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忆 昔
匈奴的大单于王庭,在漠北燕然山东侧。
每年,匈奴人有三次集会。
正月,从左右贤王到左右大当户的二十四名匈奴高级将领,会于大单于王庭,举行春祭。
夏初,部落首领会于龙城,祭祀昆仑神和匈奴人的祖先。
待到入秋马肥之时,则是匈奴当年最大的一次聚会,各个部落来到王庭附近的蹛林,绕林而驰,课校人口战马牛羊,举行骑射比赛。
在匈奴最为强盛的冒顿单于时代,蹛林大会上还会出现来自西域各藩属国的使臣,带着珍奇物产与溢美之辞,献上俯首朝拜的卑微姿态。
“冯嫽,那些战战兢兢的藩属小国,也曾经包括乌孙。现在乌孙可是了不得,自己做起西域诸国的头狼来。”乌兰夫人掀起车帘,与骑在马上的我闲聊着。
我们这支队伍,连头带尾也有一百多人马,离开夏宫时,看上去声势不小。但一旦进入茫茫大漠,就成了沧海一粟。大地在我们脚下起伏,太阳与星辰做了我们的向导。这种终于投入到自由的世界的感觉,快慰着乌兰夫人被乌孙王室禁锢多年的身躯与心灵。
她悠闲地靠在马车的窗棂上,望着远方青山投下的巨大阴影,深呼吸似地叹了口气,道:“当年我走着这条路嫁到乌孙去时,哪里能想得到,有一天是和你们这些汉人并肩同行,回我匈奴的故乡去。”
“乌兰夫人,如果能互利互助,有什么仇是解不开的,又有什么盟,是结不下的呢?”
乌兰夫人浓眉微挑,抿嘴一笑,伸出环佩叮当的手,指点着我:“冯大女史,这几日把你的口水省着点儿,当今的大单于且鞮侯,可不如右贤王那般容易哄骗。好好想想怎么从我们匈奴人的狼窝子里,掏出你们那个汉使苏武吧。”
入夜,星空浩瀚,晶莹闪烁。郭平带着几名属下,与乌兰夫人的匈奴亲兵一道,围着营地巡逻。
岁初,解忧公主为莎娅和魏喜赐婚后,魏喜便被调往伊尔克部落,与均属铁官杜煜司农丞许融一道,管理部落的冶铁与田事。伊尔克部落是解忧公主在乌孙的第一个盟友,汉人嫡系的培植,至关重要。
魏喜是公主除我以外最信任的人。虽然,他在得知苓儿已成军须靡侧妃时沉默了几天,但一段单相思尚未揭幕便夭折在意外中,倒也算得长痛不如短痛。不久,莎娅那喜难自禁的目光与笑靥,便让整个赤谷城都知道,乌孙又多了一个汉人女婿。
公主说,男人的心,热起来容易,凉得也快。哪有连面都见不着的女人,还能长久地占据着男人的心呢?
解忧公主这么说的时候,大概忘了两个人她的那不知能否称为丈夫的军须靡,以及长眠地下的细君公主。
郭平替代魏喜,成为解忧公主汉宫的护卫长。南军到底是大汉的禁卫军系,郭平虽是逃军之人,但曾在天子脚下戍守的经历,使他归附公主后行事间处处透着稳妥。
公主眼前的棋盘上,可供布局的棋子渐渐多了起来。这令她在欣慰之余,又更为谨慎。军须靡看起来病病秧秧,据乌兰夫人隐秘地抱怨,军须靡甚至已无法完成一次行房。可病人未必是废人,这些一国之君,无论是大汉天子还是乌孙昆莫,以及匈奴单于,有哪一个的心不是七窍迷离?
