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夏宫
那些汉乌混血的孩子降生时,已经是夏天了。
除去他们的汉人父亲和乌孙母亲外,并无多少人关注他们。有什么奇怪的呢,军须靡的掌上明珠小公主少夫的父精母血不也分别来自乌孙人与汉人吗?这片草原的臣民,上溯几代,谁说得清父母的出处,也许是乌孙,也许是塞人和月氏,也许是羌人和匈奴。
对于乌孙人来讲,战马族群的血缘纯正,才是值得坚守的原则。
而解忧公主,终于在天汉二年品尝到了初战告捷的喜悦。军须靡这次倒是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伊尔克部落的混血婴儿们,都有了汉人的姓氏。
阿嫽,父系的姓氏是多么重要。曾经,我的祖父参与同姓王的七国叛乱,使我的父亲成为罪臣之后,我的家族也从此失去楚国的封地。可是我依然姓刘,也就依然能有资格成为和亲公主。
阿嫽,军须靡也许现在还不知道,父姓能给一个惶惑无知的生命带来最初的方向,更不知道同姓之下那些生命的可怕的凝聚力。没错,同姓之间也有相互残杀,但那只是偶尔迷失于利益的插曲。
解忧公主仰望着远方的天山,继续对我说,你看到汗腾格里峰了吗?它就好像一个父姓的源头,无数涓涓细流至峰顶而下,假以时日,终于汇成了我们面前这条特克斯河,驰骋于大地。
我默默地倾听。我明白,解忧公主对于汉人的血液渗入伊列草原的努力,就像苓儿朝思暮想要回到广陵一样执着。
每年初夏,乌孙王室按照惯例,离开赤谷城,来到特克斯河畔的夏宫避暑。从喀拉峻草原到阿克乔克草原,是乌孙举国引以为傲的优良牧场。王室在夏宫住下后,各个部落转场的牧民,也会获准在王室的草场放牧。牧草足够肥又足够多时,越界放牧这件事就不再成为部落间的导火线。偶尔,不同部落的两队牧民在草场上相遇时,还会主动进行一些客套的搭腔。
但夏牧场不会总是一片绿色,乌孙也不是每片草原都如夏牧场那样优质。公主的心间,仍然缠绕着以牧场之争说服军须靡同意推广汉人屯田的想法。所以,当司农丞许融在伊尔克部落收获第一批冬麦的消息传来时,公主果断地下令,将冬麦,以及赤谷城汉宫周围已经引种成熟的黍米,挑出最壮实的部分,运到夏宫。
在充盈着奶酪与烤肉的香味的夏宫,这些五谷成员的加入,使中原的气息滚滚而来。
军须靡接过许融献上的麦束,仔细打量,又凑到鼻尖深深一嗅,问道:“还应该有什么?”
“粟米和豆子。”
“杨柳和杏花。”
解忧公主与苓儿几乎同时答道。这迥异的回答,令解忧公主一愣,苓儿则有些慌张,低下头去,不再作声。
“杨柳和杏花?是广陵的景象吗?”军须靡转向苓儿道。
他的语调带着牛乳似的绵腻的温存,嘴角的笑意为毫不掩饰的呵护做了最好的注脚。
这种公然的专宠,每宣扬一次,我的疑惑便多上一分。苓儿的周身,原来那种寒梅般的凄清之气似乎被刻意掩盖了起来,她的尚显生涩的娇怯与逢迎,与爱意根本就无关,却在用心地经营。军须靡难道看不出来?
