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霖心底莫名地就生出希冀来。
他立刻从床上翻起身,抓起外衣就走了出去。
威国公夫人听到丫鬟在外面给徐成霖请安的声音,立刻将手头的针线收了起来。
“母亲,儿子来给您请安。”
徐成霖站在外面恭敬地道。
威国公夫人揉了揉有些昏花的眼睛,才出声让他进来。
徐成霖进来以后,与威国公夫人闲聊了几句,忽然就向着威国公夫人身边被一张帕子遮盖着的小簸箩伸出手去。
“母亲前些日子还说眼睛不舒服,怎么又做起针线活来了?”
徐成霖的动作看似无意,威国公夫人却赶在他触到那个小簸箩之前,一把将竹条编制的小簸箩抢了回来,眼神中带着一丝慌乱:
“没有,只不过是随手放在这里罢了!”
徐成霖也不戳破,只是手轻轻一抖,盖在小簸箩上的帕子就飘落在了地上,簸箩内露出来一个只比男子巴掌大一点点的鲜红色小肚兜来,软缎的面儿上一只大金鱼只差尾巴就能绣成了。
徐成霖眼疾手快地在威国公夫人反应过来以前,将那只小肚兜捞在了手里,笑道:
“母亲这是给哪家孩子做的小肚兜,真是精致又漂亮——这样大小,刚出生的婴孩穿着正好,儿子记得成欢的产期,大概就在六七月的时候……”
“谁说我是给别人做的!你一个男人,动这个做什么?”
明明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威国公夫人却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伸手将那肚兜从徐成霖的手中抢了过来,然后恼怒中带着决然,拿起一边锋利的剪刀,只三两下,那精致的肚兜就成了几条碎布!
“母亲!”
徐成霖不由得失声:
“您,您不管是给谁做的,只要您高兴就好,儿子只不过是闲问一句罢了……”
威国公夫人却指了指门外,怒道:
“出去!你给我出去!难道我给那个苦命的孩儿做一件小衣服,还要你来盘问我不成?”
站在一边的高嬷嬷一听威国公夫人又说这样的话,立刻就站了出来劝神情低落的徐成霖:
“世子爷,夫人心里的苦,您是知道的,您先回去,让夫人一个人静一静吧!”
徐成霖心如明镜,母亲口中那个苦命的孩儿指的是那个他从前不知道的弟弟。
难道,母亲真的,是给那个弟弟做的衣服,用来寄托自己的哀思?
可是,要真是给那个弟弟做衣服,母亲完全不必对他遮遮掩掩,只是问一句就大动肝火的啊!
徐成霖心中五味陈杂,低头沉默了一瞬,躬身向母亲行礼,然后走了出去。
他多么希望,母亲亲手所做的衣服,都是为了成欢腹中的那个孩子啊。
等到外面的脚步声完全消失,高嬷嬷才遣退了一众丫鬟仆婢,叹了口气,将地上的碎布条收了起来,连同那个已经凌乱一片的小簸箩都从威国公夫人面前拿开了。
“夫人,世子爷也是无心的……”
威国公夫人却跌坐在椅子上,手中的剪刀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不,我不是给她的孩子做的,不是!”
高嬷嬷眼神暗了暗,顺着威国公夫人的意思安慰她:
“不是就不是,夫人不必生气……您的眼睛如今也不大舒服,不做了正好……”
威国公夫人却还是一个人捂着自己的脸哭了起来,任凭高嬷嬷如何劝解,也无法止住。
其实,她也不知道这衣服,她到底是给哪个孩子做的,她也不知道啊……
惬意的初春,日子过得飞快。
解决了徐成乐,新增的恩科就开始了。
去岁因为废帝昏庸,登科的进士功名尽数被废,而今年的恩科,却是不拘一格,只求选拔良材。
无论是参加过春闱的被废才子,还是当日落榜的举子,皆能参加新科。
一时之间,京城的繁华热闹更胜从前,天下举子,熙熙攘攘都朝京城涌来。
连带着初夏的天气,也一日日地灼热起来,到了春闱殿试过后,放榜那一日,京城的热闹气氛达到了顶峰。
京城的好女子数不胜数,当日的春日宴过后,看对眼的不过那么寥寥几家,大部分人家还在精挑细选。
不过因为多了这场增开的恩科,家中有女儿待嫁的人家蓦然又想起了“榜下捉婿”这一京城旧俗来。
能在春闱之中胜出者,皆是天子门生,登得天子堂,从此前途无量,不仅仅是平民家极为喜欢这样做,就连一些贵戚之家,也常常做这种事。
荣平郡王带着妹妹荣阳郡主也在街上看热闹,荣阳郡主踮着脚伸长了脖子等着看谁是状元郎的好奇样子惹得荣平郡王有些发笑。
“你这是也要学那些不入流的人家,在这春闱榜下,给你捉一个好仪宾不成?”
