队后是唢呐队，几十个唢呐手排成两行齐声吹奏迎神曲，曲调宛转悠扬直入云霄。然后正主出现，城隍老爷和城隍娘娘，分别连椅坐在由八个鬼面巨汉抬着的八抬敞轿上，牛头马面在轿前开道，黑白无常在轿后殿后。后面跟着的是二十四拨狮灯，几十个笑头和尚穿插其中逗弄狮子，双人舞的狮子扑跃掀滚尽力施展边舞边走。狮灯后是牛灯，牛灯后是扮着各种戏文的幺妹灯，开道锣鼓渐行渐远，惊天动地的狮灯锣鼓又席卷而至，眼观耳闻震撼得人人精神极度亢奋，气氛空前热烈，宋大人这伙外乡人触景生情，不由得也激奋起来，暂除烦恼指指点点地观赏起来，在深山里长大的小虎子，那里见过如此热闹的阵仗，一改近两日的怏怏不乐直看得津津有味。再后面就是自动跟随的善男信女。请神队伍经过的街道，家家户户门前披红挂绿张灯结彩，摆好香案挂上鞭炮，队伍到达时家主赶紧燃香点烛，鸣放鞭炮顶礼膜拜。整个队伍长达数里，前头已到目的地台子坝，队尾还在城隍岗山脚下。队列过完已近正午，草草用罢午饭，赵教头专程回来邀请大伙去看酬神典礼。贯穿平落盆地的大河叫白沫江，平落的主要街道沿江而建，江西街在下游，上游是长庆街，两街交接处留着一个十数亩大的长方形坝子，坝子上首搭有一个固定的戏台，主要是三月十一祭神用，闲时亦有戏班前来串演，此坝就叫台子坝。赵教头领着杨良盛一行来到台子坝，登上戏台对面的观礼楼，这是供镇上官员和有声望的名流专用的包楼，安放有几十个坐位。杨镖头等在赵教头预留的座位上坐定，放眼向下面的坝子望去，但见整个坝子已站满了人，人头攒动黑压压地塞得找不到一丝缝隙，连两边店铺外的街沿上都挤满了人，城隍老爷和城隍娘娘的坐像放在戏台正中。镇长简单喊几句开场白，祭司手舞脚蹈一番，开戏的锣鼓打响，酬神戏便开演了。不同的是专门演给城隍老爷夫妇看的，全部是鬼戏折子戏，诸如窦娥冤八阵图活捉王魁等等，没有外请专业戏班，演戏的全是本地川剧玩友。台上画着鬼脸吐着舌头的戏角卖力地做唱，台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观众起劲地喝采。其实这些戏目年年翻来复去地唱，观众早已是耳熟能详，大家都是前来图个热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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