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唯一剩下的事情，威廉所能作的而且也是必须作的，就是思考这个问题：他要死了，他该怎么死？他不必再摆什么架子了，也没有必要追求什么了。他的生命是有期限的！活着的人总吹嘘他们不久就要死掉了，而要死的人真的不想就这样死掉。他怎么能心平气和地面对死亡？他真的要死了吗？那么，他是不是要为自己准备后事了？人们总是想展现自己的慷概和仁慈，来换得一点个人的满足感。即使一个穷人，他也要预先琢磨，把他的母马留给谁，他的小马驹留给谁，把他的那些布满补丁的上衣留给谁，把他的那双还能穿的靴子留给谁，更何况他威廉呢？是的，人们都要交代后事，然后才能轻松地离开这个世界，就像是搬到另一个地方居住似的。不，他还不需要，他还没有死！
威廉就这样一直想着，每天执拗地拖拉着输液架子，在病房里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他感觉整个大厅里的人，无论医生护士，还是那些他根本不想打量一下的偶尔同他住在一起的“病友们”， 都在愤怒地注视他。似乎连那病房的天花板也和地板一样，被他踩得颤动。是的，这一切，都可以不予理踩。但是，对于究竟该怎样面对死亡这件事，他真的没有一点概念。这种事，这样的时刻，无论他威廉再有能耐，也无法想出头绪。毕竟，他也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当然也不会经历过。而且他从不看那些胡编乱凑的小说，他一致认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不需要他人说教。现在，他真的希望他能在哪一本书里，或者能有幸碰到一位那些神奇故事里面的那种东方仙人，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已经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
现在的他，靠什么度日？人们经常自欺，说人们活着，靠的是思想信仰，可他威廉没有什么信仰，他只相信自己！有些伪君子说，人们靠对别人的爱而活着。但是，如果他不能得到爱的回报，他还能活吗？为什么人们要如此自欺？爱和被爱是并存的，那是一个圆，密不透风的圆，就像他的生命一样有始有终：一个不可更改的轮回！
“不知道哪一个明日，我就会成为一个僵尸，一个没有任何**的僵尸。而活着的人还继续走着，除了几滴怜悯同情的泪。那就是人类！”威廉想到这些，他感到愤怒，无法遏制的愤怒。他说不清，也许是为了那个严酷的现实而愤怒，也许只是为自己无能为力而愤怒。
他象一只狂怒的狮子，撕扯着身上的各种枷锁，还有那些把他那两片肚皮钉在一起的钉子。他想，也许他这样敞开着他的五脏六腑更好，至少他可以一眼望穿那些癌细胞的动向。他必须逃出这个笼子，即使死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大漠。对，就那样，那样最好！他自由地死了，他的躯体还有他的灵魂都是自由的。
他这样咆哮着，终于惊动了那些多事的护士们。美其名曰，他们帮助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他的床上。爱丽丝拉着他的手，虚伪地嘲弄地表示关注。他听见另一个护士说，“威廉，你太累了，医生说你需要休息“。她为他注射了什么。他又听见爱丽丝说，“其实我们能理解他，任何人都无法这样面对死亡，毕竟他还年轻，风华正茂”。他想大喊，“你不能剥夺我生气的权利”但是他说不出口。他明白，他已经没有支配他自己情绪的权利了。后来他就睡着了。 他不再感到疼痛，他不再为自己感到忧伤。醒来时，他发现他的身子是仍然是柔和的，温暖的。他还没有成为僵尸，他还活着！
迈克仍然每天和凯迪一起来看望他。在他看来，他们很轻松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威廉要死了。是的，他要死了。对他们不但没有任何伤害，而且他们可以从他这里得到好处的。他们要拿走他所创造的一切，他们会替他享用那本来他自己要享用的财富和寿命。也许有可能，他们心里正庆幸他得了这不治之症！他们希望自己当家做主！“哼，我还没有死！”威廉在心里鄙视着他们。他们不明白，虽然他的身体被毁掉了，但是他的意志还健在，他的大脑仍然是活跃的！
威廉一直不说话。他似乎没有看见，他儿子和妻子守在他身边。还有那个葛瑞斯，那个近来似乎正在竭力和迈克套近乎的女人。“也许她认为她能从他这儿带走他的一切，他的财富，还有他的儿子！她终于原型毕露了，她是个巫婆！”威廉心里冷笑着。
迈克说，“父亲，母亲希望你能回家住。这样你们可以相互照应”。
凯迪笑道，“威廉，我想你不会喜欢住在休养院吧？我想你是清楚的，我永远在这里，无论什么时候你需要我，我都在这里！”
瞧，这个女人，如此虚伪的女人。是的，她仍然是凯迪，他的妻子，这个时候这样勇敢地承担责任。威廉没有说话。住休养院，有专业人员看护，那他就真的是住在死亡前的停尸房了。他明白，他别无选择！
