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一上楼,便已瞧见了这独自品酒的小老人。他早已对此人的精气神,觉得有些奇怪。
只因这老人看来虽平常,却又似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诡奇之意。他知道凡是这样的人,都必定有种神秘的来历。
此刻,他自然不肯放过可以接近这神秘人物的机会,当下长身而起,抱拳含笑道:【既承错爱,敢不从命。】
那小老人竟仍端坐未动,只是微微笑道:【如此便请过来如何?】
刘新道:【遵命。】
甘宁却忍不住低声骂道:【这老儿好大的架子……刘兄,我陪你去。】
两人前后走了过去,那小老人目光却只瞧着刘新一个人,缓缓地道:【请恕老朽失礼,不能站起相迎……】
他笑容突然变得有些奇怪,缓缓接道:【只因老朽有个最好的理由请公子原谅此点……】
甘宁忍不住道:【什么理由?】
那老人且不作答,只是将衣衫下摆微微掀起一些。
他竟是个坡子。
老人的目光,冷冷瞧着甘宁,道:【这是什么理由,只怕已无需老朽回答,足下也可瞧出了。】
甘宁不觉有些歉然,讷讷道:【呃……这……】
老人道:【足下已满意了么?】
甘宁道:【请恕在下……】
老人冷冷截口道:【足下若已满意,便请足下走远些。老朽并未相邀足下前来,足下若定要坐在这里,只怕也无甚趣味。】
甘宁僵在那里,呆了半晌,突然大笑道:【不想我竟会被人赶走,而且还发不得脾气。这倒是我平生从来未遇过之事,但我若不坐下,只是站在一边,这又当如何?】
老人道:【足下若真个如此不知趣,也只有悉听尊便。】他再也不去瞧甘宁一眼,目光回向刘新时,面上又露出笑容,微微笑道:【请坐。】
刘新抱拳笑道:【谢座。】
甘宁进又不是,退也不是,只有站在那里。
但见那老人又招呼店伙,送上了七只酒杯,整整齐齐放到刘新面前。老人神情似是十分欢悦,含笑道:【公子既豪于酒,想必知酒。】
刘新笑道:【世上难求知己,何妨杯中寻觅。】
老人拊掌道:【妙,妙极。】
取起第一只酒樽,在刘新面前第一个杯中,浅浅斟了半杯,淡青而微带苍白的酒正与老人的面色相似。
老人笑道:【足下既知酒,且请尽此一杯。】
刘新毫不迟疑,取杯一饮而尽,笑道:【好酒。】
老人道:【这是什么酒,足下可尝得出?】
刘新微微笑道:【此酒柔中带刚,虽醇而烈,如初春之北风,严冬之斜阳,不知是否以酒中烈品大曲与绵竹春酒混合而成?】
老人拍掌笑道:【正是如此,公子果然知酒……绵竹春酒与大曲酒性虽截然不同,但以之掺合而饮,却饮来别有异味。】
刘新道:【但若非老丈妙手调成,酒味又岂能如此奇妙?】
老人喟然叹道:【不瞒公子,老朽一生之中,在这‘酒’上的确花了不少功夫,只是直到今日,才总算遇着公子一个知音。】
甘宁在一旁忍不住大声道:【这有什么了不起,将两种酒倒在一起,连三岁小孩子都会倒的,不想今日竟有人以此自夸。】
老人神色不变,更不瞧他一眼,只是缓缓道:【有些无知小子,只道将两种混成一味,必定容易已极,却不知天下酒品之多,多如天—亡繁星,要用些什么样的酒混在一起,才能混成一种动人的酒味,这其中的学问,又岂是那些无知小子梦想能及。】
甘宁吃了个瘪,满腹闷气,也发作不得。
刘新含笑瞧了他一眼,道:【常言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老丈调酒,想必亦是此理。】
