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威廉的主治医生杰弥，像是执行公务似的来查房了。他和威廉差不多的年纪，运动员的体格，身上的西装很直挺。他的目光看上去很坚定，连那额头的皱纹也透露出一种果断的坚毅。威廉感觉心里踏实，安稳了。象大多数医生一样，杰弥的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他问了问他的睡眠状况，又像是帮他回味他的疼痛滋味似的，关注了好多他对于癌症的感受。他没有承诺什么时候做手术，说最近病号很多，手术室很忙，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排上，但是他会尽力的。最重要的是，他要看今天的CT结果再做最后定夺。听着那漫长的程序，和那不确定的手术日期，威廉最初那份好感消退了，他开始痛恨杰弥。
清晨外面的清爽空气渗进来，使整个大厅的气味变得尤其浓烈，那气味使威廉感到恶心。他觉得自己邋遢极了，希望洗个热水澡。可是鼻腔里那个讨厌的导管，还挂在那里， 胳膊上那滞留的导管还在等着输注液体。 他只能到洗手间，烦躁不安地胡乱用清水摸了一把脸。无意间他瞥见了自己，往日那闪亮的富有光泽的红润的面孔，变成了一张青黑的脸，就像是暴雨前的乌云。他使劲搓了搓，想洗掉那片乌云，但是无济于事。他最后只好徒劳地放弃了。
“这些无事生非的衣冠楚楚的套上白大褂的医生们，癌细胞怎么可能转移到其他部位呢？如果是那样，我还能是现在这个样子吗？更何况没准那并不是癌呢？”他狠狠地想着，看着一个个狰狞的面孔在他面前晃动，他觉得他们一个个都是刽子手，宰割着他。
他必须等着，等着那些专家们用X光线穿透他的躯体，看透他的骨髓。然而，那些五颜六色的护士们，似乎匆匆忙忙地在拼命工作，一直没有召见他。直到下午快两点的时候，那位漆黑的胖胖的名叫婕尼特的来自尼尔基尼亚的护士才走过来，大刀阔斧地把他安置在轮椅上，送他去放射科。
“怎么所有的人都是黑色的面孔，这叫人压抑，感觉晦气”，威廉想。
婕尼特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她的可亲可近。威廉觉得那是一种羞辱，一种施舍的，怜悯的羞辱，就像是他是一个濒死的人，接受人类善良的慈悲。他身子抖动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心里咒骂着她，但是表面上又乖乖地听从她的吩咐。
“不知道放射科的那帮人是否有能力鉴别我的毛病。如果他们今天没有好心情，就像男人没有得到他要求的晨间的性发泄，女人们没有求得男人发泄后的奖赏，他们会戴着那阴郁的心情，就会觉得我那片子上什么地方都是癌细胞的阴影。那么我就完了”威廉这样想着，被推过大厅，电梯，走道，拐了好几道弯，最终停在了放射科的那个玻璃门前。
“威廉，我在外面等你。我怀孕了，不能接触放射线的。里面的人会照顾你的”婕尼特黑着脸宣布。
他被护士吩咐喝了好几杯白色的液体，据说那帮助看清癌症部位和大小。然后，他就被放置在那张床上，就像是在机器下照镜子。他知道他已经没有**，他们会看穿他的每一个脏器，肠子，骨头，血管，还有那流动的血脉。“不知道那位戴眼镜的医师，他的眼镜对他是否合适。我应该帮他配一副新的最好的最先进的眼镜，这样他就不会看错我的CT片子了”。威廉心里自语。
“威廉，你可以回病房了，我们会把结果送到你的主治医生那里的”他笑着说，露出了那副张牙。威廉害怕了。他好像在说，“我们终于发现了你的问题，你已经在劫难逃了”。
威廉想，“完了，我完了。我的心脏，肺，胃，肝胆脾，全染上了癌细胞了”。他感觉他们正在一点一点吞噬着他。他似乎看见那X片上的阴影，就像浓密而沉重的迷雾，把他的胸膛紧紧地裹起来，然后这团迷雾停在他的心包周围，一点一点地缠绕，收缩，凝聚。他的胸口憋的难受。
在温度适宜的病房大厅，他感到浑身汗津津的，他真的休克了。
醒来时，他看见杰克坐在身边，还有他的妻子凯迪。他没有说话，只是感到羞愧不堪。这时，那位黑护士婕尼特走过来，拉住他的手说，“好消息，先生，你的癌细胞没有扩散到其他的主要脏器。 你的手术被排在周五早上，也就是明天。如果没有急诊手术作乱，一切计划都会按部就班的”。