公主再一次果断地将郭平桃儿与我,一同遣往匈奴。她觉得乌兰夫人的建议固然可以尝试,但她更试图向乌孙人表明,自己手里的汉臣,不过是些跑腿的下人,并没有迅速占据王都发展势力的野心。
夜色中,升起薄薄的岚霭。郭平与匈奴军士低沉而平静的交谈声,伴随着几名乌孙兵卒的胡笳曲,从营火的外围断续传来。营地正中乌兰夫人的行帐内,泥靡的吵闹也渐渐平息。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星辰守护着弯月,男人守护着妇孺。
桃儿靠在我的肩上,仰望满天星斗,跟着胡笳声轻轻哼唱。
“冯阿姊,我真希望这条路一直走不到尽头。”她忽然道。
我心一凛,转头问她:“桃儿,自我从车师回来,我便发现,你和往日很是不同。你的舌头好像被琴雅巫师诅咒了一样,很难再发出声音。告诉我,我在伊尔克和车师这几月,汉宫发生了什么?”
“冯阿姊,从前你总是嫌我话多,现在我变得和你一样了,你难道不高兴吗?”桃儿的语气平静淡然:“若有什么事,公主一定会告诉你,她倚重你,远远胜于倚重我这个不知分寸的骑奴。”
一个快人快语的少女,变得这般欲言又止,我也不想再逼问,换了个话头:“那么,说说你为何会去卫长公主府里做骑奴吧,你们李家和卫家的龃龉,怕是连上林苑的马都知道。”
“阿姊说得委婉,何止是龃龉,简直是反目成仇。大家都说,我曾祖李广,赫赫有名的飞将军,是被大将军卫青逼死的。堂祖李敢义愤难平,击伤了卫侯。骠骑将军霍去病,为了给他舅父出气,竟然在狩猎时放冷箭,射杀了我堂祖。”
“但是,”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就像白日里乌兰夫人与你所言,这世间的恩恩怨怨,倏忽间,外人的闲言碎语哪里能说得清原委?公主与阿姊大概不知道,我那死于霍将军冷箭之下的堂祖李敢,曾是他颇为倚重的副将。桃儿自小入卫长公主府做事,亦是堂叔李陵通过卫侯引荐。我还记得,卫侯曾在卫长公主前说过,英雄不问出身,亦不论男女,多少汉家可用之材,包括他自己,均是骑奴或猎伴出身。”
“卫侯长于用兵又气度远阔,陛下得之,真乃天助。当然,你们李家……飞将军李广的威名,也是连匈奴人都震得住的。”
桃儿点头道:“他镇守右北平多年,无数次将匈奴人挡在汉室之外,到老也未被封侯,我陇西李室,说没有怨气,怎么可能?但是,漠北一役,他确因迷途而延误军机,卫侯身为全军统帅要查问个清楚,是职责所在,将我曾祖自尽的缘由都怪到卫侯身上,也多有不公。”
我听得入迷,又想起彭城楚王府时,卫李两家的风闻传来,楚王与楚王妃曾多有谈论。
李广将军的那次延误,实在非同小可。卫青素以精骑前插各路汉军合围为战术,在猛攻匈奴人的同时切断匈奴诸王对其主力部队的增援,以达到一举歼灭的意图。然而元狩四年的漠北大战,李广身为前将军,竟然与右将军赵食其迷道于大漠中,未能及时赶到与卫青部合围,致使单于逃脱。
倘若当时李广与赵食其能顺利与卫青会师,擒住伊稚斜单于,匈奴群龙失首,各王各部间的矛盾便会集中爆发,匈奴四分五裂的局面,也许在元狩年间便会出现,使汉匈格局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李广是因卫侯逼迫而死,还是因他自己彻骨的悔恨而死,已无可深究。但一代名将的生命,终结在大汉最辉煌的战役中,也许好过老死于朝堂猎苑吧。
“冯阿姊,桃儿虽未上过战场,但对几位汉家将军妄评几句。卫侯是帅才,我曾祖李广是英才,而霍将军,是奇才。”
她的语气充满敬重,而她的眼睛,在神往之外,又别有一种陌生的柔情。
我故作惊讶:“这评价着实了得,真是你所作?”
被兀地戳穿,桃儿露出羞怒的马脚,嗫嚅道:“是我听一个人说的。”
“谁?”
“他叫常惠,以前喜欢来卫长公主府与少主人谈论边务。”
言罢,她埋下头去,不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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