老人拍掌笑道:【正是,胡乱用几个字拼成在一起,又岂可算得上是文章?而高手与俗手作成的文章,相差又岂可以道里计?文章如此,酒亦如此。字,需要高手连缀,才能成为文章;酒,亦需高手调配,才能称得上妙品。】
刘新笑道:【既是如此,且让在下再尝一杯。】
老人果然取起第二只酒樽,在刘新面前第二个酒杯中又浅浅斟了半杯,琥珀色的酒,却带着种奇异的碧绿色。
这正与老人目光的颜色相似。
刘新取杯饮尽,又自叹道:【好酒!不知道是否以江南女儿红为主,以茅台与苦艾酒为辅,再加几滴蜜酒调合而成?】
老人大笑道:【正是如此!老朽调制此酒,倒也花了不少心思,是以便为此酒取了个名字,唤作嫁女儿……】
刘新截口笑道:【酒味既佳,酒名更妙。此酒饮下时,清凉苦涩,但饮下之后,却如一股****,直下肠胃,那滋味的确和嫁女儿有些相似。】
老人大笑道:【调酒之难,最难在成色之配合,那是丝毫也差错不得的。此酒若是将女儿红多调一成,便成了‘俏寡妇’,再也吃不得了。】
两人相与大笑,竟是越见投机。
那老人开始为刘新斟第三杯酒时,甘宁已实在耽不住了,只得抽个冷儿,悄悄溜了回去。
雷铜笑道:【兄台终于回来了。】
甘宁耸耸眉宇,笑道:【喝酒原为取乐,哪有这许多麻烦。若先花这许多心思来调酒配酒,这酒倒不喝也罢。】
雷铜大笑道:【对,还是一大杯一大杯的烧刀子喝着干脆。】
甘宁道:【不想雷兄倒是小弟知己,来,敬你一杯。】
两人干了三杯,嘴里在喝酒,眼角还是忍不住偷偷往那边去瞧,目光中终是多少有些羡慕之意。
碧月姥抿嘴笑道:【看来你两人对那老头子樽中的酒,还是想喝的。】
雷铜眼睛一瞪,道:【谁说我想喝?】
碧月姥咯咯笑道:【只是喝不着,所以就说不好了。】
雷铜道:【正是,喝不到的酒,永远是酸的。】
甘宁含笑叹道:【刘新的福气,当真总是比人强。他不但艳福比人强,就连口福,也要比别人强上几分。】
碧月姥微微笑道:【但你却也莫要当他这几杯酒是容易喝的。】
甘宁眨了眨眼睛,道:【此话怎讲?】
碧月姥道:【他喝这几杯酒,当真不知费了多少气力。】
甘宁奇道:【有人将酒倒在他面前的杯子里,他只要一抬手,一仰脖子,酒就到了肚子里,这又要费什么气力?】
碧月姥道:【就因为别人替他倒酒,他才费气力。】
甘宁苦笑道:【越说越不懂了。】
雷铜道:【非但你不懂,我也糊涂得很。】
碧月姥笑道:【你们再仔细瞧瞧。】
甘宁雷铜早已一齐凝目望去,只见刘新此刻已喝光了第五杯酒,刚举起第六只酒杯。
碧月姥道:【现在刘公子举起了酒杯,是么?】
甘宁揉了揉鼻子,道:【是呀!】
碧月姥道:【现在呢?】
甘宁道:【现在……那老儿举起了酒樽。】
碧月姥道:【嗯……接着往下瞧,瞧仔细些。】
雷铜道:【现在,那老儿将酒樽歪了下去……】
甘宁道:【现在,那老儿瓶口已碰着刘新酒杯。】
雷铜道:【好,现在他开始倒酒。】
碧月姥道:【你还瞧不出奇怪么?】
雷铜皱眉道:【这……这又有什么奇……】
甘宁突然拍掌道:【对了,这老儿不但动作缓慢,而且倒酒也特别慢,我说了这许多话,他却连半杯酒还未倒完。】
碧月姥道:【这就是了。但他倒酒为何特别慢?这原因你已瞧出?】
甘宁目光截住,道:【他倒酒的那只手,虽然稳得很,但衣袖却不住飘动,像是整条手臂都在发抖似的。】
雷铜道:【不错,他穿的是皮袍子,又厚又重,这衣袖终不是被风吹动的。但他手臂为何发抖?莫非……】
甘宁接口道:【莫非他正拼命用力气?】
碧月姥道:【你倒再瞧刘公子。】