迈克看上去很高兴，“父亲，这下就好了。他们可以切除那些癌细胞，然后用化疗彻底消灭它。”凯迪坐在旁边没有说话，一直看着他在笑。那笑使威廉感到很是浑身难受。
后来，凯迪被达里医生叫去谈话。但是她拒绝为威廉的手术签字，“那是他的生命，他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最终，威廉不得不自己为自己的生命签了委托书。他的生命现在交给上帝了，不再属于他了。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他感到累极了。他不知道迈克和凯迪呆了多久，他只是感觉到凯迪临走前在他额头吻了一下。然而威廉没有一点慰籍的感觉，觉得它似乎在说：“你活该。。。。。。”
“他们走了，快走开吧。他们只有走了，我才能睁开眼睛琢磨这个世界”。威廉不愿看见他们，不愿费神研究他们的心态。他想自己一个人好好想一想，这个消息所携带的吉凶。
“那么，我还有希望活着。如果他们能切除那脏东西，再用化疗消除掉那个祸根，我就会仍然是个完整的人，一个经过生死磨难的幸运的男人。我有一个健康的体魄，我会抗过这场灾难的”。他睁开眼睛，环视四周。那些病友，一个一个病怏怏的样子，似乎在替他承受酷刑的折磨。
他有希望了，有希望了。他没有心思去想为什么凯迪在这里，他终于兴奋地睡着了。
凯迪接到儿子迈克的电话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反应。 其实，威廉已经与她毫不相关，她根本没有义务和职责再和他纠缠在一起，除了那张依然滞留的结婚证书。然而，当她想到威廉那颓靡的样子，她感到自己血脉里那种涌动的力量，那种把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力量。而那种力量，赋予她一种拯救他的快感，那是一种强者的胜利感。在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日子里，他主宰她的一切，为了避免争吵，她总按照他的意愿行事，而威廉从来没有顾及她的感受，也不会想到去征求她的意见。她所拥有的就是他那成屯成屯的谎言，那个家里已经没有缝隙储存的谎言，直到有一天他完全离开她为止。
现在，那一切都过去了。她太了解他了。他就象是个孩子，需要她的关怀。他又回到了她身边，属于她一个人了。 是的，他已经没有力量反抗了，他终于又属于她了。
威廉一直没有和凯迪直接联系，所有的信息交流都是通过迈克。威廉的手术排在第二天， 她必须去陪他。她知道他真的害怕了，也许这是他有生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害怕。
她坐在威廉身边，象他一样没有话可说。她不知道从何说起，其实也没有必要说些什么。她和他生活了28年了，大可不必通过说话去交流。她掏出自己带的那本书，开始翻阅。她喜欢看书。不，是无奈，她必须找到一个接纳她情绪的出口。所以，她一生中大多的时间都在独自看书。她看书，等着威廉回家；她看书，承受着威廉的欺骗；她看书，为自己寻找接受欺骗的理由；她看书，忍着自己满眶的泪水；她看书，最终看着威廉离开她的家，另建家园。
他们就这样干巴巴地坐在一起，从上午等到下午，又从下午等到傍晚，终于，爱丽丝很同情地说，“今天不可能做手术了。有急诊，医生太忙，手术室没有空缺了，只有看明天的机会了。”
于是，迈克和母亲一起回家了。
旁边那位象绦虫似的病友对威廉说，“他们都把手术挤在周末做，因为周末有加班费。同样的工作，能多拿钱，谁会不乐意呢？”
威廉没有接他的话，他无能为力。如果有可能，他自己可以支付所有的费用，但是他连这点权利都没有，因为那些衣冠楚楚的精英绅士会认为是对他们高尚的职业的一种羞辱。他想他太了解他们了。
