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正的车开得很稳。
公安局的正副局长都配有专职驾驶员,一般不允许自己开车的,今天听到彭凯回来的消息,怕彭凯得知凌方仪出事受不了,也就没顾上招呼驾驶员。
彭凯呆呆地看着车窗外闪过的街景,三年前凌方仪在北京找到他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三年前,也就是2003年的那个初冬,彭凯才从地下室上来,在门口不由呆住了,迎面竟碰到了凌方仪。
那一刻彭凯不知所措,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口齿含糊不清地说:“凌……凌叔叔,怎么是……是您?”
凌方仪笑着看着他,带着几分调侃地说:“怎么,不请凌叔叔进去坐坐?”
彭凯有几分狼狈地笑笑:“凌叔叔想体验北漂生活?”
凌方仪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吧,臭小子,今天凌叔叔请你吃饭。”
彭凯眼睛红了,他向天空看了看,把泪水逼了回去。如果不是在大马路上,他真想抱着凌叔叔大哭一场。
彭凯自小就和凌方仪亲。小时候,彭凯好动,经常闯祸,也就经常被父亲打,他也就经常到凌方仪家避难,久而久之,几乎成了凌家的成员。彭其川有一次与凌方仪开玩笑说:“这哪是我的儿子,倒象是你凌方仪的儿子,我算是白养了。”
彭凯跟着凌方仪来到海德宾馆。两个人来到二楼餐厅,凌方仪要了一个小包厢。
彭凯自从漂到北京,这是第一次走进酒店的包厢。每个月,数着浸透着汗水的钞票,他要先数出房租,再数出交通费和吃饭的钱,然后才敢花钱。路过酒店临街的玻璃窗,他常想起以前吃过的美味佳肴,过去的他哪个周末不是和同学们到酒店小酌,变化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凌方仪没有接服务员送上的菜单,边点香烟边说:“蒜泥拌黄瓜三纹鱼酱烤鸡翅红烧排骨鸡汤菌菇堡。”
点的都是彭凯爱吃的菜。
彭凯暗想,父亲都不一定清楚地知道自己爱吃哪些菜。
凌方仪吸着烟,意味深长地看着彭凯,没有马上说话。
彭凯被看得很窘,自嘲地笑笑问:“凌叔叔,您是来找我的?”
凌方仪反问道:“你觉得在北京这二千多万人口的城市里碰到你的机率有多大?”
彭凯问:“那,那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凌方仪说:“臭小子,先说说你吧,这半年混得怎么样?“
彭凯故作轻松地说:“没有什么好说的啊,就象所有没有背景的北漂族一样,没有成功,也没有饿死。”
凌方仪笑了,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彭凯沉默了一会,有点艰难地说:“我真的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住地下室的北漂。我来北京前,已经联系了两家单位,约好面谈。我觉得自己研究生毕业,找一份象样的工作应该不是件难事。
“谁知,到北京后,一家公司今年的招人计划已完成,我来晚了。另一家在居民区里,看着就是那种打着招聘幌子想白用人的主。
“在旅馆住了一个星期,我带来的钱就去了一大半。我来的时候带了二千多块钱,那是我从每个月家里给的钱中节省下来的。没有办法,只好找了您刚才看到的那家地下室住。
“接下来找工作很不顺利,很多公司都是在上半年就完成了招人计划,在北京找工作的大学生研究生太多了。等到兜里只剩下一百多块钱时,我真的害怕起来,我连回家的车票都买不起了。”
想着自己前一段的狼狈生活,彭凯不禁有些欷嘘。
菜上来了。凌方仪夹了一块酱烤鸡翅放在彭凯面前的盘子里。
最不愿启齿的话已经说出口,彭凯似乎轻松了许多,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菜,耍赖般地说:“凌叔叔,我先吃了,你点了这么多我爱吃的,我都馋死了。”
凌方仪温和地说:“边吃边说。”
彭凯大吃起来,这些东西以前是经常吃的,那时也没觉得怎么好吃,可今天吃起来却是各外香。
看彭凯吃得香,凌方仪心里很是舒服,就象彭凯真是自己的儿子一般。
同时他也有很多感慨。这个孩子自己是看着长大的。与许多独生子女一样,从小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后来家里经济条件好起来,他也是公子哥一般呼朋唤友,十分潇洒。虽然他不象有些富二代那样任意挥霍,虽然彭其川的观点一直是男孩子要穷养,但毕竟是富足的环境中长大的,这样的苦什么时候吃过,看来环境的确是能改变人。
彭凯见凌方仪只看着自己吃,有点不好意思地:“凌叔叔,您也吃。”
凌方仪说:“还有红烧排骨没上来,也是你爱吃的。后来呢?”