甘宁道:【刘新还在笑……但他这笑容却死板得很。嗯!他的衣袖,也有些动了……哎呀!你瞧他那酒杯。】
雷铜亦自失声道:【他那酒杯难道缺了个口么?】
甘宁道:【那酒杯方才明明还是好的,但此刻竟被那老儿的酒樽压了个缺口……嘿,你再瞧那酒樽。】
雷铜笑道:【这酒樽的瓶口已弯了……】
碧月姥笑道:【不错,你两人此刻总该已瞧出,他两人表面在客客气气喝酒,其实早已在暗暗较量上了。】
甘宁叹道:【不想这老儿竟有如此深厚的内力,竟能和刘新较量个不相上下,这倒是出人意料得很。】
雷铜沉声吟道:【依我看,还是刘公子占了上风。】
甘宁道:【自然是刘新占上风的。但能让刘新出这许多气力的人,江湖中又有几个?】
雷铜叹道:【这倒是实话。】
甘宁道:【所以我越想越觉这老儿奇怪。武功如此高,人却是残废;神情如此奇特,你我却想不出他的来历。】
雷铜道:【看来,他与刘公子之间,必定有什么过不去之处,否则又怎么才一见面,便不惜以内力相拼?】
甘宁道:【对了……嗯,不对,他若和刘新真的有什么仇恨,却为何不肯言明,反要装出一副笑脸?】
雷铜皱眉沉吟道:【嗯,这话也不错……】
目光触处,只见那酒樽与酒杯终于分了开来。
刘新居然还是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居然还是笑道:【好酒。】
那老人【砰】的放下酒樽,整个瓶口突然中断,落了下来,但老人却也还是若无其事,笑道:【此酒自然是好的……老朽调制的酒,好的总是留在后面。】
刘新笑道:【如此说来,这第七杯酒想必更妙了。】
老人笑道:【妙与不妙,一尝便知。】
缓缓吸了口气,取起第七只酒樽,缓缓伸了出去。
刘新亦自含笑端起第七只酒杯,缓缓迎了过来。
甘宁皱眉道:【这老儿倒也奇怪,明知内力不及刘新,为何还要……】
语声未了,突见刘新手掌一翻,用小指将酒杯扣在掌心,却以食拇中三指,捏着瓶口,将老人手中的酒樽,轻轻夺了过来。
那老人面不改色,仍然笑道:【公子莫非要自己倒酒?】
刘新笑而不答,却推开窗子,向下面瞧了瞧,然后伸出酒樽,竟将一樽酒全都倒在窗外。
老人终于变色,道:【公子这是为什么?】
刘新笑道:【老丈这第七杯酒,在下万万不敢拜领。】
老人怒道:【你既然喝了前面六杯,更该喝下这第七杯。你此刻既要对老夫如此无礼,方才为何又要将那六杯酒喝下去?】
刘新微微笑道:【只因那六杯酒喝得,这第七杯酒却是喝不得的。】
老人怒道:【此话……】
刘新突然出手如风,往老人衣袖中一摸。
那老人猝不及防,失声道:【你……】
一个字方说出,刘新手已缩了回去,手中却已多了个小巧玲珑,仿佛以整块翡翠雕成的盒子。
这时酒楼之上,除了碧月姥雷铜甘宁三人之外,也早已有不少双眼睛,在一旁眼睁睁的瞧着这幕好戏。
刘新突然施出这一手,众人当真全都吃了一惊。
那老人更是神情大变,只是勉强控制,冷冷喝道:【老夫好意请你喝酒,你怎敢如此无礼?……还来……】
刘新笑道:【自是要奉还的,但……】
他缓缓打开了那翡翠盒子,用小指挑出了粉红色粉末,弹在酒杯里,凝目瞧了两眼,叹道:【果然是天下无双的毒药。】
老人双手紧紧抓着桌沿,厉声道:【你说什么?】
刘新笑道:【老丈方才若是未曾将这追魂夺命的毒药,悄悄弹在那第七樽酒里,在下自然早已将第七杯酒喝了下去。】
老人怒道:【放屁,你……】
刘新含笑截口道:【老丈方才屡次与在下较量内力,只不过是想藉此引开在下的注意而已。在下若真的一无所知,方才再与老丈较量一番内力,等到老丈不敌缩手,在下难免沾沾自喜,于是又将那第七杯酒喝下去……】
