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卿出宫的时候,天边灿烂的云霞正开始逐渐散去,露出湛蓝的天空,高悬的烈阳。
朗朗乾坤,湛湛明辉。
他从没想过,他最终居然能得到这样的原谅。
前世他带领百官,攻讦孝元皇后的时候,曾经想过的,是自己于公无私,但于孝元皇后来说,他是该下地狱的。
可如今他不仅没有下地狱,反倒要再来一世辉煌,甚至能够挽回整个宋氏的命运。
至少,宋氏一族不会如同前世那样,血流成河,满门覆灭。
宋长卿迫不及待地要去和圆慧分享这个好消息。
圆慧听他将心胸宽阔,贤明有德等等赞誉统统加诸在那个女子身上,完了也只是叹气:
“她原本就是个心地良善,颇有心胸的人啊,不然,你以为上辈子先死的人不会是你?”
宋长卿想了想,叹道:
“这倒也是,若是心胸狭隘的人,我怕是得先走一步了。”
可是孝元皇后并没有利用皇帝的宠爱先扳倒他,反而一人揽下所有的罪过,自缢而死,想要所有人都得到解脱。
只可惜萧绍昀后来的疯狂,也并不在任何人的预料之中罢了。
而他也算是大彻大悟了,对圆慧道:
“反正这辈子,我是打定主意了,别说皇后如今有孕在身,就算是皇帝一辈子都没有子嗣,我也不再掺和这件事了,他们萧家会不会断子绝孙,我是绝不会再管,我只管好好做我该做的事,能赎一些前世造下的孽罪,也就够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圆慧就向宋长卿下了逐客令:
“你也该走了,以后不必再来了。”
“为何?”
做了两世的好友,宋长卿一直觉得,除了妻子,圆慧是他仅有的知己。
圆慧起身,走出门外,望向西方那座高达百尺的招魂台。
“前几日,皇帝给我下了密旨,让我前去招魂台,为死去的无数民夫念经超度,冤魂厉鬼,一日超度不完,一日不许我下招魂台。”
宋长卿目瞪口呆:
“冤魂厉鬼?皇上登基之后,不也找人去招魂台做了法事吗?后来,也没听说闹鬼啊,超度什么啊?再说那招魂台,不是道家的招魂台吗?怎么叫你一个和尚去?”
圆慧笑而不语,忍住了爆粗口骂皇帝的冲动,再次在心里告诫自己,出家人要慎言。
宋长卿却从圆慧锃亮的光头上跳动的青筋看出了端倪。
他端了杯茶在手,笑道:
“说吧,你这又是怎么招惹了皇帝?”
“我招惹皇帝?”
圆慧嗤之以鼻:
“明明是他们来招惹我!长卿,我去招魂台之后,你帮我看着皇帝和皇后,尤其是皇后,千万别让他们再来北山寺,不然,终有一日我这北山寺会被踏平的!”
宋长卿想起前些日子听说的一些传闻,也不得不感叹,皇后到底是重生之人,可能真的跟这佛门之地犯冲吧。
他应下圆慧所请:
“放心吧,我会帮着你看着点,总不至于让你这北山寺断了香火。”
圆慧于是又凝眉思索自己还有什么未尽之事。
想了想,道:
“我的事,算是了了,但是你的事……记得约束好你江南的那些族人。能从天命中争得一线生机,实属不易,可别再折了这份福气。”
宋长卿点头应下。
宋氏一族,是该谨慎小心了。
远在江南姑苏之地,中风卧病的宋温如,已经能渐渐起身在院子里走走了。
服侍在他身旁的,是他的侄子宋三郎。
“三郎,京城那边,怎么样了?”
因为宋温如卧病,不能受刺激,所以京城那边的风云变幻,宋长卿从来没有跟他说过。
至今,宋温如听过的消息,还是皇帝选秀,重新选了一个皇后,然后国泰民安,大家都过着幸福的日子。
宋三郎也知道外面的事情是要瞒着伯父的,就说一切都好。
宋温如也不再追问,又问起了儿子宋长卿的行踪:
“你大哥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都没有见到他了?”