那天杰弥医生查房的时候，撤掉了敷料，说“威廉，伤口长的很好。你可以回家调养。两周之后复查。你们也可以有时间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如果你是我，你该怎么做？”威廉突然问。
“这个，我真的很难回答”
“你的经验呢？”
“有些人想的开，放弃治疗，好好享受最后的时光；而有些人接受化疗，很痛苦，但是延长寿命。这主要取决于自己对于生命的看法”
“谢谢”威廉觉得自己很幼稚，难道医生会替他作出决定吗？那是对于生死的选择，正如凯迪所说的，只有自己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迈克和凯迪一起接他回家，回到他原来的和凯迪一起住的家。迈克已经把他的主要用具，搬回了这个家。家，似乎还像他六年前离开时的样子，但是在他看来如此的陌生。似乎这里的一切都不是属于他威廉自己的。他感觉自己是个寄宿者。
他渐渐地瘦了。他没有食欲，而且经常习惯性地呕吐腹泻。一周之内，他掉了15公斤体重。他坐在沙发上，会感觉扶手是那样僵硬，把他的皮肤挤压得通红，似乎他的皮肤一不小心就会被撕烂的。就这样，从进医院到出院，一周时间，他就成了皮包骨头的男人。往日那健硕的身躯，似乎已经成了不堪一击的朽木。间歇性的疼痛，就像藏在黑暗里的毒蛇，撕裂着他，然后一点一点地吞噬他。他搞不清楚那疼痛来自胆结石，伤口，还是癌肿块。
凯迪看上去很精心地照顾他，关心他的饮食。她每天都在琢磨为他做些什么，来促进他的食欲，但是他对此毫无兴趣。这使凯迪感到有些恼火。
“你必须强制自己吃些食物，否则你会倒下的”凯迪很严肃地说。
“我又不是牛，能那样一味地喂灌吗？”威廉很是不满，“我不希望自己成为胖子”，他仍然为自己辩解。
出院后的第八天，那个前来换药的社区护士说，“很遗憾，我想你的伤口已经感染了”。
威廉没有来得及思考，当天下午，就被急诊收住了外科病房。那个他认为很脏，很嘈杂的死亡前的停尸房。他感到悲痛极了。他一直在竭力思考伤口复原后的计划，没想到半路又跳出来一个索要他性命的亡命徒。
杰弥医生仍然是主宰他生命的老板。查房那天，威廉问，“医生，为什么我的伤口会感染呢？手术后你用抗菌素了吗？”第一次他开始关注自己。
“其实并不是所有手术后的病人都用抗菌素的。我们是视情况而定的”
“我这样的开腹手术，你认为是小手术，不需要感染预防吗？”
“我们应该就事论事”
“是不是象我这样要死的癌症病人，不值得花费那我应该享受的免费医疗呢？你的责任是要为国家节约能源，是吗？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可以支付的，我是付的起自己医药费的男人！”威廉动怒了，他在喊。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想你这样的看法是带有个人偏见的。我有我的职业道德。我们都不想为自己增添麻烦的，不是吗？”
“多长时间能恢复呢？”
“至少一个月吧！”
“我需要在这里呆一个月？”
“不用的。急诊感染控制之后，你就可以回家治疗。社区护士会定时上门为你换药的”
“那么至少要三到五天，不是吗？”
“没错。你应该配合我的治疗，尽管我会在你的液体里添加营养的，你仍然要尽量吃些东西，补充营养。人靠的是能量来生存”
“是吗，人靠能量来生存！那是物质学说，它是主体，但不是主宰者。人的生存应该来源于内在的动力，那是意志的力量”
“威廉，我不能说你是在自欺。我是医生，我认为人活着需要粮食，阳光。我们的躯体需要能量，那是基础，然后寻找能量燃烧的动力。同时他们又是互动的，你的意志要求你摄取能量，那么你就会接受，拥有能量，而不是抗拒它”
“那么人的意志存在的基础有赖于什么？你想做什么，成为什么，而你的生命将不复存在时，那些还有什么意义？”
“它本身仍然是有存在的意义的。不管任何时候，一句话，我们追求的只是一种自我满足感，它使我们感到快乐，幸福。那么你现在仍然有资格追求你自我的满足感”
“满足生命的终结？”
“你是一个很有智慧的男人。你会找到自己的位置的。你患了癌症，等你消化了这个事实，接受它的存在的时侯，你的日常生活就变得容易多了。但是它是需要时间的”
“谢谢”
“抛开医患关系，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我很乐意为你效劳”
“那就是你的满足感”威廉开始和杰弥打趣，他突然释然地笑了。
“瞧，我的朋友，笑，很简单，但是很有效。回头见！”
“满足感，生命终结时的满足感。我的生命已经定型了，那么我应该做些什么使我感到满足？那也只不是穷途末路时的垂死挣扎而已！”威廉感到茫然，感到自己从来没有过的渺小和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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