他躺在屏风遮挡的床上，在那有限的属于自己的空间，品尝着折磨。他极力说服自己去相信自己的医生，因为他在他们手上，是他们在掌管着他的生命。他不想去考虑这些衣冠楚楚的医生们，是否真的是拿着不菲的薪俸，仍然贪婪地汲取着那从病人的骨髓里流出的利润。他只关心自己的性命，而且希望自己真的很幸运：杰弥是一个很好的外科医生，有着一个配合有效的手术小组。反正，病人都是公费医疗。不必计较他们是在榨取国家的汁液，还是汲取纳税人的血汗，只要他们能让他活着。他不能死，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周六，不知道那位杰弥医生在和他威廉玩什么游戏。威廉一家三口，从早上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下午。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延长加深他的苦痛，缩短他的寿命。就在大家精疲力尽时，爱丽丝护士终于过来通知他们，威廉将在半小时内被送往手术室。
这是威廉一生中第一次走进真正的外科手术室。他感到很冷。也许是由于室内开放的中央空调，也许是他自己神经中枢调节体温失调，他浑身直哆嗦。 他被放在中间的那张手术台上，看着头顶那手术灯，他仿佛看见了自己被剖开，看见了自己的肠子五脏，还有汩汩流淌的血液。那各种各样的器械，七零八散地停放在自己的腹腔。他想像自己，一只被屠宰的羊的模样，他流泪了。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流泪了，那就流吧。
后来麻醉师动手了，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听见有人说话，“他还没醒呢”。 他睁开眼，看看周围，各种机器管道，他想抬头看看自己，可是头很沉很沉。他摸摸自己鼻子上的氧气导管，他感到口渴，他用舌尖使劲舔着自己的嘴唇。有个护士走过来，端着一杯水，还有吸管。
“我可以喝水了，我还没有死”威廉心里一阵喜悦，“我又回到这个世界上了”， “那么他们肯定切除了癌细胞，他们挽救了我的生命”。 所有的怨气刹那间消失，他的心里剩下的只有感激。
也许是渴望生命的那股热情，也许是止痛药物不断地灌注他的体腔，当天夜里，威廉没有感觉到手术后疼痛的难受，还安稳地美美地睡了一觉，而且还梦到了他的乖乖妞。
早晨醒来，临近窗外，他听到了外面的雨声，夹杂着嗖嗖的风声。杰弥没有在常规晨间查房的时间露面，一直等到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才出现。他的面色很阴郁，就像外面的阴雨天。他坐在威廉的床边，离他很近。
“威廉，我很抱歉”杰弥说。又是这样的开场白，威廉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其他的肠道，腹腔脏器，手术根本无法切除。”， “胆结石不是我们的专业范围，但是那段扭曲的小肠被切除了。由于癌细胞的存在，肠梗阻仍然会有机会再次复发”。
杰弥一下子全端出来了，他不想一下一下地看他遭受折磨，就这样一刀砍下去了。
生活就这样捉弄人。生命如此地脆弱！
“死刑已经定了。没有办法了吗？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威廉不想死，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对于生命的渴望。
“不能这样说”杰弥的脸上毫无表情。
“如果这样，那么我的生命还会有多长时间了”威廉面无表情地问。
“如果就这样挺下去，估计你有十个月，或许一年的时间。具体的长短不好说，但是它肯定是有限的。你可以选择化疗。虽然化疗是痛苦的，它不会解决你的问题，但是可以延长你的寿限”，他停顿了一下， “嗯，等你的家属来了，我们再商量下一步的方案”
顷刻之间，一切都变了。
“没有希望了。没有希望了” 他曾认为夏蔚的离去，对他的生活造成伤害，使他无法继续他正常的生活。他曾认为他失去了她，他要死了，但是现在看来，那只不过是一种矫情，事实是，他真的要死了。
威廉很清楚他所面临的现实。癌症这玩意儿，在医学领域里， 无论医生的专业技能如何精湛，钻营本领如何高超，他们都一样地束手无策。而作为病人，不管他的地位如何显赫，生活如何富裕，金银财富如何成堆，将会统统变得一文不值。他不能再白日做梦了，那种自欺欺人的梦想只不过是在加强宣扬自己薄弱的意志。一个事实是，他得了癌症。那么，他的生命已经被判了死刑，他还剩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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