这个,宋三郎想起大哥临行前的交待,很镇定地答了:
“京城那边皇帝有召,大哥就先去京城了,等他回来了,就来看您。”
宋温如僵硬的脸上已经做不出多余的表情了,但还是回头望着宋三郎,定定地看了他好一阵子,才转过头继续慢慢地往前挪。
一定是有哪里不对的……
可他已然残躯,又能如何呢?
他已经做了所有他能做的,其余的,听天由命吧。
而宋三郎的父亲,自从去年在废帝面前诬陷晋王通敌之后,也逃回了江南。
初初回来的时候,自然是心中窃喜,觉得自己好歹也算是立了功,等新帝登基,无论如何也不该忘了他才对,可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宋温德终于觉出了不对来——
所有人都将他忘了,忘得彻彻底底,就连他的侄儿去京城谋前程,都将他撇在了一边!
他的妻子曹氏,从他诬告晋王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再理过她,日日吃斋念佛,眼看着就要遁入空门,儿子宋三郎更是对他的伯父比对他这个亲生父亲还亲。
眼看着再也没人将他放在眼里,大侄子还找了人天天看犯人一样看着他,宋温德的心里,像是被猫抓了一样。
不行,怎么能这样?
他不能就这么被朝廷抛弃!
宋温德决定要好好找自己的大哥说一说,凭着大哥的资历,在新帝面前再为他讨个一官半职不成问题。
只不过宋温德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靠近大哥住的院子,就被自己的儿子拦住了。
“父亲,大哥上京之前交代过,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伯父的院子,您回去吧。”
宋温德恼羞成怒:
“我要见自己的哥哥,还要你来同意?给我滚开!”
宋三郎就有些胆怯,这到底是他的亲爹,而且是一个自小对他看不顺眼就动手的亲爹,面对亲爹的那种恐惧,早已经深深种在他心底。
他就往一边挪了挪步子,准备让开。
谁知道一边却传来一个女子的下令声:
“二老爷有些糊涂了,来人,将他带回去,好生照看!”
宋三郎转头一看,正是被他万般嫌弃的妻子小陈氏。
小陈氏相貌平平,自从嫁给宋三郎以来,根本就不得宋三郎欢心,但是此刻她威风凛凛站出来的样子,倒是让宋三郎眼前一亮。
小陈氏迎上他的目光,狠狠地瞪了一眼看起来有些懦弱的丈夫:
“大哥走的时候交代过的话,你都当成耳边风了?”
宋三郎一个激灵,一溜烟儿地跑到小陈氏身后:
“没,没忘!”
说完又指着自己的亲爹,附和小陈氏:
“三少奶奶说的话,你们听见了没?还不快带二老爷回去!以后不许二老爷再到这边来!”
宋温如身边的奴仆,都是宋长卿特意挑选出来的,除了宋长卿的话,谁的话也不会听。
此时见这夫妻二人都是这态度,也顾不得对宋温德恭敬不恭敬了,上前行了个礼,就强行簇拥着宋温德往回走。
被惊呆的宋温德这才反应过来,跳脚大骂:
“你们这两个不孝忤逆的东西,你们会遭天谴的!不孝的东西!”
但是宋三郎只是缩了缩脖子,一语不发。
宋温德的叫骂更是无人理会,很快就听不到了。
等到身边的奴仆散去,小陈氏才沉了脸色指着宋三郎一通教训:
“你是个榆木脑袋还是怎么回事?大哥此去京城,求的不仅仅是他的前程,也是整个宋氏一族的前程,你这个时候要是放任父亲去伯父面前胡说八道,你可想过后果?难道往日辉煌的宋氏一族,真的要就此一蹶不振?你可想过你们宋氏的后世子孙?”
宋三郎稍稍一想,也是心惊肉跳,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敢辩驳了。
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了。
父亲到了伯父面前,必定不会老老实实按照他们说好的话来说。
到时候万一再让伯父受了刺激,有个三长两短,刚刚考了状元的大哥势必又要回乡侍疾……甚至,是丁忧都有可能。
那样,一等多年,就算如今是状元,那日后再想起复,可就难了。
小陈氏见他明白了,也就没有再训斥他,但脸色也没什么好转。
两人站在空荡荡的院门前,相对无言了半晌,小陈氏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背过脸对宋三郎道:
“我知道,从我嫁给你的那天起,你就不喜欢我,嫌我长得不好看。原本我以为,你只是年轻不懂事,喜欢好颜色的姑娘。可是,这也快两年了,人心也该看得清清楚楚了。”
“我今儿也想好了,跟你说清楚的好——你给我一纸和离书吧,你在江南,我回京城。从此以后,咱们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如何?”