一场春日宴,成就的良缘没多少,但是妹妹的好名声算是被彻底扬了出去,已经成了皇家女子中的典范,上门提亲的人也不少。
他们的父母早逝,他袭了荣平郡王的爵位,自然也要承担起照顾妹妹的责任,这些日子也在着意留心那几家提亲的人家是个什么光景。
可要是那些人知道已经被传得贤良淑德的荣阳郡主居然也会这样不顾形象地在街上看热闹,那得多失望?
荣阳郡主没想到自己的亲哥哥也来打趣自己,连连呸道:
“呸呸呸,谁要榜下捉婿!我就是想着,前些日子去探望皇后娘娘的时候,皇后娘娘还跟我说起去年放榜之时的热闹,想要来看一看罢了!”
说完了,却又回头看着自己的哥哥,将他拽出人群,到了个无人的角落,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盯着他,忽闪着探究的意味:
“哥,我都忘了问你,那一日,你为什么忽然要我进宫去探望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好不好,与你有什么关系?”
“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如今又身怀有孕,她和她的子嗣,都关系着朝局萧家的江山能不能再次安定下来,再说,让你与皇后娘娘交好,又有什么坏处呢?”
荣平郡王说得一本正经。
荣阳郡主却不大相信:
“哥,你这些理由,后一个我信,可是前一个,也太勉强了吧?”
社稷江山,从来都不是她这位淡泊的哥哥关心的事情。
从父母逝去之后,哥哥就带着她远离权利漩涡,只求他们郡王府能在先帝猜忌的夹缝里,如同安西郡王府那般,平安存活下去。
不多事,不打探,不引人注目,这都是他的行事准则,不然以哥哥的长相人品,又怎么可能在皇家男子中声名不显?
荣平郡王只笑了笑,显然是不想跟自己的妹妹多说什么。
可自小与自己的哥哥相依为命,一起长大的荣阳郡主,却能从自己哥哥的笑容里,看出苦涩和那一抹暗沉的寥落。
对,就是这样掩饰得这样好,几乎连她都要骗过去的苦涩和寂寞!
荣阳郡主只觉得眼前一阵电光火石乍现,心中霎时明如星火——
是了,那一日,好好的哥哥来找她,要她立刻进宫去探望皇后娘娘,看她是否安好,甚至来不及告诉她为什么,那样的急切,那样的失态,都是为什么?
若不是刻意,哥哥又是如何知道皇后娘娘身体有恙?
这是他一个手中毫无权利的闲散郡王该知道的事情吗?
“哥哥……”
她顿时连呼吸都要窒住了,仿佛遇见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死死抓住了哥哥绣着卍字花边的锦袍,声音里带着颤抖祈求: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喜欢英姿飒爽,与众不同的女子,可是,有些人,是绝对,绝对不能去想,不能去碰的,哥哥,求求你,早些成亲好不好?早早给我娶一位嫂嫂,只要你和嫂嫂为我做主,你让谁做我的仪宾,我就嫁给谁!哥哥,求你了!”
哥哥他,不会不知道,觊觎凤座上的皇后,是什么样天诛地灭的大罪!
荣平郡王骤然被妹妹戳破心事,一直以来空空荡荡的心就像是被人捅开了一个洞,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暗伤再也无法掩饰。
但尽管这暗伤让人疼痛不堪,他还是没有忽略妹妹的害怕,他抬手覆在妹妹颤抖的手背上:
“荣阳,不要害怕,哥哥不傻,哥哥绝不会去奢望不属于我的一切,你放心,你放心!”
“哥,答应我,永远都不要去想了,那不属于我们的……”
带着妹妹在冷酷无情的帝王家生存了这么多年,无论受到过什么样的委屈,无论得到过多么不公平的对待,荣平郡王都没有如同这一刻,想要嚎啕大哭一场。
可他不能哭啊,在惶恐不安的妹妹面前,他如何能为自己任性一次?
