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时节渐渐到了深秋,江左发现自己该买秋裤了。
凤鸣渊其实也有不少弟子是不需要厚衣服的。比如隔壁的齐悦,据说是一年四季都只穿一层单衣,御寒全靠一身浩然正气。还有苏诗微,她嫌穿多了看上去不够仙气,常常运转气息,以内外合力御寒。
江左就没有这样的追求。虽然作为一个年轻总裁,和这些少侠们大概也算是同龄人,不过大概是经历得多的缘故,基本没有了三把火的少年心性。江左常直言自己心火偏冷,并不讳言这一点,所以这秋裤,该穿还是要穿的。
所幸还有陈鑫这样浮夸的富家子,还没到冬天就动辄锦帽貂裘,把自己裹成个粽子,丝毫不在乎什么动作不便。正因为有这样的人,凤鸣渊才没完全把穿得少当作一种时尚。
可惜,今年剩下的日子里,不出意外是暂时见不到陈鑫了。
转眼就要到九月初九。农历九月初九是个大节,谓之重阳节。常年离家在外的江湖游子登高望乡,遍插茱萸。然而在九月初九之前,对江湖儿女来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日子,是九月初八。
先人黄巢曾有诗言:“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黄巢继承王仙芝的遗志,一路杀到长安,人间王朝虽经数百年亦未能恢复昔日的鼎盛,江湖始兴。
念及于此,自不必言九月初八江湖上是何等的盛况。武王朝的首都和各省各道各州郡各大城市,各路高手在约定俗成的场所集会、试剑,好不热闹。平常年份还是小打小闹,而每隔几年云天盟都会发起号召,在首都之中来一场盛会,那真是空前热闹。
今年是平常年份的小打小闹。当然了,这跟江左并没有什么关系。
因为江左并没有打算去凑这个热闹。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
凤鸣渊周边有几户田耕人家,和凤鸣渊有约定,每到饭点,凤鸣渊所有弟子轮流在这几户人家吃饭。今天江左照常练剑,到比较迟的时候了,这才准备吃饭。
江左收了剑,锁上房门。这时,隔壁齐悦一听到动静就跑了出来。
齐悦招呼道:“江左,等你呀。一起去吃饭吧?”
江左一笑,说:“怎么今天突然想到和我一起吃饭?都这么迟了。”
他们并肩沿着小路往外走去。江左感觉自己近期突然受到了关注,竟有些不适应。齐悦也觉得江左似乎有些扭捏和生涩,但并没有多想。对齐悦来说,不过是把目光的焦点从陈鑫身上转移到这位新邻居身上而已。对他来说,自己的行为和往日也没有什么不同。
齐悦说:“九月八我想去外面转转,你去不去?”
江左说:“可惜,我还有事,今年是去不成了。明年有机会再约吧。”
齐悦说:“别呀!很热闹的!明年就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你说你还有什么事能比九月八更重要的?这么大的日子,连个假都不能请吗?”
江左淡淡地说:“也没什么,只是一场宴会。”
齐悦顿时变了脸色。
“你是说……”
“我是说,九月初八,我要参加一场宴会。”
“是哪一场宴会?”
“大概就是如你所猜的那一场。”
“真的是那一场?”
江左点了点头。
齐悦脸色发黑,道:“你会死在那边的。我要失去一个好邻居了。”
江左脸色同样发黑。
这句“你会死在那边的”,简直说得太直白了。
仔细回忆起来,其实丁仪长老的话里,似乎也流露着差不多的意思呢。只不过,丁仪长老是从积极的角度去说的。江左受丁仪的情绪感染,虽然知道这次任务充满危险,但心底仿佛有个声音一直在说“没事我可以的”“不成功便成仁”,并未仔细回味过其中的苦涩和悲伤的味道。
直到现在,被齐悦一语道破,江左心下终于有点紧张起来。
江左很少紧张,那是因为他很少遇到自己无法掌控之事。偶尔遇到了,也是兴奋多于紧张。
但他现在是真的紧张,就像当年初谙世事时的那样。
江左用几个深呼吸定了定神,迎向这阵尴尬的沉默,对齐悦说:“也许我做不到,但是,这场宴会只有我去最合适了。江湖儿郎江湖死,我还能怎样呢?”
齐悦抛了一个眼神:“谁让你去的?不会又是丁仪吧?”
“又?”江左略惊道。“好吧,就是他。怎么了?”
“丁仪真是越来越懒了,现在凡是要外出的任务,他都不肯亲自去做。跑腿传话的事找我们代劳也就算了,可这次这么凶险的宴会,他也敢丢给你?”齐悦说。
江左说:“丁仪长老武功不错,但交际方面却是一塌糊涂。宴会这种事,他应付不来的。如果连丁仪都不去,还有谁会去?你也知道那些长老一个比一个不上心。所以他把任务甩给我,也不是没有道理。”
齐悦说:“长老都不去,凭什么你就要去?你要是不去,他们能把你怎么样?”