原本她想过,就算自己丈夫的心是块石头,只要她好好捂着,也总有捂热的那天。
可是事到如今,她也算明白了,要让一个原本贪花好色的人喜欢上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实在是天方夜谭。
别人的日子是流水,她的日子就是死水。
而宋氏一族,对她尚无子嗣一事,颇有微词。
却没有人知道,成婚近两年,她还是处子之身。
既然这日子拿不起来,让人羞于启齿,那还是放下好了。
她的大堂姐嫁入了冯家,如今过得并不好,还舍不得丈夫儿女,不愿和离,但她不一样。
她宁可像梁国公府出身的那个梁思容一样和离归家,脸面受损,也不愿意过这种比死人好不了多少的日子。
宋三郎懵了,半晌才张了张嘴,似乎没明白自己这没什么颜色的妻子在说什么:
“你……好好的,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和离?”
宋三郎这副仿佛痴儿听不懂人话的样子气的小陈氏恨不得将这人打一顿,原本要好好说明白,好合好散的心思都飞到了爪洼国,指着宋三郎怒道:
“你少给我装傻!这日子,能好好过就好好过,过不下去就别彼此耽误——你不喜欢我,我也不稀罕你的喜欢了,我要跟你和离!听明白了没有?”
不稀罕他的喜欢了?
这话如同一颗小钉子,瞬间就扎得宋三郎心上一个大洞,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和不舍涌了上来,让他不由自主地做出妥协:
“我,我没有不喜欢你……你,你是嫌我到如今都没有跟你圆房?”
他抬起头看着怒气冲冲的妻子,想想她刚才强硬的样子,觉得她似乎也没那么难看,要是圆房,好似也没有那么令人不能忍受……
宋三郎咬咬牙,下了决心:
“好,你别气,今儿晚上,我就跟你圆房!不过咱们可说好了,圆了房你可就不能再说和离这件事了!”
不就是上床吗?他宋三郎又不吃亏!
光天化日之下说这种话,小陈氏彻底被这个蠢货的脑子打败了!
她冲过去就踢了宋三郎好几脚:
“滚!你给我滚!混蛋!你听着,义绝,我不跟你和离了,我要义绝!”
跟这样的蠢货过日子,迟早会被气死!
小陈氏气冲冲地走了,宋三郎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他就不明白了,他都答应圆房了,她还要怎么样?
一直到了晚上,小陈氏的气都没消。
不过宋三郎还惦记着圆房这件事,就准备霸王硬上弓,结果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几次折腾都没得手,反倒被小陈氏打得鼻青脸肿。
宋三郎就更不甘心了,天天想方设法要把小陈氏按倒,结果天天被小陈氏打。
两人一直闹了大半个月,在宋三郎送了小陈氏无数礼物,说了无数好话讨她欢心,加挨了无数打之后,小陈氏终于不再说和离的事了。
只不过宋家的很多过得不顺心的妇人也都开始有样学样,宋氏的男人们一时叫苦连天。
有心人就专门把这事儿传到了一心向佛的曹氏耳朵里,曹氏却只是笑了笑:
“好啊,知道争吵,知道打架了,也算是好事。”
经过了这么久,她也算明白了,她这个儿子,大概就是个贱胚子。
当初那白欢娘差点一箭废了他的胳膊,他就满心里都是人家,如今,儿媳妇踢他两脚,他又开始上杆子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她连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何必去干涉儿子与儿媳的日子呢?
只要他们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有什么资格评说?
那前来传话的人碰了一鼻子灰,只能灰溜溜地回去了,眼睁睁地看着玉树临风的宋三郎,从此对相貌平平的妻子死心塌地,挨打无数还乐在其中,甚至被妻子逼着进学读书,也埋头苦读丝毫不敢反抗。
此事一度成为姑苏人的谈笑之资,但是被人笑话的宋三郎,却出人意料地在若干年以后,中举登科,成了宋氏一族的中流砥柱,甚至有人由此总结道,“要想做大官,须得妻管管”。
宋氏一族的繁荣昌盛,也由此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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