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机若是错过,便永不再来。
刘新只要能再拿着一副好牌……只要一副好牌。
他全力控制着自己,不使手指颤抖。
他轻轻拢起了牌,第一张是【梅花】。
这张牌不错。【梅花】还没有出现过,他还有成对的机会,纵不能成对,只要配上一张八九,他还是胜算居多!
他缓缓推开第一张牌,露出第二张。他觉得自己掌心已在出汗,小巧的牙牌,似乎变得重逾千斤。
第二张牌竟是【地】。
两点,只有两点,要命的两点。
那红红的两点,就像是两个无底的洞,等着他跌下去,又像是两只讥讽的眼睛,在空虚地瞪着他。
他记得有一次也是拿着张【地】牌,也是同样的两个红点,但这两点与那两点,为何竟是如此不同?
这张两点曾经带给他幸运,此刻为何又要带给他不幸?他今夜以这两点开始,莫非又要以这两点结束?
强烈的灯光,此刻也像是变得有些昏黄。
旁观的人,虽然看不出刘新与欢喜佛神情有丝毫变化,却已感觉出他们之间那种紧张的气氛。
每个人都也不由得紧张起来,神经都像是琴弦般绷紧,染香更是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只见欢喜佛推出一叠金叶子,道:【加三万。】
刘新微一迟疑,数了数面前的金叶子,道:【我再加三万。】
欢喜佛几乎想也未想,道:【再加三万。】
赌法一下子就由五千跳至九万五千了,众人的心不觉都提了起来,染香的一颗心更几乎到了嗓子外。
她知道刘新面前连上次赢来的最多已只剩下六七万两了,这已是他最后的赌本,输了便不能翻身。
她瞧着刘新,几乎是在哀求:【你的牌若不太好,便放手吧,留下六七万两,多少还有翻本的机会。】
刘新却将最后的一叠全都推了出去,道:【一万之后,再加三万五千。】
染香几乎叫出声来,但想了想,却又几乎要笑出声来──刘新手里必定是副好牌,说不定是至尊宝。
他的牌若不好,又怎敢孤注一掷──没有人敢将自己最后的赌本拿去冒险的,除非他根本不会赌。
染香忍不住微笑了。
她若知道刘新子中只是两点,她只怕立刻就要晕过去。
欢喜佛凝注着刘新,像是想瞧入他的心,想瞧瞧他究竟是否在虚张声势,是否在【投机】。
刘新就动也不动地让他瞧,欢喜佛突然微微笑道:【你骇不退我的,你最多只有四五点。】
刘新笑道:【是么?】
欢喜佛道:【我算准了。】
刘新微笑道;【那么,你为何不再打?莫非你只有一两点?】
欢喜佛道:【哼!】
他突然拍了拍手,身后立刻有人递来只小箱子。
欢喜佛将箱子全都推了出去,道:【我再加你九十万两。】
四下的人又微微地骚动起来,龙傲天周富贵,不知何时也被这场惊心
动魄的豪赌吸引得回来了,站在栏外。
龙傲天眼睛瞪得如铜铃,周富贵鼻子里直冒气。
刘新却仍然只是微微笑着,指尖在牌背上滑来滑去。
欢喜佛道:【如何,你不敢跟进?】
刘新微笑道:【方才我忘了请教,赌本不够时,难道也算输么?】
欢喜佛道:【你赌本已不够?】
刘新道:【佛爷明知任何人身上都不会带着九十万两银子的。】
欢喜佛的眼睛像是鹰,瞧着刘新道:【虽无现银,抵押亦可。】
刘新笑道:【纵是那位周兄,身上也不会有价值九十万两之物来作抵押,何况区区在下……在下简直可是身无长物。】
欢喜佛目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微笑,缓缓道:【别人身上纵无价值九十万两之物,你却有的。】
刘新道:【我有……】
突然仰天大笑道:【佛爷莫非是要在下这条性命作赌?】
欢喜佛道:【阁下将自己性命看作只值九十万两,岂非太过自贬身价?】
刘新笑声突顿,道:【那又是什么?】
欢喜佛道:【手指。】
刘新轩眉道:【手指?】
欢喜佛道:【不错,阁下每一根手指,都可值四十五万两。】
刘新大笑道:【在下直到今日,才知道自己手指竟有如此值钱。】
欢喜佛冷冷道:【阁下若是胜了,这满桌金钱,但凭取去;阁下若是败了,只要让本座切下两根手指……】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接道:【阁下手指共有十根,切去两根,也算不得什么的。】
他两人对话一句接着一句,众人的面色,也不觉随着他两人的对话阵青阵红,掌心已都不觉淌出冷汗。
染香若不是扶着栏杆,早已倒了下去。残酷,这是何等残酷的赌注,竟要以活生生的血肉去赌冷冰冰的银子。
刘新却仍在微笑着。
他微笑着,瞧着欢喜佛,微笑着道:【佛爷若割下我拇指,我便终身不能使剑;佛爷若割下我食中两指,我便终身无力点穴……这两根手指,用处当真不小。】
欢喜佛淡淡道:【你若不敢赌,也就罢了。】
刘新凝目瞧着他,直过了盏茶功夫,突然道:【我赌了。】
【我赌了】这三个字说出来,众人但觉仿佛被一只手扼住了脖子,连呼吸都无法呼吸,欢喜佛身子也似微微一震,失声道:【你赌?】
刘新微笑道:【赌。】
欢喜佛厉声道:【你是什么牌?】
刘新笑道:【牌不好,但也并不太坏。】
他微笑着掀起牌。
两点,竟只有两点!