“还应该有酒啊”乌兰夫人兴致勃勃道。自从泥靡在春末成为储君后,乌兰夫人咧着的嘴就没有合拢过,与解忧公主的往来也更为频繁。
这是第二个令我疑惑之处。乌兰夫人对于解忧公主向军须靡献上苓儿一事,似乎没有表现出任何介怀。
乌兰夫人惦记着汉人的酎酒,这也是不少乌孙贵族的心思。夏宫坐落于茂密的云杉林间,建造时曾有龟兹工匠的加入,所以比赤谷城多了不少泥夯木垒的宫阙,甚至在尚食所的下方还建有一些地窖,用于存放肉干。这样水源丰富又能找到避光之处的夏宫,倒正适合酿造酎酒。
于是,一天黄昏,奉公主之命查看尚食所的我,终于遇到了并不想看到的人苏鲁尔。
“冯君,我一直在等你们。”
那熟悉的笑容,依然摄人心魄,也依然无耻地暴露着野心。不可否认,苏鲁尔的可怕之处在于,即便是他手无寸铁之时,也无法叫人判断出,他的笑容到底是虚张声势,还是预示将来的胜利。
“冯君,我今日向几名汉人工匠请教了酿酒的工艺,终于明白了这酒为何如此令人着迷。因为耐心。酎酒是反复酿制的酒,浸透了时间,自然比奶酒果酒醇美得多。”
他对我冷淡的沉默丝毫不以为意,继续道:“足够的耐心,才能得来自己最想要的东西,解忧公主与我,我们都知道这一点。”
那天以后,苏鲁尔的阴影重又回到了我们的世界中。
……
盛夏骄阳下,乌孙国对于骑兵与战马的课校大会在夏宫举行。这个当口,匈奴派来了使者。军须靡起初不太愿意匈奴人探知乌孙的兵力,因此下令右大将库尔班查将匈奴使者留在特克斯河的北岸,形同软禁。不久,匈奴使者传话说,泥靡王子毕竟也算匈奴的外孙,此番听闻王子成为储君,单于和呼衍家族都备了礼物前来祝贺。军须靡斟酌后,终于允许匈奴使者越过特克斯河。
匈奴使者踏入王殿的刹那,我吃惊不小那正是曾在蒲昌沙海与我相认道谢的右贤王之子,屈黎。
屈黎带来了汉使苏武被扣留的消息。
去岁初秋,也就是我奉解忧公主之命出使车师的时候,大汉天子亦派中郎将苏武副中郎将张胜等人出使匈奴单于庭,送还汉匈争战这些年被俘至中原的匈奴将领和扣于长安的匈奴使者。
有个叫虞常的汉人,曾随卫律叛汉,却在苏武使团到达单于庭后,私下找到副使张胜。
“我的母亲和幼弟还留在大汉,当时我一念之差追随了卫律来到,现在时时思念他们,追悔不已。如果我劫掠单于的母阏氏,与你们一同归汉,张副史能否在天子面前为我美言,赦我无罪并赏赐我的家人?至于主要的功劳,自然都是副史您的。”
“还有,天子如此憎恨卫律,而单于又如此器重卫律,我可以有机会杀死卫律,使汉室快而匈奴痛。”
虞常的这些条件充满了诱惑,点燃了张胜建奇功的念头。一月后,虞常趁单于暂离王宫外出进行秋季会猎时,聚集了匈奴贵族和兵卒,准备绑架母阏氏和匈奴王子。不料,有起事者提前告密,虞常被缚,并供出了与张胜的交易。
那时,卫律也刚从右贤王的训营回到单于王庭,正是得宠之际。卫律毫不犹豫地斩杀了虞常,并获得了审问苏武与张胜的机会。张胜很快就请求投靠匈奴。
而苏武,经历了自残未死屈辱拷问和雪窖关押等种种折磨后,依然坚持自己的清白,并誓死不降。
“公主,冯夫人,你们一定奇怪我为何以匈奴使者的身份,告诉你们这些,”右贤王子屈黎道:“本来,我父亲右贤王愿意遵守与冯夫人的约定,勒令僮仆都尉不得再骚扰商路北道的中原商人。但苏使被扣,我们匈奴与你们汉人的所有和约,一夜之间就毁了。就在刚刚过去的春天,李广利将军又奉旨率领三万骑兵,出酒泉郡,与我父王激战于天山东脉。”
屈黎的脸上满是落寞。他是上过战场九死一生的人。战争,可以把人变成军人,也能把军人再变成人。
丰神俊秀的乌孙马在特克斯河岸奔跑,整个夏宫荡漾着乌孙人的欢笑。而在东方和北方的大地上,大汉与匈奴却硝烟再起。那些与特克斯河一样清澈美丽的河流边,又将新添多少无定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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