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新征
一只年轻的猎鹰,在湛蓝的天空里盘旋,仿佛君王巡视自己的疆土。草原上的飞禽走兽都有自己的语言,但其中有一些惜言如金。
这只无声的猛禽终于降落下来,停在一个乌孙孩子的肩膀上。
它是一只鹰奴。它虽然刚刚脱离幼鹰的模样,但眼神已露凶狠,深黄色的喙也颇为尖利。不过,它此生都不会与人为敌,因为它已经选择了人类的肩膀作为自己的落脚点。
另外几个乌孙孩子奔过来,带着好奇的神情打量猎鹰。他们穿着色泽均匀的白棉袍子,前襟上缝着一块或者深绿或者绛红的织锦。那可不是补丁,而是汉人的丝绸,乌孙贵族家的孩子们多数喜欢在衣服上打上这样的标记。
“托勒,让你的鹰也在我肩膀上停一下吧”一个孩子说。
“不行,这是我的鹰,你家难道没有鹰奴?”猎鹰的小主人托勒明确拒绝道。
“算了,不和这个小气鬼多说,”另一个年长些的孩子道:“他家的鹰也不是什么好鹰,听说从来不挨饿,所以不会抓獭兔,是个笨蛋。”
托勒小脸一沉:“你再说一遍”
“嘿呦,怎么,还不服气?我阿妈说了,别看你阿爸是右大将,骑马打仗还凑合,但在家里就是个窝囊废,管不住女人,也驯不了鹰。”
托勒面色涨得通红,呼吸急促,肩膀剧烈地抖起来。肩上的猎鹰踉跄了一下,展开翅膀试图平衡。
“托勒的阿爸,库尔班查,跑了婆娘真窝囊”孩子们在讥讽小伙伴这件事上,往往天赋异禀。他们很快便编出了歌谣,齐声唱着,品味揭短的快感,咬牙切齿又分外满足。
托勒的泪珠在打转。就在他的眼泪涌出眼眶之前,斜刺里冲出一个乌孙少年,像小狼扑向羊羔子般,压倒了领头起哄的孩子,抡起拳头就打。
少年的拳法快如冰雹,却只落在对手的上臂肩胛部位,而避开了面庞。这种手下留情的分寸,使得挨揍的孩子在刹那呆滞后,有了还击的可能。孩子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张开嘴,一口咬在少年揪住自己前襟的那只左手腕上。少年痛得双眉紧锁,大喝一声,忍着痛提起孩子,用膝盖狠狠地击顶他的肚子。
我一看要出事,赶紧拨开围观的乌孙孩子,提起马鞭抽向少年:“住手,乌就屠,放开他还有你,你松嘴,不然乌就屠会踢得你肚子开花”
翁归的儿子乌就屠,吃了一马鞭,看清楚是我,终于先让步。叼着他手腕皮肤的孩子也松开牙齿,嘴唇上沾着乌就屠的血。
围观的这些乌孙孩子的父亲,不是大将就是都尉,顶不济也是千夫长,所以他们平时也骄横惯了,现在看到有成年人在场控制事端,胆子又肥起来,一边四散着往自己家的毡帐跑,一边继续逞弄口舌之快:“乌就屠,你这个质子,你阿爸翁归不要你啦托勒,你这个小孬种,要靠个质子撑腰”
乌就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捂住自己的手腕,对我弓腰说了句“冯夫人”,向托勒道:“别哭了,我阿妈死的时候我都没哭,你就当你阿妈也死了”
他又对着托勒肩上的猎鹰吼:“你也真没用,主人这样受欺负,你怎么不去啄瞎他们的眼睛”
我上前拍了拍乌就屠身上的沙土,揽过托勒的肩膀,替他擦干脸上的泪水,柔声道:“好了,乌就屠哥哥也给你出过气了,右夫人让我给你们带来了枣糕,吃不吃?”