众人憋住的那口气,到此刻才吐了出来。在这里,每个人虽都不敢放肆,但仍不禁起了骚动。
染香身子一软,终于滑倒在地上。
完了,什么都完了。
刘新这该死的疯子,他竟只有两点。
这两点居然也敢赌。
骚动中,欢喜佛却石像般坐在阴影中,动也不动,那一双冷酷锐利的眼睛,突然变得空空洞洞。
他空洞地瞪着这副两点,一字字缓缓道:【你只有两点……很好,你只有两点……】
语声也是空空洞洞的,也分不出是喜是怒。
刘新微笑道:【不错,只有两点。】
欢喜佛突然厉声道:【你怎如此冒险?】
刘新笑道:【只因在下已算准了佛爷的牌,决不超过两点。】
欢喜佛冷笑道:【你是如何算的?本座倒想听听。】
刘新道:【第一,在下已摸清了佛爷赌时的手法。】
欢喜佛道:【我是什么手法?】
刘新道:【佛爷若有大牌时,决不急攻躁进,只是静静地等着,等着别人上钩……但佛爷手中之牌若是十分不好时,佛爷却必定狠狠下注,要将对方吓退。】
欢喜佛道:【哼,还有呢?】
刘新道:【所以,在下就以此布下了圈套。】
欢喜佛道:【圈套?】
刘新道:【在下故意数了数金叶子,让佛爷知道我赌本已不多,故意引诱佛爷你‘投机’,只因佛爷算准赌本不多的人,决不肯打没有把握的仗,随意冒险,甚至明知佛爷投机,也未必敢抓的……】
他一笑接道:【何况这副牌的好牌都已出来,我手上点子绝不会大,正是佛爷【投机】的好机会,这机会佛爷怎肯放过?】
欢喜佛冷冷道:【这机会却是你故意制造的,是么?】
刘新笑道:【不错,佛爷果然禁不起这引诱……等到后来佛爷下注那般凶狠,在下更算准佛爷只不过是想将在下吓退而已。】
欢喜佛道:【你竟如此有把握?】
刘新笑道:【多少有些的。】
欢喜佛冷笑道:【本座难道是死人,赌法难道不会改变?】
刘新道:【自然有此可能。但每个人的习惯赌法,多已根深蒂固,情况越是紧张,越是情不自禁要使出这种习惯的赌法。】
欢喜佛冷笑道:【本座也许只不过是故意放出烟幕,让你以为本座的赌法如此,其实却是等着你上当的。】
刘新笑道:【自然也有此可能。但事已至此,在下也只得冒险了。无论任何赌博,都是要冒险的,只是冒险的程度有大有小而已。】
欢喜佛突然大笑道:【很好……很好……你自己瞧瞧我是什么牌吧。】
狂笑声中,他竟霍然长身而起,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直到现在为止,众人还是猜不透他手里究竟是什么牌,更摸不清他的牌究竟是大?是小?
大家眼睁睁瞧着他穿着宽袍的人影消失在黑暗中,一颗心都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定,就好像和欢喜佛对博的人已变成自己。这副牌竞真的会比两点还小?不可能!这简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每个人的手都已不知不觉在颤抖着,都忍不住想掀开这副牌瞧瞧,但终究还是没有一人敢伸出手来。
刘新微笑道:【佛爷既已去了,这副牌就让在下翻开瞧瞧吧。】
他方自伸出手去,阴影中突有一只手伸出来按住了牌,他只不过轻轻—-按,这副牌竟整个嵌入桌子里。
这只手正是方才凌空震退【女霸王】******的那只,也正是一把就将【西门镇关】西门阵掷出去的那只。
众人片刻才瞧清这只手,干燥枯涩,手背上却瞧不见一根筋,整只手竟生像是枯木雕成的。
只听那冷涩的语声道:【这副牌你不必瞧了。】
刘新微笑道:【为什么?】
那语声冷冷道:【我已瞧过,这副牌比两点大,是三点。】
刘新道:【哦……是吗?】
那语声怒道:【你敢不信任我?】
他这句话说出来,众人脸色都变了。
刘新若是说一声【不】,此人自然立刻便要出手。
刘新近来名声虽响,但究竟年纪还轻,又怎会是这关外第一名家的敌手。
何况两人真的动起手来,刘新的计划不就全都完了。
但若要刘新瞧也不瞧就认输,又有谁输得下这口气。
一时之间,众人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却不禁暗暗为刘新着急,都知道刘新若要将这只手自牌上移开,实是比登天还难。
刘新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在下方才已瞧见过阁下武功,的确不愧为佛爷座下第一高手,却不知阁下可瞧得出这样东西有何不对?】
他伸过手去,手里果然抓着东西。
那只手不由自主,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摊开手掌一瞧,却不过只是对骰子,他怔一怔,随即怒道:【这骰子有何不对?】