他仰天一笑,接道:【那么,在下今生只怕也喝不着第八杯酒了!】
那老人面上已无丝毫血色,犹自冷笑道:【我与你非但无冤无仇,简直素昧乎生……你甚至连我名字都不知道,我为何要害你?】
刘新微微笑道:【老丈其实是认得在下的,而在下么……其实也早已认出了老丈。】
老人动容道:【你认得我?】
刘新缓缓道:【来自司隶,神农百毒……】
老人厉叱一声,满头毛发,突然根根耸起。
那边的对话,甘宁等人俱都听得清清楚楚。雷铜耸然道:【不想这老儿竟是阉党的士农工商!】
碧月姥道:【不想他行藏虽如此隐秘,却还是被刘公子瞧破了。】
甘宁叹道:【普天之下,又有哪件事,能瞒得过刘新,唉……刘新呀刘新,你难道真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么?】
那【神农百毒】的一双眼睛,此刻生像已化为两柄利剑,直恨不得能将之齐根插入刘新的心脏里。
但他狠狠瞪了刘新半晌后,目光竟渐渐柔和,耸立着的头发,也一根根落了下去,怒火似已平息。
刘新含笑道:【在下猜的可不错么?】
老人嘴角竟也泛起一丝笑容,道:【厉害厉害……不错不错……】
刘新道:【既是如此,不知大名可否见告?】
老人道:【老朽李异。】
刘新拊掌笑道:【好极好极,昔有高阳酒徒,今日小子有幸得识李异,幸何如之?】
李异亦自拊掌笑道:【只惭愧老朽全无酒徒的豪兴。】
两人又自相与大笑,笑得又似乎十分开心。
群豪面面相觑,都有些愣住了。
雷铜叹道:【刘公子当真是宽宏大量!这老儿几次三番的害他,他非但一字不提,居然还能在那里坐得住。】
甘宁苦笑道:【刘新的一举一动,俱都出入意外,又岂是我等猜得透的。】
雷铜道:【这老儿虽在大笑,但目光闪烁,心里又不知在转着什么恶毒的念头,刘公子还是该小心才是。】
甘宁笑道:【你放心,刘新从不会上人家当的。】
碧月姥突然失声道:【不好……】
雷铜道:【什么事?】
碧月姥道:【你瞧……你瞧那老人的两条腿。】
甘宁奇道:【他的腿……】
话犹未了,只听刘新一声长笑,他面前的整张桌子,俱都飞了起来,桌子下竟有湛蓝色的光芒一闪。
甘宁已瞧出这光芒竟是自李异裤腿中发出来的。
双腿齐膝断去的李异,裤腿中竟是两柄利剑。
两柄淬毒的利剑。
他谈笑之间,双【腿】突然自桌下无声无息地踢出,刘新只要沾着一点,眨眼之间,便要毒发身死。
哪知刘新竟似在桌子下也长着只眼睛,李异的【腿】一动,他身子已平空向后移开了三尺。
李异一击不中,双手抬起,整个桌子,却向刘新飞过去,他自己却自桌子边窜过,【腿中剑】连环踢出。
他平日行路,俱是以剑为腿,二十多年苦练下来,这两柄淬毒利剑,实已如长在他腿上一般。
此刻他的剑踢出,寒光闪动,剑气袭人,其灵动处居然远胜天下各门各派的腿法,其犀利处更非任何腿法所能望其项背。
满楼群豪,俱都耸然失色,脱口惊呼。
甘宁雷铜,更早已大喝着扑了上去。
就在此时,只见刘新身子在剑光中飘动游走,李异连环七剑,俱都落空,突然反手击破窗子,箭一般窜了出去。
等到甘宁雷铜迫到窗口,这身怀武林第一歹毒外门兵刃的恶毒老人,身形早已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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