不能的,永远不能的。
他这样的人生,有些事情,连想一想,都是不能的。
心中那惊鸿一瞥的颤栗,终究是随着指尖的颤抖,渐渐克制,隐在了看不见的地方,连日后拿出来晾晒一番的勇气,都不能再有。
他仰头望着人头攒动的街头,天空的灰色永恒弥久。
他答应自己的妹妹:
“好,不会再去想了,再也不会了,别害怕……”
兄妹两人在人来人去的街头无声地向命运低头,远处放榜的地方,却蓦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喊:
“这怎么可能?状元怎么可能是宋长卿?”
“宋长卿?宋长卿是谁?”有他乡来的举子不大熟悉这个名字。
京城本地的举子却对这个名字如雷贯耳,顿时炸了锅。
“天啊,就是从前宋丞相家的那个废物,一个连举人都考不中的人!”
“不对啊,他若是连举人都没考中,那他凭什么参加春闱?是不是有内幕?”
街头巷尾,参加了春闱的,没参加春闱的,都开始八卦这件简直称得上荒谬的事情。
而原本除了状元之外,最该风光的榜眼,探花等人的风头,都被“宋长卿”这三个字完全盖过去了。
宋家的宅子里,门外送喜报的人放起了长长的鞭炮,声响震耳欲聋,宋长卿在屋子里无声苦笑。
他知道皇帝想方设法要让他参加春闱,十之**是要坑他一把的,但没想到坑得这么彻底,这简直就是要将他架在火上烤啊!
因为宋长卿的过往名声与出身问题,很快就有举子表示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很多朝臣也纷纷向皇帝上书表示宋长卿这个状元怕是名不符实。
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怀疑皇帝舞弊。
但是萧绍棠既然敢这么干,那就是做好了准备的。
他二话不说将宋长卿的文章甩给了朝臣,并且敕令礼部刻印出来,城内书肆全都发放一份,让全天下人都好好看看。
“盖闻道之大、原出於天、超乎无极太极之妙、而实不离乎日用事物之常、根乎阳阳五行之赜、而实不外乎仁义礼智刚柔善恶之际……誓何为而畔、会何为而疑、俗何以不若结绳、治何以不若画像。以政凝民、以礼凝士、以天保采薇治内外、忧勤危惧、仅克有济、何帝王劳逸之殊欤、抑随时损益道不同欤……”
群情激愤的士子们原本还十分不服气,但是当他们在书肆中读到这篇殿试策论的时候,都纷纷住了嘴。
以政凝民,以礼凝士,仅仅这份敢在帝王面前放言的见识与胆量,就已经超出了他们这些寻常的士子一大截!
文人相轻是通病,但是文人遇到他们真心服气的才子之时,心悦诚服的胸襟,也是坦坦荡荡,无愧天地。
对宋长卿的状元之名,他们再无异议。
至于宋长卿的出身,有心人追查下去,发现是宋长卿在春闱之前,在礼部捐了一个举人的出身。
这样的身份虽然不大光彩,但是在大齐朝,也算是勉强有了参加春闱的资格。
这场状元风波总算是慢慢平息下去,而宋长卿的名字,却是响彻了大齐官场,昭示着一位新贵的横空出世。
参加完皇帝举行的琼林宴过后,宋长卿又大了一次胆子,求见皇后娘娘。
萧绍棠就回去跟白成欢商量。
“其实我一开始也只是想着让他登科,但是看到他的那篇策论,觉得不让他为状元,实在是辱没人才!不过我能得这样的人才,都是欢欢你的功劳,他既然想见你,欢欢你不妨一见,听听他还有什么说的。”
白成欢见萧绍棠是真心爱惜人才,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宋长卿一步步地走过太明湖畔,在前世就熟悉的烟波阁见到了大齐的皇后。
不是同一个人,也不是同一张脸,但是那份威仪尊贵的气度,却是全然相似。
只不过,前世那个女子,眉间总是带着淡淡的忧愁,而如今的这个女子,眼底发着光,与前世的那个女子截然不同了。
“微臣,多谢皇后娘娘,不计前嫌,能原宥微臣曾经的过失。”
宋长卿没有多说话,但这话的意思,两人都心知肚明。
白成欢微微一笑,往事尘埃尽去:
“往事已矣,宋大人不必介怀,毕竟,徐成欢自始至终,痛恨的,不是你,而是命运。而本宫相信,你,还会是那个栋梁之材,宋大人可还愿为我大齐,尽心尽力?”
宋长卿闭眼一瞬,恭敬下拜:
“臣惟有肝脑涂地,方可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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