刘新大笑道:【这骰子没什么不对,却不知这副牌对不对。】
大笑声中,他手掌也在桌面上轻轻一按,那两张已完全嵌入绿绒桌面里的牌,竟突然向上跳了起来。
轻轻一按,便能将牙牌嵌入桌子的掌力固是惊人,但轻轻一按,就能使牌跳起来的功夫,却更是骇人听闻。
众人再也忍不住失声喝彩,眼见刘新的手已接着牌了,突听【嗤,嗤】两声,接着【噗,噗】两响。
那两只牙牌竞被凌空击得粉碎,碎片四射而出,李登龙躲闪不及,肩头挨着一点,竟然痛彻心腑,却见两样东西落在桌面,竟赫然正是方才还在那只手里的骰子。
坚固的牙牌已裂成碎片,这两粒骰子却仍是完完整整,此人手上的功夫,简直已令人不可思议。
众人耸然动容,李登龙抚着肩头,咧着嘴,失声而呼,也不知是在喊疼,还是在喝彩。
只听那语声冷冷道:【一点吃二点,你输了。】
刘新居然还是微微含笑,道:【真是三点吗?】
那双手在桌上一阖,剩下的三十张牌全部被他攫在手里,只见他两只手搓厂几搓,揉了几揉。
等他再摊开手时,三十张牙牌竟已碎成一堆粉末。
这一来那两张牌究竟是否三点,更是死无对证。
那浯声冷笑道:【我说是三点,就是三点。】
刘新喃喃道:【不错,在下纵然不信,看来也不能不信了。】
那语声咯咯笑道:【看来你也只有认输。】
刘新笑道:【但阁下却忘了一点。】
那语声怔了怔道:【什么?】
刘新大笑道:【这点。】
他两只手不知何时已伸在桌下,片刻只听【啵】的一声轻响,那整张桌面当中突然有一块跳了起来。
原来他手掌轻轻在桌子下一拍,便已将如此坚固的桌面自中央击出一块,也正是方才那两只牌嵌在里面的那一块。
刘新闪电般接了过来,那两个陷进去的牌印子,在灯光下瞧得清清楚楚,凸出来十个圆点。
左面的一张印出来的是【四二】六,右面的一张印出来的是【板跛】四,加进来恰好是十点,一副倒楣透顶的蹩十。
那双手虽然将整副牌都毁去,以为已毁尸灭迹,死无对证,却忘了那两张牌竟在桌上留下了证据。
这证据竟也正是他自己造出来的!
众人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也不知是惊奇,是赞美。
刘新微微一笑,道:【两点吃蹩十,你输了。】
黑暗中那人影站着动也不动,那两只手也不动,只有一双像狼一般冷酷的眼睛,自黑暗中瞪着刘新。
刘新的眼睛也含笑瞧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已又紧张得透不过气。
突听那语声轻轻吐了口气,冷冷道:【很好,你赢了。】
这一仗,刘新竟赢了一百万。
银子,在众人赞美与羡慕的叹息声中,被搬了出去。
这时,东方已白。
刘新放松了四肢,又懒懒的坐在他那张最最舒适的椅子里,嘴角带着的微笑,仍是那么懒散,像是并没有什么得意。
染香又蜷曲在床上,呆呆地瞧着他,突然笑道:【你真会骇人,你方才真骇死我了。】
刘新道:【只可惜没有真的骇死。】
染香咬了咬嘴唇,瞅着他,还是忍不住笑道:【你方才真有十成必胜的把握?】
刘新淡淡一笑,道:【世上哪有什么事能占十成胜算。】
染香叹了口气,道:【但你总算是赢了。】
她瞧着堆在桌上的银子,瞬即展颜笑道:【现在,无论如何,你已可算是个富翁……唉,一百万两,世上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休想赚得到。】
刘新道:【哦,是吗?】
染香道:【你可知道一百万两能做些什么事?】
刘新道:【能做些什么?】
染香闭起眼睛,徐徐道:【一百万两买来的房子,能住得下全兰州大大小小所有的人;一百万两买来的粮食,能使全甘肃的人吃上一年。】
她轻轻叹了口气,接道:【一百万两能使一千个忠心的奴仆背叛他们的主人,一百万两也能使一千个贞洁的少女失去贞操。】
刘新突然一笑,道:【但一百万两也可能什么事都未做就不见了。】
染香道:【不见了……不可能,这决不可能。你就真将这一百万两都抛入黄河,最少也能叫全兰州一半人跳进河里去找。】
刘新微微笑道:【可能的,一定可能的。】
染香笑道:【我不跟你抬杠。我只问你,第一仗你既然胜了,以后该怎么办?难道还是坐在这里等欢喜佛来找你?】
刘新道:【我难道不能去找他一次?】
染香失声道:【找他?】
刘新一笑,也不答话,却突然高声唤道:【春娇姑娘进来吧。】
这一次是春娇自己推门进来的了。
她满脸是笑,万福道:【贱妾正想敲门,不想刘公子就已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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