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荣府。
晚餐过后,贾玮被贾母、王夫人单独留下。
又来了望望门外相继离去的园中姐妹们,收回视线,再望望面前的老太太、太太,贾玮坐在那里,神情无奈。
“宝玉啊,今儿你大舅妈亲自过来,探问老太太和我的意思,要将你青妤表妹许配给你呢。这门亲事,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不用说是好的,老太太和我,皆是满意,宝玉,你自个怎么想?”正如贾玮所料,母亲一开口,便是亲事的话题,但他料不到的是,如今连母亲的娘家王家也跑来联姻了。算上这门正在酝酿中的亲事,从母亲开始,这是王家第三回同贾家联姻了。
王青妤表妹么?
贾玮脑海中浮现出这个文雅秀气少女的脸庞。
对方美人胚子一个,又是王子腾的掌上明珠,在长辈们的眼中,是桩良配无疑,但对他而言,因为薛林的缘故,并不做他想。
事实上,自从他任职镇国长公主府长史以来,短短十来日时间,各亲戚世交皆闻风而动,踏破门槛过来说亲,对象包括理国公府的柳玉铃、神威将军府的冯晓晓、平阳侯府的董琴等等,老太太、太太征询他意见时,他皆一概婉拒。
不假思索地,他微笑摇摇头,“老太太,太太,孩儿才刚任职,无心考虑婚事,且过一阵子再说罢。”
闻言,贾母和王夫人相视一眼,贾母没有则声,王夫人却忍不住着急数落,“宝玉,你每回都这么说。前头的那些个姑娘倒也罢了,青妤表妹,你怎么仍瞧不上了?我是你娘,晓得你藏着的那点心思,你喜欢你宝姐姐或林妹妹罢?”
说着,她稍稍板起脸来,“你这孩子,如今你不比从前了,若是从前,我也由着你胡闹,但眼下你是朝廷命官,婚姻大事,岂能草率?你想想,你去世的哥哥娶的谁,你堂兄贾琏,娶的又是谁?都是父母双全,门庭高贵的千金。何况是你?我的儿,并非娘心肠硬,不体谅你,你宝姐姐和林妹妹,如今并非你的佳偶,你还是断了这个心思。老太太也是这么个意思。”
贾母听说,便在一旁点了点头。
说起来,当时圣旨下来,阖府沸腾。
贾母、贾政夫妇等无不喜出望外,原想着今年让元春给贾玮谋个一官半职,不料他自个不声不响地便当上了镇国长公主府长史。
十六岁,正四品,可谓前程远大,不可限量,他父亲为官多年,累积资历,只是个正五品的一司主官。
身份的转换,从最初无所事事的“富贵闲人”,到名动京师的才子俊彦,再到眼下前程锦绣的朝廷命官,贾母、贾政夫妇他们对贾玮的各种打算也在不断变化中,对于亲事的打算,自然也是如此。
贾母原先是乐见“木石姻缘”的,王夫人则对“金玉良缘”颇为认可,但现下的想法已完全不同。
屋内一片安静,外头廊上依稀传来鸳鸯她们说话的声音,贾玮手中拿着茶盏,沉默不语,母亲的话直截了当,再清楚不过,老太太的点头,也表明了她的态度,但他能说什么?