江左有些犹豫道:“但是……如果我也觉得自己可以一去呢?”
齐悦说:“谁给你的这种错觉?我看你就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
齐悦瘪着嘴,闷闷不乐,只顾埋头走路。江左差点被一块碎石绊了一下,没一会儿又被绊了一下。
江左扪心自问,他到底怕不怕?
当然怕。
他只是一个从三甲的萌新,没有能驾驭天下江湖的神通。虽然也曾经和陈鑫、冯稼禾叫板一二,但这同样也意味着,他有可能在某些条件下输给一个堪堪能握刀的普通人。如何不畏?
还记得那天,他问过丁仪,假如考核的时候他走出了七步见血的第七步、赢了冯稼禾,丁仪会不会给他估出更高的品级。他原以为,丁仪应该会说,他配得上五甲,或者至少四甲的实力,就算扣除一些基本功的缺陷的话。
谁知,丁仪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说,最多三甲。
你的实力不够硬,风险太大。你也许能够和五甲任侠境周旋一番,但输给二甲兵士境也不算阴沟里翻船。所以你不得不时刻警惕,敬畏曾经败给你的对手,乃至敬畏每一个普通人。
江左所有的骄傲和轻浮都在那一刻收敛了起来。
要对某些规律有所敬畏。比如你要相信,品级是公平的,越级杀人这种事,从来都不是没有代价。
你的路,还很长呢。
好不容易到农家,齐悦说:“这顿我请你好了。给你加个鸡腿,临走了,要吃顿饱饭。”
江左神情一滞,说:“我听着很不吉利。”
齐悦说:“讲究个鬼,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万一你活着回来了,就当捡了条命吧,感谢上苍让你重新活了一次。”
…………
苏诗微站在凤鸣渊的主要出入口,一柄玉楫剑带鞘插在乱石中间。所谓玉楫剑,并非玉做,只是从湖底出土时表面带一层铜绿,看起来仿佛美玉雕琢而成。原主人不知是谁,也没去认真研究它在湖里躺了多久。反正多注意保养还算好用,也就一直用着了。
不一会儿,一匹浑身以甲胄和彩带装饰的骏马跃入她的眼帘。
有一名英俊的兵士翻身下马,恭敬地递上一张请帖。苏诗微双手接过,微微皱眉。
花州武部副官刘之璋,邀请凤鸣渊九月初八日至菊园赴宴。
消息倒是早有探子报过了,凤鸣渊上下无不知晓。不过亲手接过请帖,苏诗微还是觉得十分闹心。人间王朝的宴会,向来都做得不是很爽利,这次也不例外。
她知道刘副官除了邀请凤鸣渊,还邀请了黑衣和白衣,两边都答应由掌门亲自赴宴。此外,鼎鹤山、铁禅寺都已经口头答应派出高层赴宴,只是还没有确定具体的人选。秣马营本就和人间王朝交好,行脚帮素来畏惧人间王朝,估计也跑不了。如此一来,去年上榜的十大名门正派,十去其七。
凤鸣渊能不去吗?
凤鸣渊自然不能不去。尽管人间王朝早已不复当年的威权,但身为名门正派,一般还是要给人间王朝三分面子,表示自己是名门正派。在普通百姓眼里,只有那些鸡鸣狗盗的帮派,才会天天躲着人间王朝。
可是这场宴会,黑衣和白衣都在,单凭这一点,就足够让人心惊肉跳的了。
苏诗微悻悻然从乱石堆里拔出剑,一抬头,才发现那名送信的兵士还没走,正愣愣地看着自己出神。苏诗微温婉一笑,说:“还有事吗?”
那位兵士竟有些羞赧地微微低头,道:“没……没事。”又吞了口口水,急急忙忙翻身上马离开了。
苏诗微脸上笑容消失,又变成了怅惘。
真的只能让江左去吗?
苏诗微倒不是对江左有什么偏袒。只是每当遇到什么困难,正常都是强者打头阵,这才是名门正派的风范。江左别说跟长老院比,就是在年轻弟子中间也是品级最低的。派一个弱者独自去面对这样的场面,这不明摆着放弃这位弟子的性命、丢他去送死么?
如果丁仪被扣押,凤鸣渊会忌惮,忌惮这位实力强者的性命。
如果苏诗微被扣押,凤鸣渊会忌惮,忌惮她家宗族的反应。
如果承天被扣押,凤鸣渊会忌惮,忌惮“笑”字班弟子对他的感情。
如果江左被扣押,凤鸣渊不会忌惮。
就是这么悲剧。
苏诗微咬着嘴唇,感觉这样做很卑鄙。她想了想,将请帖藏入衣中,便往江左那里走去。
(本章完)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