鸡汤菌菇堡上来了,彭凯先用汤勺为凌方仪舀了一碗,又给自己也舀了碗凉着,然后接着刚才的话茬说:“意识到只有一百多元钱时,我相当紧张,有点饥不择食地找工作。我干起了快递。我对自己说是为了熟悉北京,其实是因为这个工作去了就干,一周开一次工资,我兜里的钱等不到按月开工资了。
“有一次送快递,是送一个高档小区,正好碰上一个辅导儿子做作业的母亲发火,她大声责骂着,儿子十来岁,缩在椅子旁边的角落里,我突然想到自己小时候,很同情那小孩,就过去拉过小孩指导他做了一会儿作业。
“第二天到快递公司接活时,经理说有人找,一看是那个小孩的母亲,她说希望我能每周三次晚上辅导她儿子做作业,我答应了。这样,用家教的收入我交房租,用送快递的收入吃饭,我算是能养活自己了。
“再后来,情况就慢慢好起来,在中关村一家计算机专卖店干过,帮二家机关做过网络维护,有时也能接点含金量不高的软件开发业务,我所说的含金量不是技术上的,而是人民币,因为我接手的活都是人家接了后转给我的,是人家不愿干的。”
凌方仪问:“你现在后悔吗?”
彭凯说:“不后悔。只是有些茫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创下一份自己的事业。”
凌方仪问:“以前没有怀疑过?”
彭凯说:“没有,当时我觉得比我老爸强。”
凌方仪又问:“现在呢?”
彭凯有几分尴尬地笑笑:“我觉得老爸的机遇比我好。”
凌方仪把上来的三纹鱼向彭凯面前推了推:“以后有什么打算?”
彭凯说:“我还真说不清。”
凌方仪劝道:“回家吧,接受你爸爸的安排,到天讯。”
彭凯坚决地说:“不,凌叔叔。在我非常狼狈的时候,也曾经想过回家,我甚至有一次到了火车站,在售票大厅徘徊了一个多小时,又排了半个小时的队到窗口,但在售票员问我‘到哪里?’时,我还是退了出来。我对自己说,我不能就这样回去。”
凌方仪说:“觉得没面子,无法面对你爸爸?”
彭凯说:“当时是,但现在不全是。虽然我知道这种打拼成功的机率不大,但我不想放弃,我相信自己有这实力。如果老天不欺负我,我一定要让老爸看到,没有他的钱我照样可以打拼出一片天地。是我老爸让您来的?”
凌方仪摇摇头说:“那倒不是。是你妈妈不放心你,她自己来又怕刺激你老爸。你老爸现在从不提你,但我感觉得出,他心里的牵挂一点也不比你老妈少。小凯,凭心而论,我觉得你进天讯是比较合适的,要知道,做父母的都是为子女做最好的选择。”
彭凯说:“什么是最好的?我老爸认为我做个体面的老总最好,可我却想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想开公司就全力以赴地大干一场,不想开了就浪迹天涯。我不想把自己绑在家族企业上,连个双休日都没有。”
凌方仪不由笑了:“你太理想化了。你说的这种生活不能说没有,但生活是不可能这么轻松,这么随性的。听叔叔的话,回去吧,这也是你妈妈的希望。”
彭凯说:“不,我从离开家的那一刻起,就没想过回去。”
彭凯的态度在凌方仪的意料之中,这父子俩在这一点上太象了,知道劝下去也没有用,他还是劝道:“你为什么不能接受天讯?这家公司规模也不算小,在行业中也有一定的知名度,更重要的是有你爸爸和众位叔叔伯伯的扶持,你会少走很多弯路。”
彭凯说:“天讯是我爸爸的,不是我的。”
凌方仪说:“最终总是要交给你的。”
彭凯说:“那也不是我的,只是继承的。凌叔叔,我喜欢IT行业,我想干自己想干的事,毕竟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如果试都不试,就按部就班地去接替我老爸,我会觉得自己没有真正活过,我会遗憾终生的。”
看着彭凯那张年轻而坚定的脸,凌方仪不禁有些感慨。在父辈们用自己的智慧和汗水为子女铺路的时候,子女想的却是干自己喜欢的事,实现自己的价值,与父辈的想法比,应该说子女的想法更加纯正。他有些欣赏地点点头:“你是说,还想在北京漂下去?”
彭凯说:“是的。在漂泊中找机会。”
车停了。打断了彭凯的回忆。
“小凯,医院到了。”罗正转头看着沉思中的彭凯。
彭凯看着眼前的一片白色建筑,心里一阵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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