我挽起托勒的手,往右大将库尔班查的毡帐走。乌就屠牵过我的马跟在身后。这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刚过十岁,却都没了妈妈。
太阳照着我们的背脊,草地上现出三人一马的影子,以及托勒肩上的鹰的轮廓。有那么一刻,我忽然恍惚起来,觉得自己就像最普通的乌孙女牧民,揪着淘气的孩子们回家吃饭,而家门口,正站着一个笑意盈盈的乌孙男人。
越过草坡,库尔班查家的女奴迎上来,看见乌就屠手腕上的血,大呼小叫,虽然夸张了些,却出于真心。乌就屠是翁归留在军须靡身边的质子,由右大将库尔班查抚养,库尔班查视如己出,仆从们自然也拿乌就屠当作小主人。
晚间,库尔班查巡防夏宫回来。钻进毡帐时看到我,有些吃惊,又似乎有喜悦一闪而过。
“冯夫人,听说你要和乌兰夫人一同去匈奴的蹛林大会?”
我点点头。
带着已成为乌孙储君的儿子,回匈奴省亲,让呼衍家族大涨威风,是乌兰夫人的心思。但她和解忧公主一样,懂得开口的时机。果然,匈奴使者屈黎的到来,成了很好的由头。
对解忧公主,她的说法是:“让你的女官冯嫽与我一同去见匈奴大单于吧,她那张利嘴,加上乌孙右夫人使者的身份,没准大单于看在乌孙的面子上,能放了那个叫苏武的汉使呢。”
对军须靡,她的说法是:“臣妾自嫁过来,还未回过匈奴,这次右夫人解救汉使苏武心切,正需要我出个人情。而臣妾,恳请带上泥靡,让臣妾的父母也见孩子一面,毕竟他们年事已高……”
而对乌孙的高级将领们,她的说法是:“我也知道眼下汉匈交战,沿途多有不测。可是你们想想,如果碰上匈奴的军队,有我这匈奴居次在,冯夫人安全得很。若碰上汉人的军队,有冯夫人在,泥靡难道还能被掳去不成?你们不管亲汉还是亲匈,少在昆莫面前说些不中听的话,我呼衍乌兰,这次是铁了心要去蹛林大会。”
但乌兰夫人到底对解忧公主没有彻底的信任。就在军须靡答应了她的请求之后,她又提出,随行的除了她的匈奴亲兵和郭平这支汉人卫队,还必须有右大将库尔班查的人。
“右大将,看来你在匈奴居次心里的位置,可不低呐。”我不无揶揄地对库尔班查道。帐内,乌就屠在把玩着库尔班查带给他的小匕首,托勒则从女奴手里接过切碎的灰鼠肉,喂给猎鹰吃。
在这安宁美好的气氛里,库尔班查一直望着孩子们的眼睛,忽然转过来,盯着我:“冯夫人,如果不是身负右大将的巡防之责,我便能陪你一起去匈奴。”
我能感觉自己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睛的余光则告诉我,乌就屠停止了舞刀的动作看向我们。
是的,连十岁的乌就屠也听懂了,库尔班查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沉默之下,我的心猛烈地颤抖起来。
片刻后,我终于回过神来,起身告辞。库尔班查也跟着站起来,眼神闪烁,还戴着护具的双臂垂在身侧,和他魁梧的身体一样,木然不动。
倒是乌就屠打破了僵局,跑到毡帐门口,掀开帘子道:“冯夫人,我送你”
草原夏日的晚风,绵柔得如长安初春的柳絮。乌就屠牵着马缰,在我前面蹦蹦跳跳,时而踢一脚石块。
夏宫的灯火越来越清晰时,这个乌孙少年蓦然回过身,冲我说:“冯夫人,我去和你的公主说,库尔班查要你做托勒的阿妈”
“住嘴,你个小孩子懂什么?”我故意冷了脸对他说。
“冯夫人,难道你已经有心上人了吗?是昆莫吗?是我阿爸翁归吗?还是公主殿里的汉人?”
“我没有心上人,我这辈子都不嫁人,我要陪着公主。”天晓得,我竟然在认真回答这个孩子的问题。
乌就屠不依不饶:“冯夫人,你不要听那些坏孩子的议论。右大将是我们乌孙最棒的勇士,他是个好人。托勒的阿妈生下托勒后,还是念念不忘她部落的情人,跟着那男人跑去天山南边。右大将只是不和他们计较。”
乌就屠站在马头边,月光洒在他稚气未脱的面颊上。他喋喋不休,我却一点也不反感。我知道,这是个内心善良的孩子。
多年后,在北山,已经篡位的乌就屠见到我后,跪下来说“冯夫人救我”时,我在瞬间想起了这个暖风沉醉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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