她们不过全心全意为他打算罢了。
何况,就算撇开这些,老太太、太太完全由着他来,面对薛林俩个,他也难以抉择。
他一直只是在逃避,过去也是,现下也是。
一阵子后,从贾母院子出来,贾玮往园内而去。
此番谈话的结果,他自然没有妥协,老太太、太太也没逼得太紧,事情悬在那里。
对于同王家的联姻,老太太、太太皆是重视,太太不用说,娘家便是王家,老太太呢,从前面两回的两府联姻,便可看出她的态度。
因此不同此前,此前他一一婉拒,老太太、太太并不勉强,但此番她们毫不让步。
在贾玮的感觉中,像是又回到了当初弃学经商的拉锯战,压力巨大,甚或过之。
一路进了园子,踏入怡红院,堂屋里空荡荡的,并无姐妹们聚谈的身影,迎上来的袭人解释道,“今夜宝姑娘、林姑娘没有进来坐,其他几位姑娘略坐一阵,早早便散了。”
贾玮点点头,心下明了。
这些天来,各亲戚世家过来说亲的消息,薛林俩个应该也听到不少,虽然当面不曾问他,但神情郁郁,足以说明。今夜他再次被贾母、王夫人单独留下,以她们的聪慧,不难猜测,因此提前避开,省得见面之时,彼此不自在。
“二爷,既是姑娘们散了,你也在外忙了一日,不如早些歇息罢。”
望望贾玮神色,袭人从旁轻声提醒道。
近来的事情各亲戚世家的说亲,二爷同薛林俩个的微妙情形,她大致看在眼中,自是能够隐约体会得到二爷此刻的心情。
做为头房妾室,身份敏感,她不好涉及未来主母的话题,也只能故作糊涂,转过话题,劝二爷歇息。
“也好。”
贾玮口中说着,伸手拍拍旁边的栏杆,正要同袭人一道前往后院,这时视线掠过,瞥到远处拢翠庵的灯火,心念一动,随即改口,“姐姐,你先进去,我去见见妙玉,稍后回来。”
来到庵中,照例被姑子引到后院佛堂。
堂内妙玉双手合什,跏趺而坐,贾玮走进去,拿过蒲团,坐在她面前,默默等候。
同往日不同,这回没等多久,妙玉便睁开眼来,“慎之,你有心事?”
贾玮不由吃惊,对方明明阖眼打坐,如何觉察到他的心思?但很快想到当初妙玉竟断定惜春极有可能出家,可谓神奇,比较起来,眼下的情形倒算不得什么了。
这妙尼,迥非常人啊。
略略沉吟,贾玮便将近日亲戚世家过来说亲的烦恼,以及面对薛林俩个的两难抉择一一道出。
他对妙玉没什么不能说的,何况,他来此便是寻求妙玉以佛理开解。
“慎之,你在槛内啊。”妙玉静静听罢,没有贾玮想像中的开解,只是短短说了这么一句。
贾玮怔了怔,见她不似往常说“槛内槛外”时的玩笑语气,不禁问道,“这是何意?是说人世间一切皆是虚幻,不必执着?”
“阿罗汉也是虚幻,菩萨也是虚幻,佛佗也是虚幻,金刚经本身也是虚幻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慎之,不仅人世间一切皆虚幻,天地宇宙也皆虚幻。”
闻言,贾玮更觉不解。
妙玉这番话,他其实熟悉得很,正是她常常为他念诵、他也亲自抄写过的金刚经中的内容,其中如来所言,意为我宣讲过的佛法,亦是虚幻,不过是用船筏度你们抵达彼岸,过了河就要弃筏。佛法尚且如此,何况佛法之外的东西?
总而言之,佛义中的虚幻,即实相非相,指的是世人感知到的一切,皆非真实的本体。
他明白这些,但妙玉接着他的话,着意强调,又有何深意?
过了一阵,贾玮到底问了出来。
妙玉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能嗔破虚幻?”
贾玮摇摇头。
“你能放下、自在?”
贾玮再次摇头。
“你能做到无诤三昧?”
贾玮仍是摇头。
无诤三昧是指排除一切杂念,使心神宁定的修行之法,也在金刚经的内容中。
“慎之,你在槛内啊。”此时妙玉再次提及最初的话语。
贾玮神色一动,登时明白妙玉所指,他连无诤三昧都做不到,更遑论放下、自在、乃至嗔破虚幻。
正如对方所言,他在槛内。
身在槛内,便是俗人,许多东西无法放下,也无法舍弃,他承认他正是这样的一个俗人。
每回来到拢翠庵,听妙玉诵经,不过是求得心灵片刻之清净,而非真正想要成为槛外人。
既是如此,如何开解?
妙玉已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念及于此,贾玮不再开口。
妙玉也不再多言,随后照例为他诵经,诵过经文,俩人吃了一回茶,贾玮便告辞下山。
沿途缓缓走回怡红院,贾玮觉得这一趟拢翠庵之行,似乎一无所获,又似收获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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